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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
十一月甲辰是大明圣母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圣旦。
皇帝虽然自孟冬以来便对外宣称身体欠佳,头目晕眩,要内阁暂免朝讲,让自己静摄服药,但生母生日当天,皇帝还是去了皇极门,代替李太后听了一回百官的致词称贺。
内阁三位辅臣也到慈宁宫门前叩头,李太后赐了三位辅臣各一桌酒饭并一份烧割,皇帝又赐了他们上尊珍馔。
“烧割”就是晚明的皇家烤肉,“上尊”就是天子御桌上的美酒,“珍馔”则是御桌上九道菜。
朱翊钧赐完了饭,在等待传旨太监回覆的过程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派朱翊镠去南方赎买海运航线的事他没有和内阁商量就直接下了旨意,这两个月他一直托病避着三位辅臣。
除开十月份的时候在皇极殿例行颁布了一回万历十六年的《大统历》,以及王皇后千秋的时候赐了三位辅臣一回饭,连太庙都是让中山王徐达八世孙、定国公徐增寿七世孙的徐文壁去代祀的。
但是出乎朱翊钧意料的是,内阁对派遣潞王一事似乎并无意见。
科道官虽然上了奏疏弹劾——反正他们几乎没有甚么事不弹劾,但也并没有做出直接封驳圣旨这样的反对行为。
朱翊钧很是不习惯内阁和科道官这番视若无睹的态度。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最后虽然和文官集团索性翻了脸,但代价却是变相地葬送了整个大明王朝。
因此朱翊钧是不愿同文官翻脸的,历史证明万历十五年的大明天子不该和任何利益集团翻脸。
传旨太监回来了,照例代三位辅臣谢了恩,朱翊钧见他没有话要讲,便打发他下去了。
李太后的寿宴和朱翊钧这四个月参加的任何一场宫中宴会一样隆重而无聊。
朱翊钧原来见到李太后还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早在李太后面前露出了自己并非是万历皇帝的马脚,毕竟原来的那个万历皇帝并不重视海防和海贸。
但李太后待皇帝却仍是一如既往,除了朱翊镠动身时多嘱咐了几句话,平日也不见她向皇帝询问潞王在南边的进展。
至于朱翊钧装病,李太后索性就当不知道。
经过四个多月的宫廷生活,朱翊钧方才发现郑贵妃的可贵是这紫禁城里独一份的可贵。
她同宫里的所有女人一样要仰仗皇帝生活,但她却是唯一一个敢向皇帝道破自己看穿了朱翊钧那虚假灵魂的人。
朱翊钧由此心想,难怪万历皇帝如此钟爱郑贵妃。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九五至尊,是天下人的“君父”,唯独在郑贵妃眼里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人的爱能比郑贵妃的更加纯粹?
朱翊钧在这方面是理解万历皇帝的,万历皇帝跟他的三宫六院当然都有过好时光,但是这是属于年轻身体的爱。
君王的身体过君王的日子,它活它自己的,因此那身体下的身体是可以被不加歧视的随意置换的,万历皇帝对此没有办法,天下的男人对此都没甚么办法。
而郑贵妃之于万历皇帝,却是能让他以心去爱,就像丈夫爱他的妻子,爱得绝无仅有,郑贵妃的那种唯一性便成了绝对,再多的年轻身体也比不上郑贵妃的绝对。
万历皇帝的对年轻的身体一视同仁,唯独对灵魂是不平等的,他的灵魂之爱已然交给了郑贵妃,
因此朱翊钧不但避着前朝,在后宫也躲着郑贵妃,他觉得自己是够不上被郑贵妃撕扯出灵魂去爱的,即使他已然拥有了万历皇帝的身体。
朱翊钧为李太后奉觞上寿时,紫禁城里一片风定天清,圆圆的红日衔在万千宫阙的上头,殿前植满青翠松柏、扶疏花木,长青松枝似翡翠琢出一般条条挺立。
大约到了垂晚功夫,风头却霍然一转,如刀子似的硬,吹得彩帷幛穗摇摇摆摆,枝头几簇陈雪被纷纷打落,颓淡地堆在地上。
不过片刻,一阵星飞而至的稠云便将朦胧赤霞掩尽,眼见有一场好雪。
朱翊钧多吃了几盏酒,又送李太后回宫歇息,下了辇辂走到乾清宫的时候,密匝挤在云里的暮雪便扑簌簌下来了。
下晌吃的膳宴油乎乎热烘烘地撑在肚皮下,饮了几盏酒,中午未睡,不免困倦,朱翊钧却没有瞌睡,他一面换了衣服,一面让随侍的内宦去司礼监宣张诚。
天已全暗。
空中布着层浓铅一样油油的黑色,团密得骇人的缭乱大雪,霏霏不绝地涌出云层,不过一会儿,汹涌的雪光便将乾清宫殿阁的窗屉映出白玉一样的明亮光彩。
张诚捧着奏疏进来了,见皇帝靠坐在暖阁窗边的榻上,扭头盯着外头直看,便小心地在榻边跪了下来。
这种一贯而之的小心是张诚作为司礼监掌印的修养。
朱翊钧听见动静,忙转回头叫起道,
“外头天冷,你且坐着说话罢。”
立刻有宫女搬了凳子来,朱翊钧见张诚低头坐了,这才抬手挥退了阁中一干宫人,
“最近有甚么要紧事?”
张诚回道,
“首辅上了奏疏,说近日诸司章奏间有停留,少的停留一旬,多的要停留两三个月,皇爷既不召辅臣议事,又不批诸司奏本,科道官难免会因此指责内阁因循误事、辅导失职。”
朱翊钧想起了方才的赐宴,不禁便道,
“申时行怎么在奏疏里说这样的话。”
张诚道,
“科道官嘴利,谁被他们批了都不好受。”
朱翊钧笑了笑,道,
“也是。”
朱翊钧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连带着万历皇帝原来的五官也变得柔和了。
张诚打量着皇帝的神色道,
“皇爷不喜欢言官,何必总是纵着他们?”
朱翊钧淡笑道,
“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嘛。”
张诚道,
“皇爷宽容,但依奴婢看,无论甚么事被那些科道官一搅和,皇爷就甚么也做不成了。”
朱翊钧仍是笑道,
“哪儿有?科道官的话总有些道理,朕不能因为一部分人说了朕不爱听的话,就下旨让所有人不许说话。”
“人活着就有说话的权利,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乃我大明立国之根基,昔年太祖皇帝即位之初,便立刻下诏除书籍税,并命有司博求古今书籍,广开言路,一扫前代诸朝禁言之风,朕又岂能有违祖制?”
张诚顿了一顿,道,
“奴婢听闻,其实太祖爷、成祖爷当年均下令禁过戏文,英宗爷也曾严禁刻印《水浒》……”
朱翊钧笑着接口道,
“那如今民间有何处不许唱戏,又有何地不读《水浒》?”
“倘或太祖皇帝、成祖皇帝当真要禁毁书籍,合该学商鞅燔诗、秦始皇焚书,哪里会任由某书某戏‘禁而不止’,纵容其在民间广泛流传呢?”
“且不说暴秦如何,就说昔年元人刻书,官府出版审查便极为严格,无论蒙汉色目,其所刻之书,必经中书省看过,颁下兴文署、广成局、国子监,三审三校,若所司准允,乃许刻印。”
“倘或某地某人有著作,则其地之绅士呈词于学使,学使以为不可刻,则已;如可,学使备文咨部,部议以为可,则刊板行世,不可则止。”
“故元代刻书,数量不及宋代,质量也稍逊,惟雕版印刷术上发明了朱墨两色套印,较之前朝,文兴之风锐减。”
“太祖皇帝生于蒙元,如何不知晓言论审查的利害?蒙元能集天下之人,却不能集天下之智,正是因为蒙元无有出版自由,始终对蒙古人之外的各色人等压制言路。”
“因此蒙元军事虽无比强大,蒙古帝国之疆域所至,甚至伸至欧罗巴以东,可那又如何?文化不自由,再强大的帝国也终究不得国之久长。”
“倘或昔年蒙元要同我大明一般,能对境内各色人等放开文化管制,蒙汉文化又何尝不能相融?”
张诚嗫嚅了一下,显是没料到朱翊钧在这个问题上会把蒙元当成参照物,
“……那太祖爷还鞭死了开国元勋永嘉侯朱亮祖,开了廷杖大臣的先例呢。”
朱翊钧淡笑道,
“我朝虽有廷杖朝臣之刑,可廷杖本身,并无阻止朝野进言。”
“言官被杖之后,甚至能以廷争面折而声名天下,如此看来,廷杖分明是鼓励进谏,如何能说是太祖皇帝有意压制言路呢?”
张诚张了张口,还没想出合适的话来进一步劝谏,就见朱翊钧面色一凛,严厉了声音反问道,
“张诚,你知道朕为甚么要抄了张居正的家,在他死后也穷追不舍地论罪,甚至连张懋修的状元也要一并革夺吗?”
张诚忙离座跪下,
“奴婢不知。”
朱翊钧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叫起张诚,只是看着面前的空座道,
“因为无论甚么人、甚么事,都不能不让我大明子民自由说话、不能不让文人学者自由刻书。”
“此乃我太祖高皇帝建国之根本,谁想动摇这两条原则,就是想动摇我大明朝的根基。”
“张居正通过‘考成法’收拢言路,又下令禁毁天下书院,清除一切讲学官员,使得朕事事只能听任他一人所为,这就是朕最最痛恨张居正之处,比他独揽大权更教朕咬牙切齿。”
“张诚,朕今日便告诉你,凡是试图搞‘一言堂’的人,无论他的初心有多么好,能力有多么强,终究会为我大明所不容。”
朱翊钧面容平静,
“这世上怀念出版审查、鼓励因言获罪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蒙元的仆隶,另一种是鞑子的奴才。”
“这两种人,根本就不配活在我大明盛世之下,他们只配去昔日的暴秦,为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添油加柴,为李斯父子的东门黄犬欢呼雀跃,最后死在西楚霸王的兵刃之下,成为帝国的累累白骨。”
“这种毁国于无形的蛆虫,比蒙古和鞑子的危害还要可怕,科道官所言是好是歹,朕自会分辨,朕让你掌管司礼监,是让你替朕分忧,可不是让你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朱翊钧短短一番话,便唬得张诚出了一身冷汗,又不住磕头道,
“奴婢断不敢对皇爷有所欺瞒!”
窗外的雪声殷雷般轰鸣着,乾清宫外的灯笼照着廊外大如蒲席的白雪块,一张一张地胡走游飞,把瓦上盖满了,又罩在地上,到明天能摞上几尺厚。
朱翊钧垂下眼,道,
“行了,起来罢。”
朱翊钧又把话题转回了张诚刚刚坐下的时候,
“申时行即使催促朕批复奏章,也不会用这样急切的语气,说罢,到底有甚么事,能让申时行在奏疏里这样说话?”
张诚这回再不敢出言挑唆,忙拾起携来的几封奏疏,恭敬地送到皇帝手里,
“辽东有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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