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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到了四月十九。

焦顺一早出了家门,却并未赶奔工部衙门,而是穿正阳门到了外城,又沿街直奔西南角的右安门而去。

京城左近里的工坊都是正月初九复工。

到四月初九整好三个月,又花了七八日统计造册,昨儿各工坊拢共六十余名工读生,就已经进驻了左安门附近的管办蒙学。

今儿,则是要正式开课了!

焦顺做为勤工助学的发起人,虽然因为礼部要死了不肯让步,没能拿下蒙学的管理权,但出席一下开学典礼,还是很有必要的——尤其礼部那边儿,显然并不准备为这些工读生搞什么入学仪式。

京城有句俗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左安门蒙学位于外城西南角,这片儿虽也沾了个‘西’字,却和‘贵’字完全搭不上边儿,早二三百年就是有名的穷地方。

当初夏太祖设置官办蒙学的时候,因一应挑费都是朝廷出,这左安门蒙学反倒比别处规模更大,鼎盛时期足有近千学生在读。

不过随着朝廷的拨款越来越少,学费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这在贫民区开办的蒙学,自然也比别处更早的衰落了。

到如今,还在正常使用的就只余下两间教室,就这还时常招不满人。

这次将工读生们安排在此处,也算是废物利用了——那些旧教室经过简单翻修之后,一部分可以改成大通铺宿舍,老匠人们教学时要用的器械,也都有地方摆放。

却说焦顺驱车到了蒙学。

赵彦、刘长有二人领着几个差役,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但内中却并不见蒙学的院长、教谕等人。

见焦顺在人群中扫视,赵彦忙上前讪笑着解释道:“周院长偶感不适,所以、所以未曾到场。”

瞧他这一脸尴尬的,就知道肯定是另有隐情。

再者说,院长既然因病来不了,就该安排其它人出面接待才对,现下却只有杂工所的官吏在此,这周院长的态度不问自明。

不过这也正常。

如今的官办蒙学本就是落魄文人的集散地,愤世嫉俗的有之、自命清高的有之、更多的则是一些得过且过的混子。

能担任院长的,多半不会是后者。

而不管是愤世嫉俗还是自命清高,看不起奴籍出身幸进为官的焦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等人因少在官场历练,倒比那些得了正经官身的还要古板守旧。

焦顺对此倒并不在意。

反正他这次来,主要是来看学生的,对于老师如何倒并不关心——主要是关心也没用,蒙学的人事管理权在礼部手上,焦顺最多也就能管一管来传授经验的老匠人们。

当下直入主题道:“那群工读生呢?”

‘工读生’这个名词,自然是焦顺新造的。

“应该正在吃早饭吧?”

赵彦不太确定的答道,紧接着侧身往里一让:“大人,要不卑职先带您过去瞧瞧?”

焦顺微微颔首,赵彦和刘长有便在前面带路,拐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当中。

一进门,就见东侧廊下或蹲或站的聚集着几十个人,一水儿的都是精壮汉子,年龄大多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其中更有多一半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原本按照上面的决议,是准备先招收一批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来少年人容易管理学东西也快,二来也不至于耽搁了工坊的生产任务。

焦顺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进行了详细调研之后,他却力主拔高了前两批工读生的入学年龄。

原因很简单,工读生们在完成短期培训之后,肯定有不少人要走上基层管理岗位,但这年头工坊里最讲究论资排辈,想让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娃儿,去管理自己的叔伯兄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虽说靠着官方手段,也不是不能强力推行下去。

但焦顺要的是功绩,又不是激化内部矛盾。

所以他准备先招收三两批已经成家立业的青壮工人,进行为期一年的短期培训,等到证明制度的优越性,再招收青少年进行长期培训。

至于思维初步定型的青壮年,比少年人更难启蒙的问题……

他焦爵爷又不用在一线充当教书先生,甚至对这些教书先生都没有管辖权,当然是怎么对自己和工部有利,就怎么来。

闲话少提。

却说眼见这一群官吏走进院里,原本蹲在地上的工读生们也忙都站了起来,畏畏缩缩的在墙根儿底下排成了排。

作为各工坊选出的翘楚,他们的服从意识和纪律性还是相对比较强的。

但焦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看向了其中一间教室门前台阶。

因为那台阶上正倒扣着一只破碗,旁边还散落着两个窝头,以及一些汤汤水水。

打头的赵彦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心下不由得暗骂一声,先前他自己过来巡视时,这蒙学里明明布置的十分妥帖,却怎么上官亲来检视,就突然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他紧走几步,环视着那些工读生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近处的工读生全都缩起了脖子,远处的反倒伸长了张望,内中却并无一人回应赵彦。

赵彦见状愈发恼了,正要声色俱厉的恐吓几句,那教室里忽然昂首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书生,斜藐着旁边的工读生道:“赵大人不用问了,这是我干的。”

“你?”

赵彦并不认识这书生,只依稀记得他是蒙学里的塾师,当下皱眉道:“你又是为何如此?”

“哼”

那书生不屑的从鼻孔里喷出些浊气来,大声道:“自是因为这些人有辱斯文,竟跑到教室里用饭,且还大呼小叫举止粗鄙,故此我才将他们赶了出去,又将其中一人的饭菜打翻以儆效尤。”

这期间,有不少工读生都恶狠狠的瞪着他,先是方才曾受了这塾师的侮辱。

若在普通私塾,多半早就有人饱以老拳了,可这里毕竟是官办蒙学,学堂里的先生们吃的都是皇粮,学校里甚至还安排了四个顺天府的衙役,这架势谁敢胡乱造次?

“这……”

赵彦闻言登时为难起来,站在文人的角度,他觉得书生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却也知道焦顺对这些工读生的重视程度。

“你做的不错。”

这时焦顺也施施然到了近前,看看地上的饭菜,再看看依旧昂首示人的塾师,微微笑道:“这学堂里的规矩,是要立一立才好——不过也不好让他们一直在外面蹲着用饭。”

说到这里,他侧头对刘长有道:“刘所丞,你回头让人送些桌椅板凳来,把其中一间屋子布置成食堂。”

眼见那塾师仍旧拿鼻孔对着自己,焦顺又伸手一指他道:“以后这位先生,就专门负责维持适当的秩序就好。”

那什么周院长称病不出,偏又安排了这么个愣头青出面,显然是想借他给焦顺一个下马威,焦顺又怎会让其如愿以偿?

那塾师先是一愣,继而勃然道:“君子远庖厨,学生是这蒙学的塾师,却不是工部的奴……”

总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把到了嘴边的‘奴才’收了回去,改口道:“却不是工部的匠人,岂能去管什么食堂?!”

焦顺笑了笑,指着地上反问:“你这不就管的挺好么?本官这也是人尽其用,才……”

“休得胡言!”

那塾师愤愤的一甩袖子:“张某宁愿辞去这塾师的差事,也绝不受辱于人!”

说着,也不向焦顺告退,一掌贴在腹前一掌背在腰后,就这么昂首而去。

“大人。”

赵彦在一旁见状,下意识劝道:“开学第一天就有先生挂印而去,这影响是不是不太好?”

焦顺瞥了他一眼,反问:“这酸秀才是你的人?”

“怎么会!”

赵彦急忙分辩:“下官和这蒙学……”

“既然不是你的人,那你想那么多干嘛?”

焦顺不等赵彦把话说完,就粗暴的打断了他:“这是礼部聘用的塾师,咱们压根也没有管辖权,他自要辞职,又关咱们什么事?”

赵彦登时有些傻眼,脱口道:“那方才您还说让他去食堂……”

焦顺两手一摊:“本官只是提议由他管理食堂,至于礼部和蒙学这边儿会不会采纳采纳我的意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彦登时就无语了,同时也为刚才傲气塾师默哀起来。

蒙学虽不景气,这里的塾师却也是领皇粮的正经差事,凭方才那人的脾性,以后再想找个差不多的差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时焦顺看看仍端着饭碗,在廊下傻站着的工读生们,随口吩咐差役取了一份饭菜过来。

他原是有心学人家搞同甘共苦那一套,可等饭菜端来之后,发现菜汤浑浊不说,窝头也不是后世吃的那种,又干又燥直割嗓子。

焦顺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去特娘的,不装了!

爷是焦大人又不是焦同志,搞什么同甘共苦深入群众?

他把那饭菜还给差役,背着手走到那些工读生正中面对面的地方,扬声道:“诸位可能听说过本官,也可能没听说过,我便是去年冬天蒙陛下圣恩,从奴籍一跃成为七品京官儿的那个焦顺!”

虽然不少人早就猜到了焦顺的身份,但这话还是引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焦顺等他们稍稍安静了,这才又继续道:“我和你们一样是苦出身,而且也是靠着匠人手段起的家,按理说这时候就该啃几口窝头来一碗汤,装着跟大家伙亲近亲近——可我特娘的吃不下,也不乐意吃!”

这回倒是没人再议论,反而比方才还安静,只是一双双眼睛了大多都透着疑惑。

就听焦顺继续侃侃而谈:“昨儿和两个貌美如花的通房丫鬟耍到了半夜,我今儿一早起的晚了些,所以就没让灶上费心操办,随便吃了些糟鸭掌、卤蹄筋儿,油菜炒虾米,粉丝丸子汤,还有一碗榨菜肉丝面、两块儿裹了白糖杏仁葡萄干的糯米糕。”

这一长串说下来,对面就多了不少口舌生津的,再看那窝头菜汤也不香了。

当然,也有人在肖想那貌美如花的丫鬟,究竟是什么模样身段。

这时又听焦顺问道:“这样的日子,你们想不想过?”

众人仍是沉默,但那艳羡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说实话。”

焦顺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又点指着这些工读生道:“本官不敢保证你们人人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但十个人里出那么一两个,却并不难!”

说着,他又摊开了手掌:“五十年,五十年来从未有人匠人当上七品官儿,八品就已经是匠官中的翘楚了!然而本官年仅十七岁,就靠着匠人手段坐到了堂堂七品,掌着数以白计的工坊,管着数以万计的匠人!”

“这意味着什么?”

焦顺环视众人,断然道:“这意味着机会来了!一个你们父兄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机会,被你们走了狗屎运的给赶上了!”

他反手指了指:“本官是第一个抓住这机会,飞黄腾达的匠人!”

然后又指向对面:“而你们当中,或许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工读生们这时禁不住哗然起来。

他们早就猜到,学成之后必然会有好处,却万万没敢往这上面想!

别说是七品京官,能有个九品乃至不入流,也足够这些普通匠人光宗耀祖了!

其实听到这话,许多人头一个反应就是不敢相信。

但焦顺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众人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虽说‘豪奴’普遍都是横行霸道的主儿,但若只论身份的话,应该也比匠人强不到哪去吧?

他能成,自己为什么就不行?!

“实话不瞒你们,本官在衙门里是个异类。”

就在人心鼓荡之际,焦顺悄悄唤成了深沉的嗓音:“在一群文官里格格不入的异类!毕竟读书人有几个能瞧得上匠人、奴仆的?”

众人似被泼了一盆冰水,想到方才那倨傲的塾师,心下一头发冷一头又火烧火燎的,也说不清是野心还是不甘在燃烧。

“所以我才想出了这勤工助学的法子!”

焦顺再次提高嗓门:“让你们可以读书、明礼,积攒下一些可以读书人较量的本钱,以便有更多的机会,能像本官一样走上通天大道,也让本官不再是衙门里的异类!”

“本官不是这蒙学里的院长,更不是什么教书的塾师!但等你们从这蒙学里出去,就都是我焦某人的门生弟子!”

“本官这个自命的师长,不敢保证你们回到工坊能事事顺畅,可但凡能给我长脸的,我就绝不会让人昧下他的功劳体面!”

“所以,都特娘的好好学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个的富贵荣华似锦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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