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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郡王府从外头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因为座落在城中最好的地方,等闲平民也不敢打此经过,官宦人等又多数绕着走,因此即使有什么马车骡车之类从角门进入,一般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桃华回府,走的自然是侧门,不过进了门之后往里走了一段,就发现角门的方向有一辆破旧的马车停在那里,拉车的马儿块头不大,一看就不是郡王府用的马。

“王妃——”初一从里头迎出来,“王爷请王妃去书房。”说着,他压低声音,“那一位被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桃华虽然料到多半是曹秀婉的事儿,却没想到竟然能把人带回来,“从哪里找到的?”

“嗐!”初一眉飞色舞,“王妃怕也想不到,那位当初是奔去了泉州,后来崔知府死了,在那里存身不住,竟跑回京城来了呢。”

这下纵然是桃华也要忍不住大吃一惊了:“她竟还敢回京城?”得说崔秀婉是傻大胆不怕死呢,还是深谙灯下黑的道理?

“可不是!”初一撇了撇嘴,“就藏在崔家!崔氏在宫里听了王妃的话,心里有鬼,就想着把人送到岭南去。谁知这位——又不想去岭南,想回泉州了。半途上打晕了伺候的人逃出来,正好被咱们的人逮个正着!”

当时沈数派出四名侍卫,离京走了一段路,就发现崔家来了个兵分两路,一路仍旧往崔氏族地去,另一路却是去往岭南方向。

这四人中为首的正是殷忠行。他跟着定北侯是出入沙场的,颇知兵法,略一分析便觉得这往岭南去的一路怕是极有文章,反正人手亦够,便也分开跟踪。于是崔秀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逃出来,没跑多远就被殷忠行捉个正着。

“其实若不是殷大哥将她带走,她也就被崔家下人捉回去了。”初一满脸轻蔑,对于崔秀婉,他打一开始就百分百地没好感。当初沈数屡次登门,崔秀婉就端着架子连面都不见,惯于西北风气的初一只觉得她矫情,待到后头知道她竟是心有别恋,简直能把他气死。若不是这是京城,恐怕给沈数招来麻烦,他肯定先把那个奸夫揪出来暴打一顿再说别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崔大姑娘沦落到被自家人送往岭南那等蛮荒之地,想要逃跑却都跑不掉,初一痛快之余,又觉得崔秀婉实在是无能。若是换了他家王妃,别说几个下人,就是侍卫也未必看得住吧?不说别的,王妃手里若有把刀子,开膛破肚都不在话下。

不不,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果是王妃的话,根本就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等地步,又何须逃跑呢?

眼看着已经到了书房门口,初一赶紧收敛起胡思乱想,微微躬身替桃华挑起帘子。桃华一步跨进去,就见崔秀婉穿着件旧衣裳,瑟瑟缩缩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而沈数在窗边据案读书,仿佛书房里根本没有这个人。

“崔姑娘。”桃华打量了一下崔秀婉。那件衣裳显然是下人的,不但料子粗糙且并不合她的身,大约是逃跑的时候换上的,而殷忠行等人显然不会再特别去给她买衣裳,也就让她穿着这个被带了回来。

“你——”崔秀婉当然是认得桃华的,只是那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姑娘,未来的郡王妃,而桃华不过是个医家女。转眼之间,二人地位颠倒,变化之大,让她一时竟无法接受。

总有将近两年未见了。崔秀婉的目光不受自己控制地紧紧盯在桃华身上。最后一次见面,那还是在西山猎场。那会儿蒋氏是随驾伺候太后的,穿的衣裳跟宫人们差不多,戴的首饰也简素。

可是如今——蒋氏似乎又长高了些,穿着件淡红色衫子,那衣料顺滑如水轻薄如纸,随着她的走动便显出些柔软的纹路,恰好勾画出纤长的身段。

这料子看着是素面,然而若对着日光细看,便能看出里头有极细的胭脂红色丝线织成祥云暗纹,人穿上便如在一团红云之中,说不出的飘逸。蒋氏本来生得美貌,被这衣裳一衬,更是艳光照人。

衣裳如此,首饰更不必说。大约因着衫子是艳色,首饰便皆用白玉和珍珠,颜色虽淡雅,手工却精致,材料更是上好的。那玉质珠光,即使在屋内都能看出柔润来,便是衣衫如此明艳,也不夺其贵。

崔秀婉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手指,触手却不是用惯的丝帕,而是粗布的袖口,还有些尘土污垢。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多粗陋,身体不由得缩得更紧。

女子相见,大约总是会不自觉地比较一下容貌衣饰。崔秀婉从前虽觉桃华生得貌美,但自己出身贵重,又饱读诗书,气度自然胜出。谁知如今再度相见,才发觉自己所谓的气度,不过是华装丽服包裹,金莼玉粒将养罢了。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一旦自己不再是知府家的姑娘,从前自恃的那些竟都没有了。

沈数这会儿才从书里抬起头来,对桃华一笑:“你说,咱们是把崔夫人请过来呢,还是把崔大姑娘送回去呢?”

崔秀婉下意识地又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身下的椅子跟冰块似的,初夏的四月天里竟让她从头冷到了脚。她被带进这书房将近一个时辰了,沈数竟视她如无。最初她还想哀求几句,或是解释一二,然而在沈数的漠视之下终究都没能说得下去。

若说那时她心里还略存一分妄想,疑惑沈数为何将她带到书房,只留二人独处,那如今她算是知道了——在沈数眼里,她与一件物事无异,书房里不留他人,不过是为了等待蒋氏罢了。

“先把崔夫人请过来吧。”桃华也不再看崔秀婉了,“总要把话说清楚了,才能送崔姑娘回去不是?”

回去?崔秀婉心里泛起一丝希望,怎么,沈数并没打算将她交给皇帝,治崔家欺君之罪?

“郡王爷——”崔秀婉舔舔焦干的嘴唇,殷忠行等人在西北过惯了,西北缺水,有时一天不怎么饮水也照样赶路,自然也就想不到崔秀婉是个娇贵的南边人,还要时常饮水饮茶的。是以这一路回来,除了用饭时有几口水之外,崔秀婉简直时时都在干得嗓子冒烟,这会儿说出话来都自觉嗓子干哑,仿佛塞了一嘴沙子一般。

沈数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厌恶崔秀婉,倒不完全是为她私奔一事。虽则未婚妻子私奔等于是在打他的脸,但若无此事,他或许就会错过桃华。如今他是娇妻在怀,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当初那点男人的自尊导致的愠怒也就散了。

他所厌恶的,其实是崔秀婉的无胆无脑和无能。殷忠行等人在路上只略放下些脸来,崔秀婉就什么都说了:当初如何去了泉州,后来又如何回了京城,眼下又如何要去岭南,以及如何逃了出来。

这些事听在沈数耳朵里,只觉得崔秀婉简直糊涂可笑无能到了极点。想一想他当初若是娶了这么个女子为妻,如今该是怎样?为人女,崔秀婉不顾亲人。为人妻,崔秀婉又能随意弃了夫婿。如此女子,从前还洋洋然自矜身份,想来怎能让人不心生厌恶?

这厌恶一起,他连崔秀婉的话都不想听,何况这跟破锣似的嗓子也实在不好听:“将她带下去。”

初一应声从外头进来,一脸轻蔑地比了比:“崔姑娘,请吧。”最好是乖乖的自己走,别让他沾手,他才不愿意碰这个女人哩。

“王爷——”崔秀婉踯躅着不想走,“那舍妹——”沈数不打算揭破她私奔之事,那崔幼婉的亲事呢?她是知道的,如今父亲身死,家里就指望着两个兄弟了,只有两个兄弟起来,她才有好日子过。

然而上头没有人提携,崔氏兄弟就算会读书,将来的路也极难走。如今太后给崔幼婉安排婚事,就等于给崔家指了一条路,如今沈数若是将这婚事拒了,崔氏兄弟可指望谁去呢?

沈数根本不想听见崔幼婉的名字。虽说太后指婚不是他的错,可桃华回来也给了他几个白眼,现在再让崔秀婉提提这事儿,难道还让他连着几天去吃汤圆吗?

“带下去!”

初一不容崔秀婉再说,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一只手拖了崔秀婉就走。崔秀婉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磕磕绊绊就被扯了出去,才在院子里出了一声动静,下头就没声了,显然是初一丝毫也不怜香惜玉,把人给打晕了。

“她倒是好大的脸面——”桃华都要被气笑了。干出这样的事来,还指望着崔幼婉的亲事能成?以前看着崔秀婉也不像个蠢货,如今这是——境遇差了智商也下降了?

“理她做甚!”沈数也觉得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先帝竟给他安排了这么一桩婚事,真是污了先帝的英明,“叫人去崔府,赶紧给我把人叫过来!”连请字他都不想说了。

“拿崔姑娘一件首饰去吧。”桃华想了想,“否则崔夫人怕是不敢过来。”

“去吧去吧。”沈数跟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听王妃的,快点就行。”

崔秀婉虽然是被送去柳州看管起来的,但崔夫人还是给她准备了不少细软,当然也少不了首饰。崔秀婉逃跑的时候,别的东西不好带,首饰还是包了几件的。薄荷从里头挑了支看起来颇为别致的宝相花头簪子,装在匣子里就往崔府去了。

崔夫人听说安郡王府来人,心里就打了个顿,但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是安郡王妃想通了,令人来议迎亲之事。谁知进得厅来只看见郡王妃的大丫鬟,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塞了个匣子。原当是聘礼之类,打开一看,险些没一口气噎住上不来:“这,这是哪里来的?”

薄荷今日就是来生事的,哪里会有好气给她:“怎么,崔夫人不认得?若不认得便算了,我这就回去给王妃复命。”

崔夫人怎么可能不认得!这簪子花样不常见,乃是崔秀婉心爱的一件首饰,虽则份量不重,却是时常佩戴。如今看见这簪子她就知道,多半崔秀婉是出事了。

“请姑娘等等,我,我这就收拾收拾去见王妃。”崔夫人只觉心里发苦。她自然是认得薄荷的,从前随着蒋氏来崔府时,连她身边的大丫鬟都不怎么跟这丫头搭话,如今自己却要客客气气叫她一声姑娘。

说是收拾收拾,其实崔夫人哪有那个心思,不过是换件略整齐些的出外衣裳,再梳梳头罢了。如今这是要去安郡王府扮孙子,倒是打扮得越素净可怜越好。

“娘,出什么事了?”崔幼婉正在房中敷脸,听说安郡王府来了人,连忙赶了过来,“是安郡王府来人了?”莫不是来议她的亲事?

崔敬不在家中,崔夫人便觉得没了主心骨,一见小女儿,情不自禁就红了眼圈:“你姐姐,你姐姐怕是落在安郡王妃手里了!”

“什么!”崔幼婉失态地叫了起来,“怎会!”崔秀婉不是被送去柳州了吗?

崔夫人拭着泪,指了指那根簪子:“方才郡王妃身边的大丫鬟送了这个来,叫我去郡王府。”

崔幼婉瞪着那根簪子,仿佛瞪着一条会动的毒蛇似的:“娘,你想怎么样?”

崔夫人被问得愣了一下:“还能怎么样,总得把你姐姐弄回来。”

“那我的亲事呢?”崔幼婉抬头瞪着母亲,眼神直勾勾的。

崔夫人不由得掩住了脸。她不是个傻瓜,安郡王府叫人送这个来是什么意思,她明白得很。难怪那日在宫里,蒋氏不慌不忙的,言辞之中几次提到崔秀婉,果然就是这个意思!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向太后请辞婚事,要么就等着被揭破崔家欺君之罪。

“娘,你说啊!”崔幼婉扯了一把崔夫人。难道说,又要为了崔秀婉,去辞了太后那边不成?

“娘,若是得罪了太后,两个哥哥将来还有什么前程?你可要想好了!”

“我难道不知吗?”崔夫人被逼得走投无路,终于也发起脾气来,“可若是不听安郡王的,那边把当初的事捅出来,咱们全家都是欺君之罪,都是个死!”性命都没了,还说什么前程。

屋里一片死寂,半晌崔夫人才叹道:“我先去郡王府瞧瞧,总得保住全家人的性命才是。你放心,你的嫁妆还在,等你哥哥有了功名,再找门好亲事也不难。”

崔夫人一边说,一边匆匆换了衣裳出去,将崔幼婉独自留在了屋中。

崔幼婉木然坐了片刻,突然抓起那根簪子摔在了地上。镂空的银簪在地上一弹,摔歪了一片花瓣。崔幼婉还不解气,抬脚就跺。然而她穿的是居家的薄底绣鞋,一脚踩下去反而被花瓣尖端刺得脚底生疼。

“啊!”崔幼婉突然尖叫了一声,也不管脚疼,一下下用力碾压着那根簪子,将好好一朵宝相花踩得破破烂烂。石青听见声音,从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姑娘,姑娘!仔细脚疼。”

崔幼婉喘着气,一脚将已经弯曲变形的簪子踢到了墙角。崔秀婉这算是什么姐姐!为什么要在她成亲之前突然跑回京城,又为什么连柳州都不去,偏偏落到了安郡王妃手里?就在她眼看就要嫁给沈数的时候,她非要出来搅局吗?

“姑娘——”石青刚才在外头隐约也听见了几句,看崔幼婉一只脚都不敢落地,不由得心里别别直跳,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夫人也是想保住全家人的性命。”

自打竹青死后,石青就怕崔幼婉了。直到现在,崔幼婉一脚踢过去,竹青便倒在地上的场景仍旧时时在她眼前浮现,此刻崔幼婉脸上的表情都近乎狰狞了,石青只觉得她时刻会飞脚踢过来似的,不由得她不怕。

“保住全家人的性命……”崔幼婉喃喃地说。

“是啊。”石青见她仿佛平静了些,连忙劝慰,“只要一家子都平安,就比什么都强……”

崔幼婉冷冷地笑了笑。一家子平安又能怎样呢?日后崔家只剩下平庸度日,纵然她的嫁妆再多一倍,又能找到什么好亲事?说起来,如果当初崔秀婉是真的死了,那该多好啊,今日的麻烦就根本不会有了。

如果崔秀婉真的死了……这个念头就像种子一般,一旦发芽就会不可遏止地生长。崔幼婉紧紧地攥住了手指——要保住全家的人的性命,又要保住她的亲事,其实也是有办法的,只要崔秀婉真的死了,那就不是欺君,安郡王府就再也没有能拿捏崔家的把柄了!

“姑娘?”石青眼看着崔幼婉脸上那疯狂的表情渐渐消失,看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可不知怎么的,她反而觉得后背上发凉,有点儿汗毛直竖的感觉,仿佛现在的崔幼婉更可怕似的。

崔幼婉却好像真的已经认命了,伸手给石青:“扶我回房去。”

“哎。”石青连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回了自己院子,脱下崔幼婉的绣鞋一瞧就失声叫起来,“姑娘,你的脚伤了。”薄薄的鞋底被扎破了一块,雪白的袜子上染了一点红。

崔幼婉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去取药来吧。”

石青转头去寻外伤药,崔幼婉便对站在门边的丫鬟花青招了招手:“你去二门上找小厮福全,买些□□来。”

花青是在竹青死后新提上来的。如今崔家不比从前,自崔知府死后,家里的下人也遣散了一些,到了该婚嫁年纪的大丫鬟们放出去不少,从下头提上来的也多是些小丫鬟。花青今年才十二,之前刚刚升到二等丫鬟,活计尚未熟练就又提到了崔秀婉身边,底气不足便很有些战战兢兢。听了崔秀婉的吩咐,也不敢多问,拿了碎银子就跑出去了。

石青拿着药回来,险些被她撞倒,不禁道:“这疯丫头又跑什么呢。”到主子身边伺候,做事要快,可又不能张张皇皇的,都教了好几次了,怎么就是记不得!

崔幼婉淡淡道:“我叫她去二门上找福全买点东西。你说得对,保住全家人性命才是最要紧的。姐姐这次怕也是要受惊吓了,你去厨房吩咐一下,捡她素日爱吃的多准备几样。”

石青听了这话只觉得松一口大气,连忙道:“姑娘说得是。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以后总有办法。”谢天谢地,姑娘想通了就好,“其实安郡王府——虽说是太后的意思,可姑娘进去总归是侧妃,少不得受郡王妃的折腾,倒不如自己做主的好。”

崔幼婉冷冷地听着,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等石青说完了才道:“我记得姐姐爱吃那个芋泥白果,厨下如今人少,怕是没那许多工夫细做。芋泥若弄得不细就不好吃了,你叫厨下采买些正宗的荔浦芋来,我来做。”

石青虽然很是高兴崔幼婉想通,但又不知哪里觉得不大对劲。可是芋泥白果这东西的确是崔秀婉爱吃的,崔幼婉小时候觉得做芋泥很有趣,也的确是亲手给崔秀婉做过几次,这样看来又没有什么不对。于是虽然疑惑,也只能替崔幼婉敷了药后,便亲自去厨下吩咐了。

房里便又只剩下崔幼婉一个人。她坐在床上对着窗户发呆。窗外的天空一片净蓝,初夏的阳光落下来,将檐前的海棠树影映在窗纸上明晦如画,还有阵阵淡淡的香气被轻风捎进屋子里来,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姐姐,你别怪我。”崔幼婉慢慢攥紧了手指,声音细如蚊蚋,即使这时候有人站在她旁边都未必听得轻,“这么好的日子,你是自己愿意放手的,我却不愿意。我若不愿意,你也好,母亲也好,都不能教我放手。你为自己打算过了,我现在也要为自己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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