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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闻言先是一愣。

万历十五年的辽东一般处在“剿虏——请功——再剿虏”的无限循环中,女真三部还陷在“内斗——联姻——再内斗”的泥潭里呢,应该没甚么特别需要皇帝关注的紧急军情啊。

他伸手接过张诚递来的几份题本,头一份是辽东的塘报,是报捷明军在镇夷堡成功退敌。

这一份捷报朱翊钧估计应该是真的,就算是虚报战功也大约虚不到哪里去。

“镇夷堡”是明朝辽东长城中的一环。

明朝的辽东长城,东起今鸭绿江右岸的丹东虎山南麓,即明代鸭绿江右岸第一堡“江沿台堡”的“邦山台”,西至今绥中县李家堡乡锥子山下的“吾名口”,即明代山海关外第一堡“铁厂堡”,是自洪武年间开始陆续修筑的九边长城防御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成化三年,明军分三路打败建州女真后,明廷为筹边计,由辽阳副总兵韩斌主持修筑了从辽东抚顺“东洲堡”至本溪“草河堡”共“十堡相属千里”的辽东边墙,“镇夷堡”即是这“十堡”之一。

这种辽东边堡实际分大、小两种。

小的堡城为边墙沿边的小型屯兵点或屯粮器械所,一般三五里一座;大的堡城,则控制边墙沿边的枢要处,屯有重兵,并分属各卫,由参将或把总统辖。

像“镇夷堡”这样的边堡,整个辽东边墙共设有百余座,这是明朝防御体系中直接策应和调配守边将士的重要设施,也是连接卫所与边台等基层指挥机关的中枢机构。

能据边堡成功退敌,对万历十五年的明军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的。

譬如万历十年时,速巴亥便率领大军侵犯过义州镇夷堡,当时李成梁领兵迎敌,几经酣战,射中速巴亥肋部,使得速巴亥坠落马下被斩首,其弟炒花儿大哭后逃遁,成功剿灭了为害辽东二十载的泰宁部,对蒙古诸部的震动极大。

因此朱翊钧相信这份塘报上的内容大抵都是真实的。

可若是单纯请功,何必要同时惊动首辅和正在“养病”的皇帝?

朱翊钧心下疑惑,他略过当头的那份塘报,往后翻看贴在各本奏疏上的票拟条旨。

随即,两个熟悉的名字映入了朱翊钧的眼帘。

——“顾养谦”、“王缄”。

朱翊钧“哼”了一声,将手中的几份奏疏往身旁的小几上一掼,似笑非笑地道,

“这等章奏朕懒得看,张诚,你来念给朕听,捡要紧的念就是。”

张诚吓了一跳,以为皇帝要大发雷霆,刚开始思索这些奏疏中有哪些话惹了皇帝不高兴,就见朱翊钧阖了眼侧躺下去,仿佛在李太后寿宴上吃的东西现在才在他的胃里发生催眠效用似的。

张诚不敢慢怠,忙站起身来,撇过塘报,拿起几上的第一份奏本念道,

“先该辽东抚镇官报称,虏贼十万余骑由镇夷、之清二堡入犯。”

“该臣等窃料,此时辽东收敛已毕,各城堡防御甚周,虏不久即当遁去,而数日以来,不闻消息,臣等心切忧款。”

“今早据该镇总督等官塘报,虏贼已于二十四日出境去讫。”

“是举也,斩获之功虽少,而保全之功甚多,谨将塘报封进,仰尘御览,以慰圣明东顾之怀。”

朱翊钧开口道,

“拟旨,赏总兵李成梁、巡抚顾养谦等银币不一,以斩获辽东西虏入犯有功也。”

张诚顿了一下,有些为难道,

“皇爷,辽东军情不止有镇夷堡之功,不如待奴婢念完,皇爷再行赏罚罢?”

朱翊钧不置可否道,

“你念。”

张诚拿起第二份奏疏念道,

“今日蒙发下文书,内有给事中彭国光参论辽东巡抚顾养谦本。”

“仰惟皇上明达治体,洞悉事情,欲审功罪,甚盛心也。”

“然使为抚臣者,如果有功则自任,有罪则推诿,此乃工猾之人,虽重治之亦不为过。”

“但科臣不知边镇事体,不审前后情节,其言则是,其论顾养谦则非。”

“臣等忝备辅臣,事关边镇,有不敢不明言于皇上之前者。”

“窃谓国家以安边为急,边臣以任事为难。”

“今辽东三面皆虏,四时皆防,于九边之中,最为劳苦,为辽东抚臣者最难其人。”

“养谦以边才推用,抚辽二年,整饬边务,皆有条理,能与李成梁同心协力,共保衢边,即今虏骑千万入边,城堡皆晏然无恙,此边臣中之最有才能者也。”

“至于开原事情,臣等颇知一二。”

“盖海西属夷,乃开原之藩蔽,而仰、逞二奴,乃海西之雠敌,今二奴侵凌海西,其势日强,恐他日遂为开原之患。”

“故养谦与李成梁议主于剿,前已具题请旨,令相机行事矣。”

“王缄系边方兵备,分有信地,应属巡抚调度,乃其议论互有异同,始则因循,力主抚谕之说,后因难处,复为支吾之辞,故养谦参论,以示警戒。”

“臣等且以养谦为任劳任怨,正得边方抚臣之体,至于参论王缄,亦不过降调,其问则出自宸断,乃天威不测,非养谦原论之意也。”

“科臣止为王缄不平,遂论养谦,既以为失事,又以为推诿。”

“今二奴未当入犯,开原未尝被兵,原无失事,其请剿二奴在先,参论王缄在后,原无推诿。”

“科臣所言,与彼中事情,全不相合,若遽将养谦议处,则边臣闻之皆将避怨畏祸,不敢至张一事,不敢参论一人,皆营营自保,而边事益坏矣。”

“臣等所虑者边事之重,所惜者人才之难,非敢为养谦曲庇也。”

“伏惟圣明垂察,谨拟票进览,伏乞圣裁施行。”

朱翊钧道,

“这是谁上的奏疏?”

张诚道,

“是申时行。”

朱翊钧闭着眼笑了,

“一听就是他,朕记得那叶赫部的仰、逞二奴……就是杨吉砮和清佳砮在万历十二年就被李成梁给杀死了,申时行重提此事作甚?”

张诚道,

“这回谋叛的是仰、逞二奴之子,杨吉砮和清佳砮被杀,他们是想要替父报仇。”

朱翊钧笑了笑,道,

“那彭国光参论顾养谦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张诚倾身道,

“辽东的女真部落不太平,顾养谦以为辽东该出兵剿逆,不想开原道参政王缄不听号令,擅自把剿匪改成了安抚。”

“于是顾养谦便写了一封奏折弹劾王缄,说他抚剿无定,反覆其词,贻祸边疆,建议朝廷对王缄重加议处。”

“顾养谦的奏疏一上,彭国光为王缄辩解,反弹劾顾养谦失事推诿,罪归于下,申时行上此疏,自是为了居中调停。”

朱翊钧立刻道,

“朕看不像。”

张诚一怔,道,

“奴婢愚昧,不知首辅言中深意。”

朱翊钧道,

“叶赫部素来不驯,李成梁又已杀其部酋之父,何来抚剿之争?此番争论,定是另有原因。”

“张诚,你实话对朕说,顾养谦当真是为开原得失,故而仅要进剿叶赫部吗?”

张诚想了想,方道,

“顾养谦疏中还提及一从逆奴酋。”

朱翊钧的唇边衔了一丝微笑,

“是谁?”

张诚回覆道,

“是建州奴酋努尔哈齐。”

朱翊钧脸上的微笑更深了,

“念下去罢。”

张诚拿起了第三份奏疏,

“朝廷行法,功罪不可以不明,边方驭夷,剿抚不可以不慎。”

“先年开原地方,属夷王杲为患,赖有海西王台擒获王杲,献俘阙下,边境始安。”

“及王台既死,王杲之子结连仰、逞二奴为父报雠。”

“于是李成梁提兵出塞,擒杀王杲之子,后仰、逞二奴见王台二子微弱,欲行虐害,于是李成梁又擒杀仰、逞二奴。”

“其事情始末,兵部具有功次卷案,臣等之所知也。”

“然则海西诸夷顺即当抚,叛即当剿,其理甚明。”

“据王缄招内,亦云屡抚不听,则缄亦已知二奴之不当抚矣,而又不敢言剿,其似持两端,此所以致巡抚之参也。”

“若王缄自明其无他,原未失事,以祈皇上宽恩,则可耳。”

“若欲自脱其主抚之失,而反追咎主剿之非,以驱除凶孽为贪功,以斩馘夷众为妄杀,则朝廷赏罚、边境安危所系,臣等窃以为不可也。”

“必须行彼处巡按御史,将前项功次查勘明白,然后真伪始明,功罪始定。”

“今九边事情,独辽东为难,九边将官忠勇,独李成梁为最。”

“数年以来,无岁不战,无日不防,可谓竭尽心力矣,至于用兵之际,遇有夷虏,岂能一一审问而后诛杀?”

“至谓种田百姓,则边外之田,原非我有,属夷所在,原无民居,万无杀及良民之理。”

“今以其血战之功为妄,以其报国之忠为欺,则将官隳心解体,任夷虏之纵横而不敢言剿,边臣亦钳口结舌,任边事之废坏而不敢参论,其为害岂浅浅哉?”

“剿夷出塞,原系李成梁之事,而以一人偏辞,多生枝节,尽没李成梁之功,以则臣等之所深惜也。”

“边务至重,将材至难,伏望皇上特赐体察,臣等职在辅导,军国大计不敢不尽其愚。”

“谨拟二票进览,如蒙皇上止宽王缄,不究往事,尤为妥当,伏候裁夺,谨具题以闻。”

朱翊钧笑着问道,

“这封奏疏写来又是为了甚么?”

张诚道,

“这是内阁反驳王缄的掲辩,王缄说李成梁、顾养谦在开原贪功生事、多杀无辜,他是为避妄杀,才自作主张,改剿为抚的。”

朱翊钧淡笑道,

“内阁这是在劝朕将这件事冷处理,就当没看到这两封奏折,对不对?”

张诚道,

“辽东敌我变化万端,皇爷确是不能偏听偏信。”

朱翊钧道,

“那你怎么不把顾养谦、彭国光和王缄的弹章拿来,反单送申时行的这两封奏疏?”

张诚道,

“首辅议事,一向客观,奴婢也是……”

朱翊钧打断道,

“他不是客观,他是自己先把故事编圆了,写好了结局,再拿来搪塞朕。”

“这件事给申时行那么一说,朕主剿主抚都不合适,要是主剿呢,就是鼓励边将滥杀无辜,要是主抚呢,就是任由边将避怨畏祸。”

张诚道,

“皇爷可以让御史查勘前项功次。”

朱翊钧抬手按上了自己的眉心,

“不必,张学颜在时就为李成梁申辩过战功,他们都是‘张党’,朕怎么‘倒张’都没查勘出李成梁滥杀良民、虚夸战功的痕迹,何况这一回呢?”

张诚道,

“那……皇爷的意思是?”

朱翊钧睁开了眼,

“朕想革了王缄的职,再让顾养谦和李成梁进剿从逆努尔哈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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