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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的屋子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药味,令薄荷暗地里撇了撇嘴。
为她这病,苏老郎中已经请过来两回,每次都说是肝火,开的却都是些枸杞菊花当归之类日常甚至能做为食材的东西,偶尔加一星半点的黄连,连原本的天麻钩藤汤都不开了。好歹是跟着桃华跑了几年药堂药田的,薄荷虽不懂诊脉,但一听也就知道,开这种方子,就意味着曹氏根本没有病。
没病装病,这种事可真不像有规矩的主母做得出来的。蒋家的下人们偶尔谈论起来,也难免有几分不屑。蒋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是有规矩的人家。刚来无锡的时候境况不佳,前头的太太李氏是带着病也要把家事都撑起来,这位太太却是没事躺床上装病吃药花银子。
两相比较,就是下人也不能不叹一声差得太远。难怪到如今家事都是大姑娘掌着,若交给了这位太太,哪里撑得起来呢。
曹氏正在床上歪着。这会儿屋子里也不敢多用冰了,白果在旁打着扇子,茯苓在外头廊上煎药。蒋燕华正在一边窗下做针线,瞧着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显然是给蒋柏华做的。一见薄荷进来,蒋燕华先站了起来笑道:“薄荷姐姐怎么过来了,可是姐姐有事叫我?”
曹氏自儿子被抱走就蔫了,这时候只靠着迎枕不动,有气无力地道:“桃姐儿有什么事?”
薄荷看她穿着件家常旧衣,脸色黄黄的,忍不住心想果然桃华的话是有道理的,曹氏这副模样跑去人家寿宴上,是个人都要疑心她是带着病来的。当下不再多想,将桃华的话转述了一遍:“……姑娘说,离苏老夫人寿辰只差几天了,若二姑娘这里还短少什么,还要快些告诉姑娘置办了来才好。”蒋燕华的份例和曹氏的一起都是送到正院来的,除了每季公中要做的衣裳之外,再要添些什么,桃华都不过问。
曹氏这几天只顾得装病,早把苏老夫人的寿辰忘在了脑后,此刻一听才想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薄荷说不用她去了,顿时急了:“这如何使得?老夫人寿辰,不去岂不失礼?”何况她不去,桃华燕华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怎么好自己出门交际。
薄荷低眉垂眼站着,转述桃华的话:“老夫人素来宽和,知道太太身子不适,自然谅解。何况这带病做客也不相宜,怕是反要失了礼数。”
蒋燕华这些天也被曹氏闹得心神不宁,浑忘记了此事,听了薄荷的话连忙扯了曹氏一下不让她再说,自己满脸堆笑道:“姐姐说的是。母亲身子不好,自然不宜出门。只是——只是我这些日子照顾母亲,给老夫人的寿礼不及完成了……”
她一面说,一面心里盘算。今年新做的夏衣四套,因总在家中侍疾少出门,还有一套未曾上身,倒好穿了去。首饰虽没新的,但盛夏时节本也不宜金玉满头,又是年轻女孩儿家,几朵精致的珠花也就应付得了。只是根本没有准备给苏老夫人的寿礼,一时间却办不出来。
“姑娘说,二姑娘有针线就备几样,其余的自有姑娘安排。”蒋燕华说的话全都是桃华已经预料到的,薄荷自然知道如何回答,“不知二姑娘明日能否备好,奴婢过去取。既是一家子姐妹,还该合起来送才是。”
“这个自然。”蒋燕华连连点头,“也不必劳薄荷姐姐跑一趟,明儿一早我就让萱草送过去。”她心里一动,又补了一句:“连着那天要穿的衣裳,也得姐姐替我掌掌眼,别在苏老夫人面前失了礼。”
曹氏被蒋燕华一拉也反应了过来。她装病这些日子,恐怕外头都知道她病了。病人是不宜出门的,倘若跑出去将主人家过了病气,倒成去结仇的了。她再是不甘,无奈这病是自己要装的,若是闹起来惹了桃华不快,万一连燕华也留下来不让跟去,岂不更不划算了。
虽说未出阁的女孩儿不该无长辈带着就出门,然而苏家又自不同。两家的结识,还真是自桃华起始的。
两年前,苏衡携老母妻子上任,正是端午才过。天气酷热,途中又无处寻冰,才走到无锡城外,苏老夫人便中了暑气,噙了几粒仁丹都不管用。恰好桃华跟着蒋锡去庄子上看药田,见状忙将人接了庄子上救治,才不致转为大病。
因着这个,苏衡才到无锡,就跟蒋家交往起来。也因着这个,苏家但有游宴,必邀桃华,至于曹氏去与不去,倒不重要了。
桃华又时时的送些东西给苏宅女眷,又是新茶,又是解暑的药油,又或是自配的驱蚊虫的香药,瞧着也不贵重,却样样合用。故而苏老夫人也乐于替她宣传,还觉得桃华贴心,凡有新东西必先送她来用,比亲闺女还要贴心些似的。
曹氏是巴不得蒋燕华能在苏宅多走动的。前几年也就罢了,今年蒋燕华已十二岁,说起来在本地这已是相看亲事的年纪了,能在苏宅多露露脸,说不得就入了哪家太太夫人的眼,不比她这个秀才娘子去找的亲事更好?
“柏哥儿……就不去了罢……”儿子出门离了自己的眼,曹氏却放不下。如今那乳娘已经被桃华打发了,蒋柏华又一直在桃华院子里,身边连个曹氏得用的人都没有,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何况桃华一直不让蒋柏华回来住,曹氏也不能硬抢,眼瞧着儿子只是每日来给她请安见一面儿,竟渐渐的不似从前亲热了。既是这回不能去苏家,倒不如趁着桃华出门的机会将儿子带回自己这里来。毕竟将来儿子才是自己的指望,万万生分不得的。
“姑娘说,苏老夫人和苏夫人素来喜欢哥儿,去拜拜寿无妨。何况哥儿也大了,该出门见见人才好。”薄荷规规矩矩地回答完,屈膝行了一礼,“奴婢告退了。”
苏衡成亲四年,至今尚无子女,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婆媳两个见了柏哥儿简直爱得不行,尤其是苏夫人,每次抱在手中就舍不得放下地来,总要给些礼物才罢休。
曹氏看着薄荷退了出去,气得拍了拍床边:“这算什么!如今我在这家里,算是没有说话的地方了。”
蒋燕华正筹划着要配什么首饰,心不在焉地道:“娘,柏哥儿跟着去有什么不好的。苏夫人出手大方,哪次不得给点好东西……”
曹氏无话可说,想了想道:“你今年新添的那几件首饰都不大好,不然把我那对海棠金钿戴上罢。”
蒋燕华微微一笑:“那金钿虽好,只是太厚重了,我戴着怕不相宜。还是去问问姐姐,看姐姐穿戴什么,我也跟着就是。”说着便叫萱草:“把我那条湖水绿包银边的裙子和鹅黄绣藤萝的衫子拿出来,配上那对儿蜜蜡串绿松石的珠花,都送去给姐姐看看妥不妥当。”
萱草答应了,又道:“姑娘,那寿礼——奴婢想着,怕是只有几条帕子能拿得出来……”曹氏生日那阵子,蒋燕华花了近一个月的工夫绣出一副帐子来,曹氏怕她伤了眼睛,自蒋锡出门后就不让她多做针线。再加上曹氏和蒋柏华相继生病,此刻燕华能拿得出来的针线,还真是只有几条绣花帕子。
“那个不行……”蒋燕华眉头直皱,“那绣的是荷花,纱料又轻薄,这时候送做寿礼也太不相宜了。”她想了一回,忽然转向曹氏:“娘,不如把我刚做给你的那条抹额送过去吧。”
曹氏冬日里怕风,总要戴个抹额。蒋燕华新做的这个抹额十分精致,玄缎为底,绣了暗红色万字不到头的花样,边上包着雪白的兔毛皮,中心镶着五颗珍珠,虽是从杂珠中捡出来的,个头甚小,一面还是扁平的,颜色光泽却是不错,便是拿去做寿礼也能出手。
曹氏得了这个抹额爱不释手,只等着天冷起来就戴上。现下听说要送给苏老夫人,虽有些舍不得也拿了出来,找个锦盒装好,一并送去给桃华看。
蒋燕华的针线功夫是没得说。打从她落了地,陈家便嫌是个丫头片子赔钱货,稍大一点就跟着曹氏做家事,再大一点儿便学起针线来。初时给家里人缝个衣裳做个鞋面,等到赶出陈家,就跟曹氏两个做绣活拿出去卖了。论针脚周密绣花精巧,还胜过桃华,只是没学过书画,都是比着那些绣娘的样子来做,总脱不了几分匠气。
她自己也知道这毛病,因此到了蒋家能读书写字了,就日以继夜的努力,恨不得一夜就成了才女。一转眼三年过去,字也会写画也能画,只是那股匠气虽淡了些,却仍旧脱不去根儿。
譬如说这抹额。若依桃华的眼光,玄色底子上用暗红花纹本也典雅,偏偏再包个白兔毛边就有些画蛇添足。黑白对比,中间那暗红色花纹就显得不够干净。不过针脚极细密,包边也包得好,又镶了珠子,闺中女孩儿的手艺做到这般样子,也很过得去了。
桃华看过了,叫薄荷把抹额跟香囊一起装起来,又翻看过那套衣裙,也点了头,对萱草道:“叫你们姑娘戴那翡翠水滴的耳坠,或者那对镶珠坠子也行。天气还热,戴个轻巧的金银镯子便好。你回去罢。”
萱草捧了衣服回去,蒋燕华正在房里写每天规定的五张大字,听了萱草的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摆了摆手:“就照着姐姐说的,把那对翡翠耳坠拿出来,再拿那个缠丝空心的金镯子备着罢。”低下头自去写字了。
萱草答应着要转身,蒋燕华又放下了笔:“可知道姐姐要穿什么?”
萱草想了一想:“奴婢去的时候,见薄荷姐姐正挂一件银红衫子,还有条石青包五色闪缎边的裙子,估摸着大姑娘是要穿。”
“那首饰呢?”
萱草摇了摇头:“这奴婢不知。”
蒋燕华踌躇了片刻,还是道:“那我还是再去问问姐姐要戴什么首饰,别跟姐姐冲撞了才好。”
萱草犹豫了一下,道:“姑娘,奴婢看大姑娘既然都说了,那必定会选与姑娘不同的首饰的。”
蒋燕华举步往外走:“还是问问的好。”
萱草无计,只能跟着她再出去。好在蒋家宅子小,虽是两个院子,也隔不了几步。蒋燕华进屋的时候,果然薄荷正拿出首饰匣子来挑捡:“姑娘,戴这对海棠簪子可好?”
蒋燕华一眼看过去,见那簪子金灿灿的,簪头是三朵小巧的海棠花堆在一起,花心里并镶了米珠为蕊,便笑道:“姐姐要戴这个?方才母亲还说,要我明日戴她那对海棠花钿,幸而我没有接,否则岂不是跟姐姐戴得重了。”走上前来,就着薄荷的手看了看,赞道,“这簪子真漂亮,外头瞧着跟珠花似的,可比我那对珠花又精致得多了。”
桃华瞥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妹妹心细。不过天气热,这些金灿灿的也不相宜。薄荷把那枝粉红珊瑚如意的簪子拿出来,再拿那对水晶滴珠耳坠,配一只玉镯子就好。”
蒋燕华目光忍不住跟着薄荷打转。水晶耳坠倒不大显眼,那簪子头上镶的珊瑚颜色却是极好的粉红色,瞧着鲜艳润泽,配桃红衫子正合宜。相形之下,她的蜜蜡绿松石珠花就仿佛太素净了些。还有那玉镯子,颜色淡绿如新叶,却又比她的缕金镯子雅致。
薄荷注意到蒋燕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选中的首饰放进个小妆盒里,摆在妆台上待用,回手就把首饰匣子盖好,又送回原处去了。
蒋燕华只得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看挂在那里的衣裙:“还是姐姐会挑衣裳,这珊瑚簪子配这衣裙正合适。裙边上包着的这五彩闪缎边子把颜色都调得亮起来了。姐姐,明日是老夫人寿辰,我,我方才拿来的那衣裳是不是有些太素淡了……”
桃华示意薄荷上茶,漫不经心地道:“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苏老夫人和苏夫人心知肚明,穿得花枝招展反而不像样子。”
蒋燕华坐着喝了一杯茶,看桃华只管低着头在做一件小肚兜,只得讪讪说了几句话,自己起身出去了。
她一走,薄荷就撇了撇嘴:“姑娘说,二姑娘这是过来做什么呢?”
“管她想做什么,横竖你姑娘我拿得定主意就是了。”桃华把锁好边的小肚兜拿起来比量了一下,微微一笑,“随她去吧。总算还知道分寸就行了。”
蒋燕华带着萱草回了自己院子,便闷头去写字了。萱草自退出去收拾东西。小丫头枸杞替她打下手,小声问道:“姐姐,我怎么瞧着姑娘这次仿佛不欢喜似的。”苏家一年也不过能登门一两次,从前一说要去,都是欢天喜地准备,这次倒仿佛有些不乐似的,连枸杞这八九岁的小丫头才看出来了。
“嘘——”萱草和枸杞是从外头一起被买进来的。两个都是家里遭了灾才被爹娘卖了,在牙婆家里便认识,进了蒋家又伺候同一个主子,格外有些交情。萱草见枸杞说话不知收敛,连忙止了她,侧耳听听燕华那边没动静,才压低声音道:“不许胡说。去苏家给老夫人贺寿,姑娘哪有不高兴的。咱们都进来三年了,你怎么还是口无遮拦的?再这么胡说,我要打你了。”
枸杞眨巴着眼睛,搞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不过她素来信赖萱草,虽然不解,还是乖乖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萱草打开蒋燕华的首饰匣子,看看里头的首饰,暗暗叹了口气。枸杞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如何看不出来。蒋燕华匣子里头这些首饰,倒有三分之一是桃华给的。
蒋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女眷们每年按例也能添几件首饰,却是无论数量还是样式都比不得那高门大户。倒是李氏当初在京城时,蒋老太爷格外照顾二房侄子,每次添置首饰,都要多给二房一两件。尤其蒋大老爷的幼女蒋丹华将桃华推倒摔得呆傻之后,蒋老太爷更是明里暗里给了不少东西。故而李氏留下的首饰不少,份量和样式及镶嵌的宝石都颇看得。
蒋燕华来了三年,金银首饰也有七八件,但多是家常之物,若是要去苏家这般的场面,桃华多半都会给一件较为贵重的饰物。那翡翠耳坠和镶珠耳坠,还有一只镶细碎红宝石的镯子,都是桃华陆续给的。
前头次次都给,这次姑娘只叫送衣服和珠花,便是想着大姑娘能再给一对花钿或别的什么了,却不想跑了两趟都落了空,所以才心中不乐起来。只是那些东西本来就是大姑娘的,愿意给是看着姐妹情份,如今不愿给了,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桃华这次不给东西的原因,萱草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为着老爷出门后家里闹的这些事罢了。眼看着两边是生分了起来,萱草做为燕华的丫鬟,心里实在有些担忧——姑娘虽说如今改姓了蒋,可毕竟不是老爷亲生,若是跟大姑娘那边不睦,只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主子若是不好了,做下人的又能有什么前程?可惜这些事,萱草插不上嘴,也只能心里默默叹息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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