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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府。曲阜县。

位于县城正中间的孔府依旧没有从一个多月之前的暴乱中恢复过来,那倒塌的院落,熏黑的墙壁,无一不显示着这个千年世家如今正陷入没落之中。

一串长长的车队停在了孔府的门口,那些车夫看着倒塌的院落,脸上都露出着兔死狐悲的神情。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是孔府故意为之,故意不修这些院落,显现孔家被欺负,却又忍气吞声的境遇,以其向世人展现孔家如今的弱者形象。

但是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所有的孔家人依旧难以释怀。

他们可是圣人之后啊,为什么会面临如今的欺负!

这个时候,以孔彦缙为首,孔家数十宿老整齐地跟在他的身后,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脸肃穆。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静默无声地出了孔府,然后来到了距离孔府西侧不远处孔庙。

今日的孔庙大门中开,负责清扫的后人们将这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处处大殿都焚香点烛,为这里增加了一分出尘的景致。

这里不仅是他们孔家的祖庙,更是整个儒家文化的象征。

故此,与孔家不同的是,这里的耗费一直是由朝廷承担,并且有官府衙役驻守。

即便是一个多月前的暴乱,这里也没有受损分毫,那些暴民根本不敢冲撞这里。

一行直系子孙挨着家庙祭祀完毕,出了孔庙,才都松了一口气。

孔彦缙看着等候在门口的车队,长叹了一口气,回身躬身拜道:“此去京城,前路未卜,一切拜托各位叔公了。”

孔公卓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朝绅放心去吧,族中自有我等照应。”

一番告别,孔彦缙坐上了一辆崭新的四轮马车,而不是原本的衍圣公车驾。

老式的衍圣公车驾不过是双轮,没有弹簧,没有轴承,没有减震,只是一个样子货。

如今爵位被削,孔彦缙如今是戴罪之身,不敢张扬,自然换了一辆普通的马车前往运河,从运河前往京城。

跟他一起坐上马车的有孔家的两个宿儒,还有一个管家,四人坐进了马车,管家招呼了一声,马车一震,随后就缓缓启动。

孔彦缙一直隔着窗户与众人告别,待车驾出了曲阜县城,才回身坐进了座位里,靠在隔板上,脸色阴郁了下来。

管家乃是孔家五十六代的一个旁支,比孔彦缙足足高了两辈,不免面对孔彦缙,他依旧显得格外谦卑。

“朝绅,根据京城来信,这位太孙殿下虽然为人甚严,却是喜讲道理之人,此去京城,固然会受些委屈,但也是重新建立与这位殿下关系的好机会。你们年龄相仿,只要你放下面子,未尝不能救下孔家。”

孔彦缙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长辈,吐出一口气道:“我怕的不是自己到了京城会受折辱,只是心有不甘。为何这些事都不是我做的,偏偏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年纪最大的孔讳说道:“朝绅,身为家主,荣耀是你的,挨板子自然也是你在前面。不过,你今年也才二十岁,太孙殿下想必也知道,这些事不是你所为……”

孔彦缙长揖道:“叔公,你在朝中又不少故交,此去京城,还要劳烦你了。”

“朝绅不必如此,身为孔家子孙,自然应为孔家出力。公卓他也是怕,你要体谅一下。”

另一位宿儒孔译说道:“你虽然被削了衍圣公,却还是孔家的家主。公卓身无公职,又没有家主的名号保护,若是赴京,恐怕很难脱身。”

见家族长辈现在还为族叔说话,孔彦缙更是觉得郁愤。孔家这些年做的错事,几乎没有一件是他干的,大多都是族叔孔公卓与其他族中长辈所为。

他今年才二十岁,还没有真正接掌家族大权,但是现在要挨板子,却被推到了最前面。

他现在恨不得早日抵达京城,将这些都跟那位太孙说个清楚。

但是表面上,他还要装作无所谓,将一切都承担起来的模样。

途径兖州,知府方诚亲自到官道相迎,为孔彦缙敬了一杯酒。车队没有进程,双方只是在路边见礼,方诚将孔彦缙又送上了马车。

到了晚些时候,车队抵达了济宁。这一次,因为济宁知府赵怀与孔家关系并不好,所以并没有安排人来迎接孔彦缙一行。

不过孔家在济宁也有分支,他们在济宁又大片土地,还在运河出有一处大仓库。

晚间,他们歇息在了济宁运河边的一处大宅子,虽然行程疲劳,他们却毫无睡意。

因为他们刚抵达济宁,就接到了消息。朝廷发落的孔公道,孔功德两家,如今通过运河押解北方,明日就能抵达济宁。

朱瞻基虽然想要对付孔家,却不能表现的逼人太甚。

如今的孔彦缙一行只是接到了朝廷命令,让他到京城去解释孔家这些年为什么会犯下如此多的错误,等候后续的案子审查。

所以孔彦缙一行并不是犯人,只要在规定的时间里,抵达京城就好了。

孔府自己也是有船的,停在了济宁运河边。

经过一番商议,他们决定再次多留一日,明日见了孔公道他们两家,再启程南下。

他们孔家自古以来,就不局限于山东一地,前些年,更是有一分支在朝鲜王的邀请下,迁徙到了朝鲜落地生根。

所以孔公道他们两家被发配到北海牧羊,倒不算什么,孔家家大业大,只要家族给予支持,在哪里都能发展起来。

他们两家如今受了委屈,自然要好好安抚一番,不用说,这又要一大笔银子花出去。

而在应天府南花神庙,这是距离京城只有二十里地的一个小镇,已经从刑部被释放出来的严叔同回到家中已经三天了。

虽然在整个朝廷,他这个七品县令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在花神庙,他这个曾经担任过县令的犯官,依旧可以算是一个大人物。

只是从一地县令变成戴罪之身,他回到家中之后,低调的根本没有露面,甚至许多邻居都不知道他的回家。

旁人不知道他回家,但是严氏族老却不会不知道。作为严氏曾经最出色的年轻人,他的身上不仅寄托着他亡父的希望,更是整个家族的希望。

可是这才几年,就跌落凡尘,如今更是要被打发到南洋那不毛之地去了。

虽然朝廷现在一直在宣传南洋的富足,但是大部分人都半信半疑。如果那里真的那么好,怎么可能到现在到处还是瘴气?

不过人人都知道,南洋盛产粮食是真的,到了南洋,只要不懒,吃饱肚子不是问题。

严叔同在曲阜担任县令,族中的亲族也跟他一起去了好几个,都在县衙安排了差事,他被押回京,这些亲族自然也都返回了应天府。

因为有家族的约束,倒也没人敢贪没他的家产,将他这几年攒下来的一些家资全部带了回来。

当然,回到了应天府,这些家资要给族中进贡三成,让他们买了十亩族田,但是严叔同这里,依旧留了几百两银子的财货。

因他被判流徙南洋吕宋,若是不带家人过去,在哪里担任五年学官,即可免罪。

但是若愿意带家人主动迁徙都南洋,在那里落地生根,则直接可以免罪,甚至还能继续以县令的身份,在那里管理一县治地。

严叔同今年也不过三十,自然还有满腔抱负,所以他倾向于选择后者。

而这一点其母也是大力赞同,丈夫已死,她这个老太婆就只有儿子一个依靠。她又怎么舍得让儿子在南洋一个人受苦,不如全家一起迁徙过去。

能够继续保留县令之职,虽然是在南洋,但是严氏宗族依旧非常高兴。

有一个族人能去南洋担任县令,而且南洋那里现在在大力垦荒,他们严氏在大明不过是一个村子的大姓,除了村子就不算什么。

如果真能在吕宋那里也发展起来一个分支,也对得起严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严叔同回到家的这几日,除了跟妻儿享受天伦之乐,就是与族人一同商议前往吕宋的安排。

但是严叔同现在还不能走,他虽然已经被释放,但是在他身上还涉及到了孔家的案子。所以,在孔家案子完全审理结束之前,他还不能离开应天府。

不过,他已经放出话,想在族中转让私田,全家搬到吕宋去,在那里好好发展。

身为朝廷官员,他比百姓更清楚吕宋那里的情况,对那里以后的发展,还是非常肯定的。

那里气候炎热,一年三熟,土地肥沃,水源不缺,唯一就是瘴气太多,气候炎热,疟疾过多。

不过,他去了还是县令,不至于像普通百姓一样,容易面对各种问题。

但是,孔家的事情不解决,他就只能留在应天府,哪里也去不了。

到了四月中旬,家中的田地包括房屋已经全部处理了出去。

有家族在,这些土地和房子都是被族人接手的,给的价钱也比较公道。

他现在是罪官,去了南洋就是县令,严氏只是小家族,以后还要指望他飞黄腾达,不会因此就苛待了他。

这日严叔同在族长家中,还在与他讨论这次去南洋,将带哪些人去。他的跟班,也是族中侄儿严峻飞奔而来,直接就冲了进来。

严峻随同严叔同学文,这些年性格逐渐沉稳。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严叔同心中一动,问道:“可是京中有消息到了?”

“六叔,是内侍来传旨,这事怎么还惊动了宫里呢!”

严叔同皱了一下眉头,他可不认为自己这个小县令能惊动宫中,可是现在是内侍来传旨,让他的心也提了起来。

族长胆小,不敢马虎,立即说道:“快回去迎旨,不可怠慢天使。”

严叔同回到现在还属于自家的两进小院,院门口外拴了八匹马。

院子内,母亲站在院中,正在安排几个晚辈摆出香案,等候接旨。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情况,所有人都显得有些惶恐。

看见严叔同进来,他母亲连忙迎了过来,有些担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颤声道:“同儿……这天使……”

严叔同宽慰笑道:“母亲不必担忧,应该不是坏事,要是坏事,会直接拘了孩儿,何必费心传旨……我进去问问。”

正房内,一个红衣内侍,两个绿衣内侍,还有四个护卫正在喝茶,见了严叔同进来,目光都望了过来。

严叔同长揖到地,朗声道:“罪官严叔同,见过天使。”心里却在奇怪,七个人怎会有八匹马?

领头的太监笑道:“倒是一表人才,只是为何当初跟孔家走那么近,是非不分了呢!可惜了。”

话音落下,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折起来的公文,说道:“咱家过来传旨,顺便也把刑部的缴令给你带了过来。旨意稍后再说,你先看看刑部的公文吧!”

刑部传给他的命令说:孔家家主孔彦缙已经抵达了京城,四月十六就要正式开审,让他四月十六到大理寺听审,作证。

这个时候,严叔同也就更疑惑了,因为这件事完全不必惊动监国太孙,怎么会引得内侍传旨。

但是严叔同不敢马虎,这是家中第一次接旨,其他人不懂规矩,人心惶惶,还要他来安排才不会失仪。

他告了声罪,请几位天使稍坐,安排了香案,还让母亲拿了十四枚银币,其他人一人两枚,领头的那应该是长随一级的内侍,最少要送上四枚银币。

待一切忙好,领头的内侍才从随从手里接过了一份明黄圣旨,在正房门口进行了宣旨。

这个圣旨简单无比,只是让严叔同奉命,随内侍一起到温泉别院候命。

“罪臣接旨……”严叔同先扶起了年老的母亲,才上前接过了圣旨,他回头使了一个眼色,严峻连忙将那些包起来的银币挨个递到各人的手中。

他们笑着接下了银币,严叔同这才开口问道:“诸位天使,罪臣位卑职低,对京中情况又不甚熟悉。只是不知,殿下为何今日会召罪臣见驾?还希望能告知一二,罪臣也好做足准备,不至御前失仪。”

领头的内侍笑道:“具体事务咱家也不是很知晓,只知道太子殿下一直很关切孔家事务,知晓孔家家主进京,想要见上一见。太孙殿下乃是孝子,自然不会违逆太子殿下的意见,所以咱家来的时候,据说已经召了孔家家主到温泉别院见驾。”

这一下,严叔同有些明白了过来。

要处置孔家的是太孙,但是太子却对孔家有些香火情,所以这次也算是太子和太孙之间的问题。

他参与了孔家的不少事务,也算是个关键证人,所以才能被召到别院见驾。

严叔同为了接旨,已经换了一身官服,这个时候倒是不用换衣服了。他躬身说道:“罪臣这就随天使动身。”

吩咐了严峻准备一匹马车,去温泉别院那里等着自己,他就随着几位特使一同上马,先去温泉别院。

温泉别院中,最近又恢复了一点元气的朱高炽横躺在一个松软的沙发上。朱瞻基坐在他左手边的位置,而他的对面,就是正白着一张脸的孔彦缙。

原本他对孔家是非常厌恶的,因为这带着前世的记忆。

在他的心里,孔家人无一不是蛀虫,墙头草,老奸巨猾之辈。

但是看到现任的孔家家主,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岁的小白脸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他就觉得有一种拳打小学生的不忍了。

他才九岁的时候,就死了爹,所以继承了衍圣公的爵位,伺候就一直在族中大儒的教导下,学四书五经。

十六岁的时候,他正式继承家主之位,然后就在有心人的蛊惑下写了一篇《蒙元溯正录》。

为了给祖宗正名,他将蒙元视为正统。

这本书一出,惹得朱棣大怒,直接削了衍圣公的爵位。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正意气风发之时,遭遇如此大的打击,一下子吓的胆战心惊,这几年,就一直待在孔府之中,很少露面。

但是他毕竟是孔家的家主,孔家不管做了什么好事,他都会担这个名,要是干了什么坏事,他也脱不了责。

他一个小家伙,那里是那些老家伙的对手,这几年被坑的不浅。

就以如今孔家犯的事来说,大部分都不是他的责任,但是要被问责,他就只能硬着头皮来京城挨板子。

要是他有能力,又没遇到现在这样的事情,可能过个一二十年,他能逐渐收回大权。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了。

朱高炽这个苦逼的太子,接连吐血了三次,朱瞻基还担心他熬不过去,谁知道这半个月一过,又精神了不少。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朱瞻基对儒家赶尽杀绝,一直记挂着对孔家的处置。

那些官员大部分被轻判,朱瞻基也告诉了他,但是他还不满足,一心想要让朱瞻基放过孔家。

在他的心里,朱瞻基毕竟是他儿子,他可不想因为朱瞻基对付孔家,最后被儒家编撰的史书上大骂他是个暴君。

朱瞻基也知道他是好意,更知道自己也绝不会将孔家赶尽杀绝。

在这个时代,儒家的存在是利大于弊的,儒家的优势也是无可取代的,现在将儒家打落尘埃,根本没有取代的学说,只会让人们变得没有信仰,穷凶极恶。

这就好比后世,虽然将儒家打落了下去,但是不过四十年的时间,整个社会就变的道德败坏,人伦混乱。

到了朱瞻基穿越的时代,又重新捡起被打落尘埃的许多东西,重新填补人们信仰的缺失。

就以欧洲人为例,他们再发展,也从来不会推翻宗教信仰。

难道他们不知道宗教只是假的吗?信仰的神是不存在的吗?

他们当然知道,但是他们需要自己有精神寄托,需要有所畏惧,需要宗教建立起来的人伦关系,社会关系。

所以,他故意把孔彦缙叫来让朱高炽见见。当然,不能只是让他看到表面的光堂,也要让朱高炽见到孔家背地里做了多少肮脏的事情。

同时也要让孔家知道,朝廷绝不会任由他们野蛮生长了,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在朝廷规定的范围之内。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在科技工业的发展还不足以改变整个社会结构的时候,朱瞻基还不会去挖儒家的根基。

等到社会的发展可以改变现如今大明的小农耕经济结构的时候,当社会伦理进入到一个自由阶段的时候,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改变儒家的时候。

朱瞻基很怀疑,说不定到时候儒家已经主动改变了,再不会说工业技术革新,是奇技淫巧了。

朱高炽对孔彦缙的印象很好,他这幅小白脸的形象,很符合儒家对士子的描述。

两个人谈经论道起来,朱瞻基根本听不进去,但是也能知道孔彦缙也算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面对朱瞻基,孔彦缙有着巨大的心里压力,看到朱瞻基那张脸,感受到他身上的气势,孔彦缙就心惊肉跳。

“殿下,原曲阜县令严叔同带到。”

本来微笑着聊天的两人,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了。严叔同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朱瞻基要当着他们的面来揭开孔家光鲜外表下的肮脏。

“宣……”

“宣原曲阜县令严叔同见驾……”

不一会儿,依旧身穿县令官服的严叔同,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罪臣严叔同见过太孙殿下,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虽然比比孙大,但是朱瞻基现在是监国太孙,所以把朱瞻基摆在前面并没有错。

“平身,上前来。”

严叔同起身,低着头,以小碎步走到偏殿的中间,再次长揖施礼。

朱瞻基说道:“抬起头来。”

严叔同抬起头来,差不多三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倒是一脸正气,只是却伙同孔家做了那么多不应该的事情。

朱瞻基也没有给他留面子,直接问道:“你出身贫寒,自幼读圣贤书,从寒民做到一地县令。跟我说说,这圣人,与圣人之后,可是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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