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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在见到祖逖之前,正在展读东路军谢风派快马传过来的报告。这报告书写满了半卷纸,足有四尺多长,骈四骊六,文采斐然,不用问,肯定又是王贡代谢风写的。

裴该一目十行看过,心说应该宣布一条新的军令,凡军中公文往来,一律都要用散文,且文辞必须通俗易懂,不准再用骈文!

文言文在后世被很多人目为畏途,但在这个年月,其实和口语距离并不太大,也就如同后世书面语和日常俗话之间的差别而已,倘若平铺直叙,条理清晰,裴该手下那些才刚脱盲的军头应该都能读得懂五六成。问题自汉代以来,士人作文逐渐吸纳了很多诗赋的要素,讲究对仗、押韵,终于在魏晋之际产生出了骈文,那就不是谁都能够读得明白的啦。

究其实质,这是士人自我炫耀,以期有别于庶民百姓,从而造成的特殊文体,形成的绮丽文风。文多四言、六言,故又名“四六文”,或称“骈四骊六”,为了符合格式,展现文采,往往不惜以辞害意,把明明很清楚的事情写得云山雾罩,莫名所以。骈文中也有散句,一般占两到三成分量,但真正的内容其实大多蕴含在散句之中,骈句对于叙事基本无用,纯起抒情之效。

好比说王贡这篇报告书,倘若抽出其中散句来,再将骈句之意加以精炼,估计两千字到头了,根本不必要写那么长,那么花哨……

报告中所言之事,其实很简单,归纳起来可为三事:其一,王贡按照原定计划,孤身前往广固,去游说曹嶷,其间各种惊心动魄、唇枪舌剑,占了报告书七成篇幅。最终曹嶷被他说动了,答应即刻遣使南赴建康,去向琅琊王司马睿上表称臣,背汉从晋。

曹嶷本是王弥的左长史,跟随王弥降汉,其实对于胡汉政权的忠诚心非常薄弱;加之此人又素无大志,只想割据青州,所以在原本历史上,他就曾经主动遣使建康,被东晋政权封拜为平东将军、青州刺史、广饶侯。所以对于说动曹嶷反正,裴该原本就具备着一定信心,并非天马行空的妄想。

在旧有时间线上,曹嶷后来基本上并吞了整个青州,乃与河北的石勒结盟,商定河东属曹,河西属石。一直等到石勒自称赵王,根基稳固后,才派石虎渡河南下,一举伐灭了曹嶷势力。

在这条时间线上,石勒提前跟曹嶷交过手,两家多少结下些怨仇。如今石勒在河北,不定哪天就会南下攻打青州,在这种情况下,曹嶷也颇有与南方的徐州交好,以期将来得到增援、策应的想法。故此王子赐前去舌灿莲花,当即就把曹嶷给说服了。

王贡报告书中所言第二件事,是说石勒率兵南下,攻打三台刘演,刘演独木难支,不但向厌次邵续求取救兵,还派人渡河而南,向兖、徐二州求救。兖州方面,祖逖亲率主力北伐,自然没有余兵去救刘演——否则以他跟刘琨的关系,是肯定会救的——而在徐州方面,谢风自作主张率部西进到青州的著县,以为呼应。

只可惜距离太远,缓不济急,这边儿谢风还没找着合适的地方渡河呢,那边就传来三台陷落,刘演败逃厌次的消息……

第三件事,是说苏峻率部来归——既然曹嶷承诺归晋,苏子高也就坦坦地从掖县通过曹嶷领地,抵达了东莞。这次拖家带口的大迁徙,一共投来士卒四千余、平民上万,王贡即将其大部安置在东莞各县,夺占失主田地耕种。谢风和王贡要求苏峻从征,苏子高倒也晓事,自将亲信七百余人与“劫火左营”共同西向。

王贡在报告中也说了:吾观苏峻,非甘于久居人下之辈也,形势所迫,不得不从,还望使君千万留意——当然啦,他用的是骈文,还套了一堆故典,以多名古人作比,就这么点儿意思,硬生生扯出六组对仗句来……

徐州并不濒临黄河,既已说降曹嶷,那么黄河下游的渡口就可以交给曹嶷防御了——相信曹嶷不会轻易放石勒过来,而且王贡预估,石勒既得临漳,还需要时间消化,今冬不大可能挥师南渡——中游的防务,自有兖州方面负责。由此东路军算是基本完成了使命,谢风就打算带着苏峻,从泰山以北折而向西,支援洛中。

裴该按查地图,掐指算算,估计这会儿谢风大概走到了濮阳境内,再有个十天左右,可入河南。

他才把报告书交给陶侃览阅,军士来报,说祖豫州快要到了。裴该赶紧整理衣冠,亲率众将,出营相迎,祖逖一见面就问:“文约何来之速也?”言下之意,你这算违背昔日承诺吧,干嘛不在成皋多守两天呢?

裴该赶紧拱手致歉:“人心若流水,顺之易下,逆之难行,是该未能料其机先,有负祖君——惭愧,惭愧。”我承认是自军中骄气所致。

祖逖笑一笑,摆摆手:“军心若浮云,易见而难转——文约既知其中之弊,我也就放心了。”就怕你不清楚自家的情况,“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既然承认是军心士气的问题,那也就不必要我再多说啦。

于是二人并辔归营,携手入帐,开始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在此之前,祖逖先大致介绍了一番汜水之战的经过,得出的结论是:“此番刘粲所领,皆胡军精锐,我以两倍兵逆之于平野之上,止小胜耳,文约亦不可轻忽。”裴该说我知道了,随即便向祖逖介绍了从七星堡之战直到偃师城下对敌刘敷的各战经过,说:“刘勋所部三千,为我军急袭而败;刘敷所部亦三千,与我‘厉风营’激战,亦止小败耳——则胡军精锐之勇,我已知矣。”

随即又说:“然呼延晏来援刘粲,所部三万以上,料胡军必无如许精锐。我等可在此迎战,力破贼势!”

商量定了布阵位置,豫州军在南,而徐州军在北,建造营垒,专等胡军上门。考虑到豫州军远来疲惫,而胡军方面也必须得要重整军势,估计今天是打不起来啦,或明日,或后日,大决战就要爆发。

可是随即哨探来报,却使二人惊愕不已。探卒说了,偃师城西门洞开,陆续有胡军开入,估计总数比三万还要超过很多,但同时也有不少胡军出城直向西去,不知何往。

祖逖对着地图端详了老半天,皱眉问道:“得无欲抄袭我军之后乎?”

裴该也想不明白,只是犹犹豫豫地反驳说:“若欲抄袭我后,何不自南北二门出,而要西去?”我们只是堵在城东啊,你又何必兜那么大的圈子?“且一马平川之地,若欲袭成皋,或救缑氏,我等岂能不知?如此抄袭,有何益处?”

祖逖筹思良久,猛然间一拍桌案,说:“我知之矣!”他说一定是长安方面得着消息,发兵东进,打算与我等前后夹击胡军,所以刘粲才被迫分兵前去堵截。裴该心说就索巨秀那票软蛋,有这个胆量,或者说有这个动力吗?可是除此之外,也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性啦……

难道说,索綝实在被刘曜逼得无路可走,打算奉着天子往东方突围,到弘农、河南来?考虑到刘曜已下冯翊,距离长安咫尺之遥,据称司马保还断绝了陇上的粮道,那么司马邺被迫到东方来投靠咱们,也并非说不过去啊。

虽说长安政权向来与建康政权貌合神离,索綝也肯定不希望天子落到琅琊派手里,但此前裴该和祖逖遣使入关,请求授节,就很有想与建康切割之意。或许索綝觉得裴、祖是可以拉拢的对象,所以才保着司马邺往东跑吧——裴该心说,倘若确实如此,历史可真是大变样了!

心中既有些对前途未知的茫然,又不禁产生了一丝对创造崭新历史的憧憬。

祖逖建议,说咱们应该分出一支兵马来自南侧西进,尝试去接应天子。裴该对此连连摇头:“不可。今贼势虽分,亦与我相当,我若再分兵,恐正面难以与贼相拮抗也。且若贼假意以此来调动我军,则分兵正中彼等下怀。”终究咱们还没能得着长安方面的确切消息啊,全是靠猜的。再者说了,就长安那些弱兵,万一遭遇胡军堵截,直接缩回去了呢?那咱们派出去的部队不是很危险吗?

关键在裴该心目中,就没太把司马邺当回事儿,反正按照原本的历史,司马邺被俘也并没有给晋朝画上终止符,没有使得胡人尽占中原,南边儿不还有个司马睿呢嘛。虽说王导之流无意北伐,还每每掣肘我等,终究司马睿本人还算是个忠厚君子,勉强可以奉之为君。再者说来,王导可恶,难道索綝就不可恶了吗?

两相权衡,其实裴该更愿意跟王导打交道,一则双方都是中原大姓,裴、王两家素来关系不错,二则王导为人还算宽厚,故此脚底下虽使绊子,表面上勉强还算和睦,事情不至于做绝。索巨秀就不同了,那关西汉坑杀起同僚来,一向眼睛连眨都不眨啊!

然而在祖逖心中,却把天子的安危摆在了仅次于国家社稷的高位上,所以执意派兵。最终二人达成妥协,祖逖派自己的儿子祖涣与司马张敞,率骑兵五百、步卒三千西进,去打探弘农、长安方面的消息——分兵不多,不至于对战局产生影响,至于你儿子是不是会陷身险地,你本人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言呢?

——————————

晋军在偃师城东屯扎了整整三天,其势日厚。一则刘粲仓促而归偃师,留在缑氏和延寿城的兵马不多,而且人心惶惶,结果被樊雅、魏该顺利攻破,随即樊、魏二将也率部前来会合;二则甄随接到裴该的书信后,当即率部出了成皋,百里急行,一口气便攻占了孟津渡口,随即书报裴该,说他打算留一个新编营(另一个仍驻守成皋)镇守,自与陆和率两营正兵南下首阳,威胁偃师侧翼。

然而偃师城中,却偏偏偃旗息鼓,不见胡军有丝毫出城来战的意思。

判断胡军留在河南的,少说也还有三四万人,与晋军基本相当,不可能全都长期窝在偃师城中,专等晋军上门去攻打。那你们为啥不出来呢?究竟有何图谋?

祖逖遣人送战书入城,结果在城门口就给堵回来了,战书收下,却左等右等,不见答复。

晋军众将吏在聚在一处商议,陶侃明确指出:“诚恐刘粲已不在偃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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