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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满月宴过得不温不火的。皇后倒是有心大肆操办,然而皇帝直到后宫的宴席要结束了,才带着成亲王和沈数匆匆过来露了个面。而且他还没有看见小皇子,因为小家伙喂过奶之后就呼呼大睡,被陆盈抱回秋凉殿去了,根本不知道他父皇几时来的。
沈数过来,桃华也就无心再久留了,正准备再等皇帝说几句话就告退,便听于昭容道:“皇上,听说京城里各家的孩童都要种完痘了?”
皇帝似乎对满月宴办得这么大并不怎么满意,皇后扯着他讲小皇子如何可爱,他也听得一脸不耐烦,此刻听于昭容提起了种痘的事,正中下怀,便道:“正是。人数虽多,难得种痘处办得有条不紊。”
皇后听得心里立刻不自在起来。种痘处,那是蒋氏总领,下头办事的还是她的伯父呢,夸种痘处,不就等于是在夸蒋氏吗?
想到这里,不由得横了于昭容一眼——有事没事的提什么种痘,这不是勾着皇上又想起蒋氏吗?
于昭容将大公主拉过来搂在怀里,眉间带上了一丝哀怨之色:“民间孩童都种过痘了,可大公主……”
桃华眉毛一抬,瞥了于昭容一眼。这是闹什么妖蛾子,不是说好了大公主再调养几年就可以种痘了吗?当时于昭容也没说什么啊,今天怎么突然又提起来了。
皇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是说过几年就能种痘了吗?”
于昭容搂着大公主,一脸凄惶:“可是妾怕……好容易有了这痘苗,怎么大公主就不能种呢?妾命薄,可大公主是皇上的女儿,怎么就……”
这都哪儿跟哪儿?桃华听得云里雾里,半天才品出点意思来——于昭容莫不是在怀疑,她是有意不给大公主种痘,就是因为大公主是于氏女生的?
皇帝自然比桃华要敏锐得多,尤其是对这种话里有话的说法十分熟悉,当即皱起了眉头:“不给她种痘,是因她身子弱,怕种痘反而染病。这道理当日不是都与你说了?怎么今日——”
后半句皇帝没说出来,但殿内众人谁听不出来,这是责备于昭容胡思乱想了。
殿内一干外命妇都噤若寒蝉,只盼自己没听到才好。于阁老夫人脸上微微发红,暗暗怪于昭容说话不分个场合,自己招了皇帝责怪不说,还让她在众人面前跟着丢脸。
皇帝瞪了于昭容一眼,对大公主露出个笑容,招手道:“到父皇这儿来。”
大公主跟皇帝并不算陌生,毕竟皇帝每隔几日都要去看看她,倒是被于昭容搂得有些不舒服,见皇帝招手,便迈着小步子一溜小跑地去了皇帝身边。皇帝摸了摸她有些稀薄的头发,心里也有些叹息,拉着她的小手问了几句起居饮食的话。大公主答了几句,有答不上来的,自有她的乳娘和贴身宫人在旁边回答,一时间殿内气氛倒是颇为温馨起来。
于昭容也没料到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就招来了皇帝这番训斥,连忙收拾起脸上的哀怨,又做出一副慈母模样看着大公主。
一旁的成亲王妃不由得往后缩了缩,想想却又不甘心,到底还是鼓着勇气开口道:“虽说不能种痘,可——总会有个别的法儿,先防一防这天花之症吧?”
其实她刚才跟于昭容说话,根本不是在暗示于昭容那个意思,完全是于昭容自己想岔了。她的两个儿子身子弱,这她自己也知道。开始缠着桃华,是不知种痘的危险性,后头被桃华反复申明,她也并不敢拿儿子的性命去冒险,只得罢了。
然而虽说如此,成亲王妃心里总有些不甘心。种痘是不成了,可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蒋氏连从病牛身上取痘苗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就想不出别的主意?
成亲王妃倒不是疑心桃华有意不给她的儿子种痘,而是她觉得桃华并没有尽全力想法子,确切点说,她觉得桃华没有为她的两个儿子尽心。
若成亲王妃把这话说到桃华眼前去,桃华怕是要笑死,可在成亲王妃心目之中,这两个儿子就是她的宝贝,有什么好的都该捧到他们面前,若是没有的,总要想尽办法去弄。她自己是这样,别人也都该这样。
当然成亲王妃还没有自大到觉得她发话了桃华就会听,至少人家也是郡王妃呢。故而她今天才挑着于昭容说话,故意提这种痘的事儿,原是想借大公主来逼一逼桃华,至少拿个法儿出来,先替她的儿子也防一防这天花之症。
须知以后京城里的孩童都不怕天花了,说不得朝廷就对这天花不再放在心上,可她的儿子却还没有避痘,万一因为朝廷防范不严,让她的儿子染上了这病症可如何是好?
谁知道于昭容这脑子,一想居然想到了那上头去,平白的挨了皇帝一顿责备,还没说到正题。成亲王妃本来见皇帝不悦也有些畏惧的,毕竟成亲王府这些年关起门来过日子惯了,并不敢违拗皇帝的。然而想到两个儿子,最终还是开了口,毕竟错过了今日,她又得回亲王府去,哪还有这许多人能在旁边听着,更不可能借着大公主来提这话题了。
这话倒是正中于昭容下怀。以前宫里就大公主一个孩子,不管皇帝还是太后都护得紧,她并不怕什么。可如今皇帝有儿子了,女儿自然就不那么稀罕,若是有人瞧着皇帝不再上心,捉着空儿来害她女儿可怎么办?自然是能多一层防范就多一层的好了。
“成亲王妃说的是。郡王妃医术出众,总有法子的吧?”
桃华欠了欠身子:“这实在是没有法子,只有让大公主好生调养,按着我的法子适量锻炼,慢慢将身子养起来,过几年能种痘就一劳永逸了。别的法子却是没有的。”
成亲王妃忍不住道:“那郡王妃也给我个调养的法子可好?”原来果然是给了大公主调养方子的,可怎么没给她的儿子?
桃华皱皱眉:“调养的法子因人而异,两位小公子与大公主不同,实在是不能用相同的法子,就照从前的方子调养为宜。”说起来伺候成亲王府的那位太医也算是好本事了,能把两个先天不足的孩子硬是养到这么大,换了别的人还未必能做到呢。
成亲王妃只觉得一阵失望。按从前的方子调养,那就是没什么改变,那她的儿子岂不是永远都不能种痘了?
“那几时能种痘呢?”
桃华真是有点头痛了,只能含糊地道:“过几年再看看吧。”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能直说成亲王府的两个儿子身子弱到永远不能种痘。
“可——”成亲王妃实在是不甘心,“就没别的法子么?”
“我医术有限,实在别无它法。或者,再请别的太医诊脉开个方子?”
成亲王妃不说话了。别的太医?京城的太医她早请遍了,要有法子早就有了,还用等今天吗?
皇帝见成亲王妃面上神色,便摆手道:“时候也不早了,两个孩子在府里,你们也早回去瞧瞧罢。”
皇帝发了话,不单是成亲王夫妇,连同殿内的外命妇们也都齐齐起身,还没等退出殿外,就听皇帝向袁淑妃道:“听说你这几日有些不适,正好安郡王妃来了,替你瞧瞧。”
殿外的命妇们都相对交换起眼色来。这可是小皇子的满月宴,皇帝来得这么晚,根本没问过小皇子和陆婕妤,倒如此关切袁淑妃,这实在是……安郡王妃好歹也是一品诰命,可听皇帝这意思,还是跟当初她做医女时一样的使唤呢。
皇后也是这么想的,看着袁淑妃那身胭脂红的宫装就更觉得刺眼,忍不住道:“皇上得闲也该去看看小皇子。说起来,如今孩子都满月了,这名字也该起了,毕竟是长皇子呢。”
皇帝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么小的孩子,名字起得贵重了倒怕他承受不起,就先叫个大郎就是了。外头百姓家中孩子多是起个贱名,倒好养活。朕晚些时候去瞧瞧他。”
他说着就往外走,皇后看着已经走光的宫室,忍不住跺了一下脚,回头对太后道:“姑母你看——”
太后叹了口气:“罢了,横竖袁家在朝里没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这孩子到底不是嫡出,若是如今就被看得太贵重,日后怕也不好。”
当初皇帝降生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处理的。一方面将他养在自己膝下抬一抬身份,另一方面又始终强调他只是个宫女之子,为的就是如果将来她自己生下嫡子,这个长子不至于在前面拦路。
如今皇后看起来不大可能自己再生了,但毕竟这孩子现在没有养在中宫,那倒不宜太抬举了,否则若是将来再有别的皇子降生,若是那一个更好控制,这一个就变成障碍了。
皇后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悻悻道:“只是袁氏——”
太后嗤了一声:“她算个什么。你要担心的根本不是她!”这道理多年前她就开始向皇后宣讲,无奈皇后总也弄不明白。
皇后低头不语,半晌才道:“皇上对蒋氏那般好,可为了袁氏……”还不是把蒋氏当作了医女。
太后一阵头痛:“你怎么眼睛就只盯着这些个事……”就不能放长远一点吗?皇嗣,皇嗣,握在手里的皇嗣,这才是最要紧的好不好!至于袁氏,一个无子无女无家世的妃嫔,等皇帝驾崩,殉了她都不难!就算现在叫蒋氏去给她诊脉,难道还能让她生出个皇子来不成?
皇后不怎么服气:“我整日在后宫里,还能看什么。”就算她想把眼光放长远,也放不出这四面高墙去啊,“如今皇上为了淑妃,连皇子都不让我养,这难道不是要紧的事吗?”
这倒说得太后无话了。没错,这是件很要紧的事,倒不是说皇上为了袁氏要紧,而是皇上不让皇后养这个皇子,这态度才是最要紧的。这意味着皇帝不愿意于家手里多一个皇子,也就是说,皇帝不想再让于家把持第三朝了。
这是可怕的。因为没有皇子,只要未来于家不能再出第三位皇后,大权就会旁落。而皇帝既然不想让皇后抚养皇子,那么也不大可能再从于氏女里挑个未来皇后了。皇帝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如果皇后自己生了儿子该多好……太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皇后的肚子上,看着挺好的人,太医也都说没毛病,怎么就连个蛋都下不出来呢?
且慢!太后心里忽然一动:皇后身子没毛病,皇帝能让别的嫔妃有孕那肯定也没毛病,那么为什么帝后之间偏偏没有子嗣呢?是因为两人有什么地方冲克了,还是因为——有人做了手脚?
在皇后这里做手脚是不大可能的。太后自信自己在后宫多年,要保护一个侄女还是做得到的。更何况皇后自己也经心,又有于家信得过的太医诊平安脉,若说有人悄无声息给皇后下什么绝子药,那断不可能!
如果不是皇后这里有问题,那么就是在皇帝身上做了手脚了?太后的心思转得飞快——宫里这几年虽然没孩子降生,可有孕的却接连不断,若不是她和皇后一直出手,恐怕公主皇子都好几个了,显然也并没有人给皇帝下什么绝子药。
那么事情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帝后之间就是难以生育,这种事太后倒也听说过的。而另一种可能,则是皇帝每次留宿中宫的时候,都有问题。
这个问题,不可能出自旁人之手。太后绝不相信有人这么大的本事,每次总能在皇帝去中宫的时候动手脚,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两个人:不是皇后,就是皇帝!而皇后显然不可能自己不要生,那么……
或许是吹进蓬莱殿的风有点大,太后只觉得后背上有些发凉。会是皇帝动的手脚吗?如果是他,那太方便了——在自己身上做点什么,皇后根本就不会发觉,任何人都不会发觉的——别的妃嫔能接连有孕,只有皇后无孕,那么将来,帝位就断不会落到有于氏血脉的人身上去,于家自然就完了。
若是从前,太后真的想不到这一点,然而如今,连皇后都能瞒着她偷了那秘药去给袁淑妃下药,那皇帝想做点什么,岂不更容易?至少,皇帝总比皇后要聪明得多。
“姑母——”皇后发现太后脸色有点不太对,到了嘴边的抱怨又咽了回去,“可是风大吹得头痛?”太后近来时常头痛目眩,太医只说要好生保养,饮食清淡静心养性,却也没什么根治的法子。皇后固然任性,但在这事上还真不敢轻慢,若是太后有个三长两短,对于家可是大大不利的。
“是有些头痛。”太后强撑着站起身来,“今日也是坐得太久了。我回去歇着,你也回去罢。”她得回去好好想想,如果真是皇帝根本不想让皇后生下子嗣,那,于家要怎么办?难道说,皇帝让蒋氏去给袁氏诊脉,真的是想让袁氏生个皇子不成?
桃华当然不可能让袁淑妃生出皇子来,事实上,她被皇帝叫去钟秀宫,也根本不是去研究生皇子的问题的。
“脉相如何?”给袁淑妃诊完脉,进了偏殿,皇帝便问。
桃华摇了摇头:“比前些时候还要差一些。”袁淑妃别看现在打扮得粉光脂艳的仿佛风光无限,但她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淑妃现在有什么不适?”
跟着他们过来回话的是流苏,进了偏殿就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她现在也算是看出来了,外头人觉得钟秀宫如日中天,可其实皇帝对自己主子的态度却越来越奇怪,根本不像是受宠的模样了。
流苏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变化是什么原因,据她猜测可能是因为淑妃既没有保住这一胎,身子又受损以后很难生育。但不管是为了什么,皇帝现在的态度是大不如前了,以至于她现在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再也不敢有从前的随意了。
“娘娘一切……如常……”这不是说谎,流苏的确觉得袁淑妃跟从前变化不大,或许情绪上有些不对,但一个第三次小产,失去了孩子的女子,没有变化才是不正常的吧。
“不,一定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你再好好想想。”桃华摇摇头否定了流苏的答案,“比如说,娘娘有没有觉得眼睛不适,或是行走举动间有些不便?又或者有时面上有些神情颇为奇怪?”重金属中毒损伤神经,表现方式多种多样,但能观察出来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些了。主要是袁淑妃不肯配合,问她什么都说没事,这态度是很麻烦的。
皇帝冷冷地道:“想清楚了再答郡王妃的话。若是胡说八道,此处也留不得不用心的奴婢。”
流苏打了个冷战,连忙低下头去仔细地想。想了半晌才不怎么敢确定地抬头道:“娘娘近来确有一事有些反常……只是奴婢也不知道究竟算不算……”
“你说。”桃华口气放温和了些,“你只管说,说得仔细些,其余的不必担心。”
流苏低声道:“娘娘从前最爱自己挑衣裳首饰,只是近来……”
袁淑妃会打扮,尤其会搭配那些淡雅的颜色,穿出来素而不淡,雅致脱俗,就是她身边专管衣裳首饰的宫人都自叹不如,因此平日里的衣着,都是袁淑妃自己挑选的。
可是这些日子,袁淑妃却不自己挑衣裳了。因为有一日,她挑了一件粉蓝色长褙子,下头却选了条桃红底子绣深红蔷薇花的裙子。
蓝配红,这可是袁淑妃从来不曾用过的,以至于捧着衣裳的宫人怔了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娘娘要穿这条桃红色的裙子?”
“当时,当时娘娘好像怔住了,还说了一句‘桃红裙子?’。”流苏竭力回忆着,“之后就说,算了换一件月白的吧。”
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袁淑妃就不再自己挑选衣裳了。宫人捧来衣裳,她总让宫人搭配,自己却在旁边仔细听着,仿佛想从中找出点什么似的。并且近来,她越来越喜欢让尚衣局做艳色的衣裳,尤其是各种红色。
“娘娘从前是不爱穿红的……”流苏忐忑地说。其实也不是不爱穿红,袁淑妃人生得白净,虽然脸色总不大好,但用脂粉略盖一盖,穿红色挺好看的。然而为了避免与皇后争风,她的衣裳总是青绿蓝色居多,偶尔有浅淡的桃红、银红、杨妃色,不过是拿来点缀一二。
桃华点点头,打发流苏出去,对皇帝道:“皇上,淑妃这病症,跟王爷是一样的。”
“瞀视之症?”皇帝皱了皱眉。
“是。淑妃当时并不是想挑桃红裙子,她怕是以为那是一条珠灰色的。”一般嫔妃们并不爱用灰色,只有袁淑妃另辟蹊径,偶尔会用极雅致的灰色衬一衬。
皇帝转头看了看沈数:“朕听说,你给老四治眼疾也有些成效了?”
“正是。所以臣妇想,王爷这眼疾应该也是在胎里时被下毒所致。如今看来,用的大约还是同一种□□。”
“那赵充仪呢?”皇帝立刻就想到了赵充仪身上,“她似乎……”并没发现有这毛病。
“因人而异吧。”桃华想了想,“或许下药的量也有关系,有些作用在孕妇身上,有些却作用在胎儿身上……”比如说前贤妃,不就是本人没什么事,沈数的眼睛却坏了吗?
“这恐怕还不足为证……”皇帝喃喃地说了一句,转身往殿外走,“时候不早了,你去看看陆婕妤,然后也该出宫了。”
“那淑妃——”桃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是否要开个方子?”毕竟说是来给袁淑妃调养的,难道连个方子也不开?当然桃华可不是想给她治眼睛,那麻烦得很呢。她忙沈数一个都要忙不过来了,才不想再给袁淑妃折腾。
皇帝嘴角浮起一丝讥嘲的冷笑:“淑妃不是说自己一切安好吗,那还要开什么方子,有宫里太医们的调养方儿就成了。好好养着,总有一日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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