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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上方的垛口之后,涌出了一排弩兵。

几十张□□,齐刷刷地搭箭,对准了正往城池而来的李穆。

李穆停步。

他才长途跋涉而至,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利簇向身,却毫无惧色,独立于城墙之下,腰间只悬一将军长剑,袍袖当风,渊渟岳峙,身形铮铮,不怒自威。

“我乃李穆!杨将军何在?请一晤!”

他向着城头,扬声而道。

声音浑远,被风传而上,城头人人入耳。

话音落下,城头城外,身前身后,数万之军,皆寂然无声,耳畔只有野地来的大风狂卷漫天旗纛而发出的猎猎之声。

垛口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杨将军,我知你就在近旁!”

“士为知己者死,此话不错。你固然有豫让之义,但许泌,他却何来的智伯之烈?为一念之私,兴干戈之烈。为他头顶自戴的这顶宋帝之冠,多少民众辗转呼号,又多少的军士枉死阵前?”

“我南朝之人,谈及胡獠,无不切齿痛恨。为何?非发肤种族相异之恨。我等痛恨的,是胡人恣凶极恶,暴虐无道,一旦得势,动辄屠掠,百姓如同蝼蚁,生灵一片涂炭!府兵名号,虽带家姓,但这些年,朝廷难道少了供养?朝廷何来的供养?一分一毫,一米一粟,无不是出自南朝百姓!百姓供养我等从军之人,盼的是我等保一方安宁,卫四边无犯。”

“杨将军,你我皆行伍之人,所谓慈不掌兵。士兵战死,本是天经地义。”

他的目光,从城头那些向着自己张弓的士兵的脸上,一张一张地扫视而过。

“……但此刻,城头这些以弓箭向我的士兵,其中哪一个,不是我南人中的勇士?既身为勇士,受南人哺养,不去杀那些夺我先祖之地的胡獠,竟为了将许泌之流拥上皇位,与我身后的同胞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大风从他身畔掠过,腰间那把长剑,发出微微的震鸣之声。

“我李穆,生平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为第一志愿。我料杨将军,还有你身边那些因你而聚拢的将士,也绝非糊涂冷血之人!既知理,既热血,何以还要听凭许泌驱策,做如今这种糊涂之事?就凭他杀了一个儿子给你们看?”

“许泌之子,贪功冒进,当日为他一己之私,多少士兵枉死颍川?他本就是死有余辜!杨将军你何须负疚?”

他的话声随风而来,振聋发聩。

城墙上的弩兵,相互望着,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张弓的臂膀,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立于不远之外的杨宣。

杨宣一身戎装,身影凝固,垂目不动。

他身旁站着的副将是许泌亲信,见状,脸色微变,立刻冲着弩兵们喝道:“李穆出身卑贱,本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他不思报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对,挑拨离间!射箭!立刻将他射死!”

李穆从前低微,还在杨宣麾下之时,不但作战无敌,为同伴所钦佩,逢危,必也让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后一个离开,一向就得人心。何况这几年,他横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内斗,而是实打实地将胡人打得满地找牙,光耀江北。

这些士兵,谁人不曾暗中钦佩?听这副将如此诋毁于他,很是不满。

一个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将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挥起手中马鞭,朝他夹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叱道:“临阵抗命,以军法论,杀无赦!”

那弩兵的脸颈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只听杨将军令!杨将军未发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战,少有单打独斗,往往列阵,同进共退,伙伴便是战场上保证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训练,吃饭睡觉也是一起,往往结为异姓兄弟。

城外已经被朝廷大军包围了数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后大战即将来临。

一旦城下军队开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话听得左右摇摆,本就迷茫疑虑,见这副将作威作福,挥鞭便将同伴脸面抽出了血,顿时同仇敌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着那个副将,怒目而视。

副将恼羞成怒,拔刀要杀那弩兵,又见跟前几十人一齐挡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转向杨宣,怒道:“你都瞧见了?你便是如此带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来怪罪于你?李穆就在城下,这机会,千载难逢!你还不下令叫人将他射死?”

杨宣双目望着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将咬牙切齿,从一个弩兵手中夺了弓箭,一把推开众人,奔到垛口之后,拉弓搭箭,朝着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

羽箭离弦,撕裂空气,咻咻射向李穆。

李穆拔剑,将那支转眼奔到面前的羽箭一剑斩断。

“叮”的一声,箭簇飞了出去,插入近旁一片泥地之中。

李穆手握长剑,目露异光,蓦然提气,声动四面:“军队一旦攻城,你们便再无退路!”

“杨宣,难道你宁可带着这些追随你的士兵为许泌葬身于此,亦不愿领儿郎他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立不朽之功?”

那副将见放出的箭被李穆斩断,咬牙切齿,又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就在他要放出第二箭的那一刻,感到心口一凉,一柄刀刃突然从后心透胸而出。

身体蓦然僵直,双眼睁得滚圆,弓箭也从手中坠落,掉到了城门之前的泥地里。

那副将慢慢地回头,见杨宣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双目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那把插透自己心口的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杨宣抽刀,副将便扑在了地上,抽搐了片刻,气绝而亡。

城头之上,气氛陡然凝住了。

原本沿着垛口一字排开的士兵,慢慢地靠了过来。城楼之下的士兵,亦仿佛感觉到了异样,纷纷登上城楼,朝着杨宣聚来。

无数的目光,投在了杨宣的身上。

杨宣看向士兵。看向面前这一张张露出掺杂了希望和犹疑目光的疲倦的脸孔,缓缓地问:“你们跟我一场,事到如今,你们是要继续打这一仗,还是投向朝廷?”

面对高峤又发来增援的朝廷军队,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宋帝的许泌,也感到了一丝惊慌。

就在数日之前,他亲自动身赶去名义上仍归于朝廷的巴东方伯荣康那里,想要游说荣康联兵对抗朝廷。

荣康是巴东势力最大的藩镇刺史,倘若叫许泌游说成功,加上荣康的实力,或许便能和朝廷继续对抗。

临走之前,他下令,自己未回之前,杨宣不许出兵,只需死守城池便可。

这便是为何这几日高胤叫战,杨宣却始终未予应答的原因。

士兵默然了片刻。终于有人低声道:“我等跟随将军。将军去哪里,我等便去哪里。”

众人吩咐附和。

杨宣仰天,闭目了片刻,睁眸,大步走到城头边,望向依然还候在原地的李穆,高声道:“大司马,这些将士,已然不愿再充叛军。倘若就此打开城门,你能保证朝廷日后不向他们追究罪责?”

李穆道:“今日站在此处,我所言之每一字,皆以我李穆之名保证!皆为我南人子弟,只要你领他们即刻悬崖勒马,往后一视同仁,绝无二样!”

“好!我杨宣信你!”

杨宣回头,对着军士道:“大司马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我知你们心中所想。照你们心愿行事便是。”

士兵一愣,反应了过来,大喜。

这些年,朝廷里叛乱不断,想掀翻萧室取而代之当皇帝的人,闹了一波又一波,但真最后能成事的,至今不见一个。

先前遭了连败,退守到了这里,形势稍稳,许泌便迫不及待地称帝,祭天地、立宗庙、封文武,身旁人也都以陛下呼他,宫室里夜夜笙歌,有模有样,俨然成了一个国中之国。但最底层的士兵,日子却过得苦不堪言,打仗又要他们迎头而上,心里早就怨恨不已,只是因了杨宣,这才勉强守到了今日。

此刻忽听杨宣这话,分明就是默许他们开门投向朝廷。

来的若是别人,士兵或许还会犹疑一番。

但城外那人,却是所有南朝士兵人人仰望的李穆,不分中军外军,不管家主为谁,谁不愿投向他的麾下效劳?

当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城头之上的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士兵竞相朝着城下蜂拥奔去。

一支许泌的亲兵正闻讯赶来,迎头碰上,很快就被哗变士兵包围,三两下杀死,随即涌向城门,将门打开,朝着李穆奔去,到了他的近前,单膝跪地,向他行着军礼。

杨宣站在城墙之上,望着昔日跟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从身前跑过,纷纷离去。很快,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城头,便空无一人了,只剩下满目的宋旗还在迎风飘展。

他慢慢地转身,看了眼城下那道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的身影,摘去了头盔,拔刀,对向了自己的脖颈。

城门被士兵从里头打开的那一刻,李穆便向城门奔去,想要登上城楼,亲自将杨宣接下。

但是周围,太多的士兵朝他涌来,他的路被堵死了。

他仰头,看见杨宣慢慢摘下头盔的那一刻,心底便涌出了一种强烈的不详之兆。

命运无常,人又是何其无力。

纵然勇猛盖世,即便能够看到未知。冥冥之中,或许还是有那么一只手在左右一切。

那种命运或许终究还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不详之念,顷刻间,将他吞没。

他大吼着让开,目眦欲裂,奋力推开身前那些面带欢颜的挡了自己道的士兵,踩着一时退不开的还跪在地上的人的后背蹬跃而过,穿过城门,朝着城头狂奔而去。

他终于登上了城楼。

空旷而平坦的城楼砖道,在他脚下笔直地延伸向前。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在城墙之上。

杨宣的战衣胸前,染满了血。

李穆将他从地上扶坐而起,手掌极力想要堵住从他心口处正汩汩而出的血。

却是徒劳无功。更多的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杨宣睁开眼睛,注视着李穆那双通红的眼,吃力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敬臣,当年在军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还是个少年之时,我便知……你日后必有所为……”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笑容渐渐凝固。

高胤和众人终于赶到城楼之上,见李穆抱着已经死去的将军,单膝跪于地上,背影宛若化作一尊石像,久久不动。

……

这些时日,朝廷不断地收到好消息。

东南的天师教乱此前被李穆彻底平定。随后,因他赶去夷陵,成功地劝降了叛军,不费一兵一卒,朝廷军便收复了夷陵。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的许泌不但美梦破碎,还被原本想要游说和自己共同叛乱的巴东藩镇荣康给杀了。

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就此终于彻底过去了。

虽然几个月前刚死了个皇帝,但到了这会儿,大臣们也纷纷从原本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提及重新趋于安定的局面,无不欣喜。

但是这些好消息,却完全无法驱散半分洛神心中的难过。

离母亲失踪,已经过去了半年。

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她。但是派出去的人,迄今为之,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母亲或许真的已经没了。否则,那设想中的掳了她的人,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洛神不愿接受如此一个事实。

她无法想象,自己那个鲜活的母亲,真就此香消玉殒,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她这个人。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母亲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处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罢了,总有一日,父亲一定会寻回她的。

这些日里,她唯一能得的安慰,便是李穆终于快要回来了。

上游平定之后,他又去了东南。据她从父亲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人已在回京师的路上了。

最晚,再过个五六日,应当便能到达。

五月初,这日,是太康帝的的百日之祭。

过了这日,百官便可除孝。

今日,除礼部主持的太庙祭祀,宫中也会有一场祭祀。

已经升为太后的堂姐高雍容,三天前便派宫人给她传信,叫她今日入宫参祭。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青丝绾髻,一身素服,坐车从高家来到皇宫,被等在宫门的宫人引入设作祭祀所的永福殿。

高雍容带着小皇帝,洛神四岁的侄儿登儿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有些时日没见,高雍容人看起来也消瘦了些,见到洛神,让登儿唤她“姨母”,随即握住她的手道:“我听太医说,伯父身体一直不见好。先前是在百日孝内,登儿也不便出宫。等过两日,伯父方便了,我便带他去探望伯父。”

天师教和许泌叛乱相继被平定的消息传来之后,父亲整个人便仿佛一下子松了下去。

这几天将朝廷之事都交给了冯卫,自己一直闭门不出,也不再见任何前来探望或是拜访的朝臣了。

洛神去给他送药,见他不是伏案疾书,就是在闭目冥想,看起来和从前很不一样。

洛神代父亲向她道谢,叫她不必特意带着幼帝出宫。

高雍容眼眶微红,道:“我知道你和伯父心里都很难过。我亦是如此。伯母的消息,我也派人到处打听了。你也莫过于忧愁。伯母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

洛神被勾出了心中难过,沉默着,向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阿姊。”

高雍容拭了泪,挽着洛神往祭堂去。

一番祭事完毕,已是正午。高雍容留洛神在宫中用饭。洛神何来胃口在宫中用,加以推辞,高雍容知她无心用饭,便也不再强留,亲自送她出去。

洛神虽一再辞谢,高雍容却一直坚持亲自送她出宫,一直送到了宫门附近,一个宫人匆匆入内,禀道:“皇太后,外头传报,道巴东刺史荣康带着许泌人头方才入京。得知今日是先帝百日祭,一口气也未曾歇,便赶来皇宫,恳求到先帝灵前行祭礼。此刻人就在外头跪着。”

高雍容一怔,看了眼外头,道:“他来得倒是快。我以为还要过几日呢。”沉吟了下,又道:“既特意来了,也是一番心意,宣吧。”

宫人忙转身出去传话。

洛神看了眼皇宫大门,见对出去,一个男子带领数位丛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知那人应就是杀了许泌的在巴东一带势力最大的藩镇方伯荣康。

这种地处偏远的地方藩镇,名为外臣,实际权力极大。朝廷南渡之后,控制力不及,只求这些地方的方伯不予叛乱,便已是吉星高照,并未多加管制。

洛神也未细看,转头对高雍容道:“如此我便先出宫了。阿姊忙吧。”

高雍容点头,叫人送洛神。

洛神朝着皇宫大门走去。

荣康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年岁三十左右,面容生得也算英俊,只是左脸之上,从眼角开始,一直到颧骨之侧,留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令他整张面容,多了几分狰狞的厉色。

他今日刚到建康便赶来皇宫,得了宫人的话,笑容满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跟随入内,忽然看到对面一个梳着高髻、素服着身的年轻女子在身后随从的陪伴之下,从皇宫大门里走了出来,才只瞧了一眼,脚步便定住了,视线再无法挪开。

起先还不敢正眼看,等那女子从自己身旁走过,跟着转头,便再也无所顾忌,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那道素衣裹身的背影之上,直到她登上停在宫墙边的一辆牛车,身影消失在了门帘之后,又望着,等那辆牛车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眼前仿佛还浮着那张乌鬓雪颜的绝色面庞,慢慢地转过脸,问宫人:“方才那女子是何人?”

宫人早留意到他一直盯着洛神的背影在看,心里鄙视这来自偏远藩镇的方伯的鄙陋,脸上却不敢表露,笑道:“她便是高相公之女,我朝大司马李穆之妻。刺史若准备好了,这就随我进来吧,免得太后等久了。”

高氏之女。李穆之妻。

荣康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不再说话。

他再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辆走得只剩下了一团模糊背影的车,随即朝着面前那扇皇宫大门,迈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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