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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他们回来得晚,卢婶子早上没叫他们起,秦筝这一觉醒来已快到午时。

眼皮掀开一半感应到强光本能地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再睁开时,发现楚承稷也还躺在边上,只不过自己正八爪鱼似的扒拉着他。

他黑发有些凌乱地铺了满枕,肤色冷白,长睫轻瞌在眼下,少了点醒着时的冰冷,竟透着几分……乖巧?

自己一只手横在他胸前,能明显感觉到掌下这具身体呼吸时起伏的弧度。

秦筝视线从他脸上下移,落到了他脖颈和胸膛那一片,不知是不是被自己蹭的,他领口处衣襟松散,露出一小块瓷白的胸膛,喉结该死的性感,仿佛是在诱惑着人亲吻舐咬一般。

秦筝伸出手,快触到他喉结时怕吵醒他又缩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把搭在他身上的一只脚也收回来,轻手轻脚下了床。

关门声一响起,床上“熟睡”的楚承稷就睁开了眼。

咽喉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几乎是在秦筝抬手时,他就醒了,只不过想知道她干什么,才没动。

她刚才,是想摸么?

秦筝洗漱完毕,回屋时就见楚承稷也醒了。

“相公醒了?婶子在灶上留了饭,还热着,洗漱完直接吃就是。”她去拿梳子时,瞧见旁边还放着一块碗盘大的铜镜,惊疑道:“家里什么时候买铜镜了?”

“之前买的。”楚承稷答。

铜镜是买簪子那天在街上一并买的,她每次梳头都得去外边找个水盆照着梳,给她买个铜镜,总归是照得清楚些。

午间屋子里光线正好,秦筝捧着铜镜左照右照,怎么瞧怎么满意,笑眯眯道:“谢谢相公。”

她把铜镜摆放到桌前,梳顺了头发正准备用木簪绾发时,楚承稷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再自然不过地拿过了她手中的梳子,“给你寻了根簪子。”

明明他只帮秦筝绾过一次发,可手法愣是比秦筝还熟练许多,长发在指尖绕过几转后,便用一根玉簪固定住了。

秦筝看着簪在自己头上封那根簪子,看楚承稷的眼神却微妙起来。

他怎么突然也给自己找了根玉簪?

难不成是林昭把沈彦之逼她插那根羊脂玉簪的事也说了?

她眼中一点欣喜也无,楚承稷眸色微敛:“不喜欢?”

秦筝连忙摇头:“喜欢。”

见楚承稷似乎不太开心,秦筝怕他介怀那件事,斟酌道:“沈世子给我的那根玉簪,我只戴过那一次,以后我天天戴相公送的簪子,好不好?”

这已经是有点无意识撒娇的语气了。

但秦筝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自己说出这番话后,楚承稷脸色瞬间更冷了些。

一直到用饭他脸色都没缓过来,他生气起来也不是不理人,甚至交流什么的都没问题,就是那浑身的低气压,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

王彪急匆匆来报,说沈彦之集结了军队在山脚准备攻寨时,瞧见楚承稷的眼神,说到后面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去。

楚承稷慢条斯理放下筷子,“集结各山头的人马,随我去堰窟看看。”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静,却给人一种晴朗天幕后藏着万道惊雷的压抑之感,仿佛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两堰山占据天险,秦筝倒是不担心沈彦之一时半会儿能打下来,楚承稷带着人去堰窟后,她便去找林昭了。

林昭肩上的伤还没好利索,林尧也去了堰窟,只留喜鹊在家看着她。

秦筝过去,林昭自是高兴,又问起秦筝肩后的伤来。

秦筝只说没事,无奈问她:“阿昭,昨夜在船上,别院的事你同我相公说了多少?”

从林昭这里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后面再面对楚承稷,心底也能有个底。

怎料林昭听到她的话,却是一头雾水:“别院的事?我没同阿筝姐姐相公说啊。”

她拍着胸脯保证:“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我还是有数的。”

秦筝心底一个咯噔,问:“我相公说,是你同他说,我后背有伤。”

林昭点头:“当时阿筝姐姐在船上睡得不安稳,我以为是压倒你后背撞伤的地方了,提醒了你相公两句。”

她茫然道:“阿筝姐姐相公误会什么了吗?”

秦筝单手捂脸,“是我误会他了。”

她现在算是知道挖坑给自己跳是个什么滋味了。

在别院的事,楚承稷压根什么都不知道,结果她全都不打自招了。

他给自己准备簪子,显然也不是为了沈彦之给她送簪子一事赌气。

秦筝再回想自己之前同他说的话,只觉百般不是滋味,是她糟蹋了他的一片心意。

林昭见秦筝一脸颓丧,宽慰她:“有句老话不是叫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么?不管有什么误会,阿筝姐姐你好生给你相公赔个不是不就行了。”

她似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打开里边全是山下时兴的话本,林昭捡出两本,翻到其中一页给秦筝看,两眼放光道:“都说男人在床上最容易心软,阿筝姐姐你可以照着这个话本里的学学。”

那一页正好是主人公酱酱酿酿的戏份,那一句句“好哥哥”看得秦筝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她赶紧把书合上:“……我自己找机会同他说清楚就好。”

堰窟处已黑压压站了一片人,有祁云寨的,也有青州境内其他山头的人。

下边的江域里,停靠着数十艘官府的战船,从山上往下看,战船甲板上仿佛是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蚂蚁。

官兵在甲板上架起了战鼓,擂鼓擂得震天响,气势磅礴。

林尧接受祁云寨多年,还是头一回碰上这般大规模攻寨的,瞧着不免也有几分牙酸,侧头看楚承稷,楚承稷倒是面色如常,似乎压根没把官府的这阵势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问:“军师,就让他们在山下一直叫阵?”

各大山头的头领看到这架势也有些慌,冲着林尧嚷嚷:“林大当家的,你当初让大家伙来两堰山时,可说的官府剿匪大军不出几日就会调走,现在我峡口寨的弟兄们被困在你两堰山,下山是没法下山了,带来的粮食也吃不了几日,你总得给我们个交代!”

“对!得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其他山头的人纷纷附和。

林尧冷笑:“马寨主是觉着林某人让你们来两堰山避难,为难你们了是吧?峡口寨前些天就被官府给一锅端了,马寨主那会儿怎么不觉来我两堰山委屈?你们想让我祁云寨给个什么交代?”

林尧目光一一扫过各大山头的首领,半点不客气道:“当时同意你们上两堰山,条件是什么,是你们一起出兵对付官府救我妹妹!救我妹妹你们出力了吗?来两堰山躲过官府的清缴,还他娘地好意思找老子要交代?现在就给老子滚下山去!”

祁云寨众人个个都面色不善地看着其他山头的人,他们不仅手拿精良武器,身上还套着锁子甲,这么一衬之下,其他山头的人更像是些乌合之众。

方才嚷嚷的几个山头首领,纯粹是被官府这攻寨的架势给吓到了,加上他们又不像祁云寨还自己种地,带来的存粮的确管不了多久,这才想闹事让林尧给他们些粮食。

被林尧这么剥皮见血地一番奚落,先前也瞧见过祁云寨的练兵场景,气焰瞬间就消了下去,赔着笑道:

“林大当家的息怒,马寨主是个急性子,不会说话,大家伙儿都是担心官府这般大张旗鼓地剿匪,只怕轻易不肯收兵。两堰山是占据着天险,官府攻不上来,可咱们带来的粮食也不多……”

山下的战鼓声一浪连着一浪攀着两岸山岩传上来,浑厚壮阔,震得人心头跟着发颤。

楚承稷在战鼓声扫过江面上排列整齐的几十艘战船,缓缓开口:“我祁云寨有意举事,诸位若肯归顺我祁云寨,寨子里必然短不了诸位粮草,还会分发兵器、战甲、军饷。”

他声音不大,却愣是在说出这番话后,整个堰窟静得落针可言。

一群山贼全都愣住了,他们本是靠着打家劫舍维持生计,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若是以后每月有军饷,那肯定比当山贼强。

毕竟当山贼,抢来的好东西都是给上头的人分了,底下的小喽啰混得了一顿饭便知足了。

不少山头中下层人都在偷偷打量祁云寨的人,他们身上的确套着锁子甲,手上拿着的兵器也是官兵才有的,看着就威风凛凛,一时间不免有些意动。

各大山头的首领脸色有些难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了一阵才道:“容我等回去考虑考虑。”

若是放在平日,他们肯定得一口回绝,毕竟想一点好处都不拿就要走自己手中的人马,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可如今受制于人,粮草又是个问题,就轮不到他们掌握主动权了。

比起一脸凶相的林尧,楚承稷看着格外好说话,可惜他说出话没一句中听:

“可以,各大山头的弟兄,愿意来我祁云寨的,今日便可去祁云寨大门处自报姓名籍贯登记入册,上了名册,便是我祁云寨的人,若是有人为难,我祁云寨上下最是护短,自会帮忙讨回公道。各位首领……好生考量,届时寨主会根据诸位手底下的人马,授予军职。”

各大山头的首领面色更难看了些,这就是□□裸的威胁,他们抛出这么有利的条件,底下那些小喽啰肯定想投靠祁云寨。

到时候他们手底下的人跑了大半,他们再去投靠祁云寨,也讨不到什么好了。

一个山头的首领看着楚承稷咬牙切齿道:“贵寨军师当真是好计谋啊!”

山底下的官兵似乎换了人骂阵,嗓门高亢了好几个度,骂的话也愈发不堪入耳。

楚承稷没理会那名首领,反而吩咐王彪:“投掷火药弹爆破对面山岩。”

“得令!”王彪亲自过去指挥几个祁云寨的人投放火药弹,调整投石车的射程。

其他山头的人见状,大多数嗤之以鼻。

几十丈高的山壁,官兵没法用投石机投掷滚石火药攻打他们,他们在山上用投石机投滚石,攻击面太小,投火药弹,还没抵达江面就炸开了,压根就伤不到战船上的官兵,对着下方投放火药弹,无疑是浪费火药。

王彪点燃火药弹后,“轰”地一声巨响,投石车将火药弹投掷到对面山壁,直接炸毁一片山岩,碎石乱飞,炸毁的大石块落下砸到下方战船上,这样的高度落下去,直把战船砸出个窟窿。

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官兵们匆忙划着战船四散开,躲避山崖上掉下来的碎石。

被一块巨大的碎石砸出个大窟窿的战船进了水,船上的官兵纷纷弃船而逃,一时间江面上下饺子似的跳进不少官兵。

祁云寨的人在堰窟口处看着下方的战况,大笑起来。

楚承稷语气凉薄:“继续。”

王彪又指挥着投掷火药弹的祁云寨人调整投石机方位和射程,“轰隆”一声后,对面山岩再次被轰出一个缺口,好不容易才躲开的官兵们又一次开着战船逃离滚石掉落范围。

沈彦之在官船上督战,他所在的战船靠近两堰山这边,倒是没被对面山壁掉落的滚石殃及。

可对面不费一兵一卒就让他这边乱成一锅粥,沈彦之面上一片阴霾:“传我令,所有战船沿着两堰山山壁排列,不得靠近对面山壁。”

旗牌官很快将他的命令传达了下去,幸存的战船重新列队。

楚承稷本来也没打算用这法子彻底打退官府,不过是杀一杀官府的锐气,也借此震慑一番各大山头的人。

他提出归顺祁云寨后,难免他们不动歪心思,表面上顺从,实则暗地里捅刀子,妄图将祁云寨取而代之。

用这些军中才有的兵器打一场仗,让他们清楚自己和祁云寨的差距后,能省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山下的战鼓声停了,骂阵声也消了下去。

原先嗤笑的几大山头首领脸上青红交加。

祁云寨的人腰杆都挺得更直了些,面上一派神气,几乎是用鼻孔在看其他山头的人。

林尧适时开口,“我祁云寨的军师,的确计谋了得。”

这话他是对着先前挖苦楚承稷的山头首领说的,那山头首领心底一阵发虚,不敢同林尧对视,其他山头的首领也没敢吭声。

虽然楚承稷一早就同林尧说过,把各大山头的人召上两堰山后的打算,此刻明显感觉到他们已经成功一半时,林尧心口还是一阵狂跳,他维持着镇静道:“天下未定,就看诸位有没有这个胆子放手一搏了,毕竟打下汴京的那位,原先不也只是祁县一个泥腿子么?”

这话让原本还有几分迟疑的各山头首领都动了心思,他们一辈子为匪为寇,碰上官府这样大规模剿匪,要么死,要么被打散了势力从头再来,还得跟临近的山头内斗。

若是能像李信一样成事,那他们将来也是个当官的,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哪点不比当山贼好。

当即就有一个山头的首领丢了刀道:“老子加入祁云寨,等以后发达了,老子要取他十个八个老婆!”

一个大块头拨开人堆走出来道:“俺上山当了匪,俺娘到死都不肯认我这个儿子,等俺当了官,俺再去俺娘坟头给她上香!”

权势、财富、女人,名誉,这不就是他们一辈子苦求又难得到的东西么?

眼下就有这么一个机遇摆在跟前,山下官兵围困,山上存粮不够,还不如就此加入祁云寨。

顿时大部分山头的人都容易加入祁云寨,仅剩的几个刺头左看右看,眼瞧着大势已去,最终恨叹一声,也加入了祁云寨。

官府攻不上来,堰窟这边只要守着就出不了什么事。

住在寨子里的,只有祁云寨自己人,其他山头的目前都是在寨子外临时搭的棚子。

各山头的首领们回去统计名册和现有存粮军备去了,林尧也领着楚承稷和寨子里十几个头目回寨子议事。

一回寨子,林尧脸色的愁绪就掩不住了:“楚兄,收服了青州境内所有山头的水匪是好事,可祁云寨鼎盛时期也只有两三百人,如今一下子变成了三五千人,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把存粮拿出来,也不够这么多张嘴管饱啊!”

楚承稷道:“粮草已经买回来了。”

林尧不解:“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去买粮草……”

话说到一半,林尧突然卡住了,惊疑道:“楚兄先前让人把劫来的绫罗绸缎运往吴郡去买,其实去那边买了粮草?军师你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

说到后面,林尧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会儿西寨的事都还没解决,他就已经把这么远的事都算准了?

楚承稷道:“诚如寨主所言,天下未定,战火必然还会再起,广积粮,总是有备无患。”

哪怕还没举事,手上用不了这么多粮草,高价变卖给其他军队,那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财。

王彪问:“大哥,军师,粮草到了,山底下全是官兵围着,咱们怎么把粮草送过来啊?”

楚承稷眸色幽暗了一瞬:“我倒是有一法子,不过得找个会修索桥的工头。”

王彪当即就道:“冯老鬼以前在漕帮带过,把他叫来问问,看他会不会。”

冯老鬼原先是西寨的人,如今东西两寨合并,寨子里要修建个什么工事,都是直接去找他。

很快就有人把冯老鬼叫来,他是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因为常年酗酒的缘故,身上总是酒馊味和汗臭混在一起,不过山寨里的汉子都是些粗人,也没人介意这些。

楚承稷指着地图上后山和江水对面的山壁道:“能否悬空在两山壁间修一座索桥?”

冯老鬼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两山壁间的距离,连连摇头:“太远了,修不过去,中原一带应该没会修索桥的工匠,川西一带倒是常见,可光是底下的元江河宽就将有十余丈,更别提两山壁间的距离更宽,就是川西那边的工匠,都不一定能修。”

这话一出来,基本上就是把在两山壁之间修索桥这条路给堵死了。

林尧叹息:“兴许天底下真有能修那索桥的能人,不过咱们寨子里眼下怕是不行,先把各大山头的人大乱重新编排好。”

前者是远忧,或者是近虑。

山寨里识字的人不多,老大夫一把年纪,也被叫过来帮忙清理名册,为了方便管理,同山头的人不可编入同一行伍。

林尧发现名册上杀了十个人以上的,还专门做了批注,不解道:“楚兄若是想借此知道他们功夫如何,我认为此法不靠谱,滑头的都会给自己多添几个。”

楚承稷负责抄录的,正是那些杀人十个以上的山贼名册,闻言平淡到有几分冷漠地开口:“杀尽老弱妇孺之人,留不得。”

窗外艳阳高照,在屋中负责审核名册的几人却只觉一股寒意从脚背窜起。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匪窝贼窝里,真正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就那么几个,他是要把那些背了无数条人命的人揪出来,否则那些人便是在军中,怕是也只会坏事。

林尧翻了几本名册,看得头都大:“阿昭跑哪儿去了,让她也回来看名册。”

王彪答道:“大小姐和军师夫人往打谷场那边去了,说是往后寨子里人多了,没地儿住,得烧些砖瓦出来。”

说起住房,林尧更头疼了,几千号人,衣食住行,哪样都得花钱,他骂骂咧咧道:“军师,你拉来的你自个儿养,我就是把老婆本都花进去了,也供不起一支军队。”

一屋子的人都在笑,楚承稷听说秦筝带着林昭在烧瓦,却是若有所思,看名册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隐隐约约之中,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妃身上也藏着不少秘密。

有些事她还没做好准备让自己知道,不知这次,借林昭之口,还能不能让她帮忙索桥一事。

几千人的名册整理起来颇费时间,楚承稷和林尧一直到入夜都还在亲自把关梳理。

秦筝白天闲着无事,见自己先前做的瓦桶,已经被人照着做了十几个,想起原先计划的烧瓦,便带着林昭一起去满是黄黏土的旱田那边“起泥”。

山寨里处处可见黄黏土,林昭得知青瓦是用黄黏土烧制的,当即就召集寨子里的人挖了不少黄黏土回来,直在打谷场上堆起一座泥山。

老人小孩都围在打谷场挑黄土里的碎石子和杂物,挑干净了才去溪边打水来泼在黄黏土上,又赶了寨子里的的几头老牛去黄土堆上踩了一下午,总算是把黄泥给踩得烂软了。

入夜制瓦胚是来不及了,秦筝索性让人把牛拴在黄土堆附近,再把黄土踩上一个晚上,明天粘性只会更好。

黄黏土越细腻越软烂,制出来的瓦胚才结实。

秦筝回家用饭时,得知楚承稷还没回来,想起今日官府攻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知他们肯定有不少事得商量。

秦筝一碗面吃完,前不久才跟她分开的林昭就赶过来了,神神秘秘道:“阿筝姐姐,我哥他们又碰上了难事了。”

秦筝想了一下当前的局面,官府攻不上来,能让林尧他们急的,就只有粮草了,她问:“粮草出问题了?”

林昭重重点头:“我晚间回去,听见武三叔和王彪哥他们长吁短叹的,说军师提议在后山修一条索桥运送粮草,但咱们寨子里没人会,而且两山壁间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的确是没法修索桥。”

秦筝一听说是楚承稷提议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他是看自己死活不承认修栈桥一事,这会儿拐弯抹角地借林昭之口来问她会不会吗?

秦筝抹了一把脸:“这个难度确实大,要建索桥,别的不说,对铁索的硬度和韧度要去就很高,普通铁链根本承受不住,而且修索桥的工期也长,只怕来不及。”

林昭“啊”了一声,眉心锁了起来。

秦筝想了一会儿,道:“不过也不是非要修索桥才行,如果只是运送物资,修索道比索桥省事得多,唯一的问题还是出在铁索上,必须得有精度足够的铁索。”

林昭也知道这次的事的确超出他们能力范围了,跟秦筝说了一会儿话,让她好生歇着,就回去了。

秦筝回屋后,摊开手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

她不同楚承稷坦白,楚承稷不好直接问她。可让她同楚承稷坦白的话,秦筝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说我其实来自未来?只是在这异世借尸还魂了?

有书中太子妃死后还被当做祸国妖物鞭尸的实例在前,秦筝还没勇到那程度。

编出个可信些的谎话糊弄楚承稷?他之前不追问自己,就是不愿意听谎话,若撒谎骗他,无非又是把人家的真心践踏一次。

秦筝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想起上午的事,哀嚎一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满脑子都是这些糟心事,睡是睡不着了,秦筝记着楚承稷有件被水匪砍破的衣服,自己那次只缝了几针,戳到手指就放箱子里没管了。

楚承稷给她买簪子又买镜子的,反观她倒是没给他准备过什么礼物,帮忙缝个衣服,也算是一片心意了吧。

秦筝从床上坐起来,去放衣服的箱子里找出那件袍子,在蜡烛旁穿上针线后,开始找衣服上的破口,可翻了半天都没找着,她不由得有些疑惑:“我记得这衣服破了好大一个口子来着,怎不见了……”

她仔细瞧了瞧,终于在肩背那里瞧见了一道三寸来长的缝补痕迹,因为补丁处的针脚下得又密又齐,她先前错把那条补丁当成了袖子的缝线处。

补丁排头的那两针缝得歪歪扭扭,像是蜈蚣脚,正是她那天缝的。

秦筝幽幽叹了口气:“卢婶子已经帮忙缝好了啊,怎么不把我先前缝的那两针拆了线再缝。”

这对比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心头却又有些疑惑,卢婶子平日里鲜少进她们屋子,更不会乱翻她们东西,何况还是放衣物的箱子。

不过若不是卢婶子缝的,那整齐细致的针脚,这院子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秦筝没想出个名堂来,正准备熄灯时,门外响起了卢婶子的声音,“娘子,你睡了没,先前赵大夫开的药,我给你煎了一碗。”

说起这安神的汤药,秦筝第一次喝,还是水匪攻打祁云寨的前一晚。

秦筝开门把药端了过来,道:“多谢婶子,不过以后这药不用给我煎了,我睡得挺沉的。”

卢婶子笑着应好,见她桌上还放着衣裳和针线,劝道:“大晚上的,别做针线活儿了,伤眼睛。”

说起这个,秦筝还怪不好意思的:“我本来想帮相公缝一件破衣服,怎料婶子已经帮忙缝好了。”

卢婶子神色怪异起来:“我没帮忙缝补过衣裳。”

秦筝一怔,拿过桌上那件袍子给卢婶子看:“婶子莫不是记错了,就是这件。”

但卢婶子笃定地摇了摇头:“不是我缝的,婶子说实话,我那针脚下的,还没这好呢。”

她看着秦筝,有些不忍心,又有些恼怒道:“娘子你不在的时候,有天我下地回来,倒是瞧见山腰上王家那丫头哭着从门口跑了。”

秦筝脸上的笑意收了收,一张妍丽的面孔愈显清冷,却丝毫没有狼狈和伤感,只道:“原是这样,多谢婶子了。”

卢婶子心情复杂地叹了声,“娘子你别往心里去,那丫头哪哪都比不上你,平日里我也没瞧见军师同寨子里哪个姑娘多说一句话……”

“我省得。”

秦筝浅笑着打断了卢婶子的话,“天色不早了,婶子早些歇着。”

卢婶子一颗心又替这对小夫妻揪了起来,这都叫些什么事?

合上门,秦筝瞥了那件衣裳的补丁,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越看越扎眼。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楚承稷谈谈了。

楚承稷回来已是半夜,屋中没点蜡烛,但对他而言,点不点烛火差别不大,一推门就能瞧见秦筝单手支着头坐在桌旁,像是睡着了。

怎么睡在这里?

楚承稷眉峰轻蹙,动静极轻地掩上房门,走近看着她手肘撑着的那颗摇摇欲坠的脑袋,心底有个角落猝不及防软了下去。

月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落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像是个雪雕玉砌的人儿。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背轻轻碰了碰她脸颊。

难以想象的温热、滑腻,明明一触及分,却似有电流从触碰过她的地方,从手背一直蔓延到心底,让整颗心脏都变得有些酥酥的。

太过陌生的感触让楚承稷下意识拧紧了眉心。

大抵是他手上太凉,哪怕是轻轻一碰就收回了手,却还是让秦筝醒了过来。

嗅到身侧的人身上有股熟悉的雪松香,秦筝倒也没慌乱,她摸索着要去点桌上的蜡烛,楚承稷代她点燃了。

原本流淌着淡淡月华的屋子瞬间被暖融融的烛光照亮。

“怎么不去床上睡?”楚承稷声线压得比平日里低,恍惚间是带着几分温柔的。

反观秦筝眉眼间倒是一派清冷:“有些事,想同相公商量一下。”

楚承稷发现了她神色间若有若无的冷意,在桌子另一侧坐下来:“怎么了?”

目光无意间扫过她发髻,发现她换回了原本的木簪。

楚承稷眸色淡了几分。

他不高兴的时候,眸色看起来很淡,凉薄得像是覆着一层薄雪。

秦筝直视他的目光问:“昨夜那般凶险,相公为何要来救我?”

有些朦胧的情愫萦绕在心头,但还不是特别明晰,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但有些事,她需要知道他的想法和态度,才能明确自己的位置。

楚承稷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似漫不经心,目光里却又带着重重压迫感:“你是我的妻,你被人夺了去,我不该来寻你么?”

“只有这个原因吗?”秦筝也不知道为何,被他盯着,自己的嗓音有点抖。

楚承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得到的。”

这下不仅是嗓音,连心口都跟着抖了一下,秦筝抿了抿唇:“我猜不到。”

眼睫却垂了下去,不敢再看他。

楚承稷盯着她发顶看了一会儿,缓慢开口:“既然你猜不到,那说明确实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他身子微微前倾,拇指和食指捏着秦筝小巧的下巴,手上稍微用了些力道,让秦筝抬起头来,他似叹了一口气:“我的确不太懂女儿家的心思,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也不知你现在为何生气,是我之过……”

语气顿了顿,他直直地望向她眼底:“但我以为,你决定跟我走,应该懂我对你的心思。”

秦筝心口倏地狂跳起来,被迫看着他,望着他幽深漆黑的一双眸子,指尖都有些发颤。

他嗓音依旧不急不缓,在此刻却像是凌迟的刀子:“簪子是水匪攻寨那日就买好了的,我不知沈彦之也给你送过玉簪,倒也没有要在这些事上同他挣个高下的意思。”

他笑了笑,松开了攥住她下巴的手指:“当时只是觉着适合你,就买回来了。”

“我今晨的话不是这个意思……”秦筝有点有口难言了,被他掐过的下巴还微微泛着疼意,一股酸涩从心底升起,直冲眼眶,“我以为你从阿昭那里知道了别院发生的事,怕你介怀,才那般说的。”

楚承稷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怔,语气缓和了下来:“那现在是为何?”

秦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直接开门见山问:“我不在时,谁给相公缝的衣服?”

楚承稷有一瞬间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什么?”

秦筝拿起那件缝补过的外袍递给他:“相公对我,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好,很多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在相公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今夜想同相公谈的,就是我们二人的关系,我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但还是想知道相公的想法。”

他要是想三妻四妾,秦筝觉得她们还是暂时当一对名义上的夫妻比较好,等日后局势稳定,桥归桥,路归路。

楚承稷看着衣裳上细密的针脚,算是知道了她今夜突然反常的缘由,他揉着眉心无奈道:“我缝的。”

秦筝第一反应是他丫的竟然睁眼说瞎话!

她狐疑道:“不是那个姓王的姑娘缝的?”

楚承稷凝视着她:“哪个姓王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封衣服这个梗,作者菌的灵感来自于小时候看《西游记》,唐僧给悟空缝豹纹围裙,那时候就觉得,啊,原来和尚还会缝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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