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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州在山南东道实在算得上一个大城,风尘仆仆的唐成牵着马刚一走进城门洞,顿时就感觉一股漆味扑面而来。
经门洞走进城中后,首先看到的就是道路两边散聚着的一个个商队,这些商队里不仅有汉人,更有许多发式奇特的胡人,车马驴骡,甚或还有骆驼拥在一起,在尚算宽阔的路边绵延出数里远近,人声嚷嚷,加之马的嘶鸣,驴子的喷嚏,直使得整个街道喧闹无比。与眼前襄州的热闹比起来,金州实在是差得远了。
“好家伙!大人你看,这路两边的店铺几乎全都是卖漆器的”,冯海洲手指着街道半空高高飘起的店招道。
唐成的眼神儿现在就正着落在那些店招上,闻言笑着道:“是啊,要是没有漆器,襄州又岂会有眼下的繁华!要是没有这里的大漆器商,咱们又何必跑到这儿来?”。
漆器商就是唐成来襄州的目的,也是他设想中招商引资的对象。
襄州这地方虽然僻处山南东道,却是天下间最大的漆器生产及销售中心。“襄州人善为漆器,天下取法,谓之襄样”,作为百姓ri常生活中常用的器皿,襄州漆器可谓是行销天下,不仅是在大唐内陆地区,便是在北方胡人部落及西域蕃国也大受欢迎,甚至还有了一个“库露真”的专称。
自前隋开始,襄州就已经是大规模生产与销售漆器的中心,复经本朝近百年承平,眼下的襄州漆器行业已经发展到了最为鼎盛的时期,这个行业也造就了襄州一个特有的豪富阶层——漆器商!
一路看着两边的热闹景象及店招向城内走去,唐成见冯海洲对道路边一家客栈视而不见的继续往前走,遂开口叫住了他,“海洲,这不就是客栈嘛,还往那儿走?”。
眼前那客栈门口迎客的小二已经满脸堆起了笑容,看样子就要往这边走,冯海洲忙扯着唐成往旁边让了让,“大人,你看看这家客栈的门脸儿就知道了,肯定得是贵得很,咱们这位份等级要是住这样的客栈,衙门里可是不给走账的。还是往前边找找驿馆正经”。
“驿馆那些人啥德xing你还不知道,咱们住进去怕是喝口热水都得自己烧!”,唐成笑着摇摇手,“就住这儿了,你这么远跟我出来,还能让你受那罪!”。
唐成口中笑说着,人已当先往客栈走去,那一脸堆笑的小二迎上来后,嘘寒问暖递热手巾把子的,真是殷勤的很。
“两间上房”,唐成将手巾把子递还给小二后,扭过头来对冯海洲道:“你看看,这不比住驿馆舒服!海洲,咱们这趟是来做生意的,住的差了,还就让人看不起了,要省钱也不在这上面”。
到了上房,好生又梳洗了一回,将满脸风尘之sè都洗净之后,把自己安顿的舒舒服服的唐成捧着一盏热热的蒙顶石花向小二问道:“本州最大的漆器商是那家?”。
“朱家,周家”,小二不假思索的张口就来。
“不对呀”,小二的回答倒让唐成听糊涂了,“那行首是那家?”。
他在衙门也呆了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这时候的工商业各部门几乎都有行会组织,米有米行,肉有肉行,其它诸如面行、布行、铁行、药行、屠行、果子行等等不一而足,对于襄州来说,最大的行会自然是漆器行。有行会就有行首,行首多有本行公推,衙门备案,职司之一就是负责规范和监督本行“行人”的交易,在行业内可谓是一言九鼎。也正因为行首的特殊地位,是以一般而言,每个地方某行当的行首肯定就是本行业实力最强者居之,否则就是当上了也服不了人。
“还没定,两家正争的厉害”,见唐成吃了两口茶,小二忙提了茶瓯给他添上,“朱家是老根底子硬,前两辈儿人都是本州漆器行的行首;周家的是近十年间蹿起来的,不过他们势头太猛。自打前不久朱八太爷去世之后,行首空缺,这两边儿就争上了”。
“恩,说得好”,唐成顺手儿从袖中掏了一张一贯的飞票撇了过去,“仔细说说,这两家谁胜出的可能xing大些?”。
小二一把攥住飞票,待看清楚是整贯的打赏后,脸上益发笑的灿烂了,“客爷,这个小的可说不准,单论生意的话,朱家老底子硬扎些,毕竟是多少年的招牌了。但周家也不松火,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找了那么些高手匠人,造出来的漆器愣是又结实又漂亮,这小十年真是红火的不得了。”
说到这里,小二又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了些声音道:“要说背后靠的,这两边儿也是谁都不让谁,听说朱家的是在道衙里有人,而周家的在道城行军大使衙门也有根子,就为这,本州的使君老爷都不愿意插手新行首的事儿,要不,早就该定下来了”。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
又探问了一阵儿将小二知道的消息都问清楚之后,唐成摆了摆手,“嗯,行了,你出去忙吧”。
小二前脚出去,特地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的冯海洲从外边进来了,“大人,走吧,趁着天时还早,咱们该拜访谁这就去吧。事情早办完早走,这客栈太贵了!”。
唐成正想着小二刚才说的事情,却被冯海洲最后这句话给逗笑了,“海洲,你也是衙门里的积年老吏了,这客栈就是贵些,也不至于如此吧”。
冯海洲闻言自嘲的一笑,“为我去年年底那事儿要退钱,把大舅子攒下开酒肆的钱给借来了,就为这,他媳妇天天在家里摔摔打打的,我这也是急着还钱”。
“有这事儿你怎么不跟我说,回去我先借你把这窟窿填上”,唐成说完,也不容冯海洲再说什么,便将小二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要依我的意思,咱们还是该去找朱家”,冯海洲略一沉吟后道:“毕竟他们是多年的老招牌了,底子再怎么着也厚实些”。
“行,就按你说的,找朱家去”,唐成说走就走,拿上画轴后,迈步就向外边走去。
作为襄州有名的漆器世家,朱家很好找,一个硕大的坊区里,单是他家就占了五分之一的面积,屋宇连绵成黑鸦鸦的一片,看着甚是气派。
凭着“金州州衙录事参军事”的名刺,唐成两人没在门房里等多久,就见到了朱家现在的当家人朱显升。
三人寒暄了几句坐定之后,唐成也不等朱显升绕着圈子的探问,便开门见山的摊开地图,说明了来意。
听着唐成的话,朱显升先是愕然,他没想到身为州衙录事参军事的唐成竟然会跟他谈生意。
随着唐成说的越多,朱显升脸上的神情由愕然变为匪夷所思,你那码头要有路才有用,如今连路的影子都没有,居然就拿没用的码头来管我要钱了,别人是画饼充饥蒙自己,这个年轻的过份的唐参军竟然拿画饼去蒙别人,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儿?
一时之间,朱显升又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心里也越发的怀疑起唐成的身份来,不仅因为唐成表现出来的,在他看来是“拙劣的骗术”。更因为朱显升从刚才看到唐成时,就有些不相信会有这么年轻的录事参军事。
不到二十岁的州衙录事参军事,谁见过?别说见了,满山南东道各州打听打听,就是听也没听说过。
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朱显升脸sè也越来越淡,粗粗的听了几句后,根本就没在意唐成后边说的是什么。
察觉出朱显升的脸sè变化后,唐成停住了自己的话,“朱先生对我说的不感兴趣?”。
“某是做经济营生的,生意人就讲究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于空中楼阁确实是不感兴趣”,朱显升颇堪玩味的看着唐成,“说起来让我感兴趣的是金州州衙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年轻的录事参军?”,言至此处时,朱显升的脸sè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奉劝二位,要是手头紧的话大可直言,若是存着别样心思,那你们可是来错了地方”。
他这话一出来,唐成脸sè立时就变了,合着废了这么多口舌,在朱显升眼里自己竟然就是个骗钱的叫花子!
唐成拍了拍身边同样脸sè急变后正要开口说话的冯海洲,边慢慢卷起画轴,边看着朱显升微微一笑道:“朱先生既然对我身份的真假感兴趣,何不报官试试?依着唐律,冒充朝廷官吏行骗可是很重的罪名哪!”。
朱显升却没料到唐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正是他接着想要说的话。
看了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朱显升,唐成侧过身去笑着对冯海洲道:“海洲,其实我也有一件感兴趣的事”。
冯海洲看了一眼朱显升,很配合的问道:“大人感兴趣的是什么?”。
“我感兴趣的是为什么百年老招牌的朱家自从朱八太爷去了之后就开始江河ri下,而今更是连传了几代的行首位子都保不住了”,言至此处,唐成扭过头来向脸sè铁青的朱显升笑问道:“不知朱先生能否为我一解胸中疑惑”。
“你……竖子欺人太甚”,随着拍案而起的朱显升一声招呼,几个家丁从外面一拥而入,“来呀,把他们给我绑了”。
“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见那几个家丁气势汹汹的拥了过来,唐成“啪”的一声摔了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谁敢!”。
那几个家丁吃他这一声厉喝及气势所逼,竟是不约而同的脚下一顿。
喝住那几个家丁后,唐成脸sè复归平常,甚至还向朱显升笑了笑,“朱大商贾,冒充朝廷官吏固然是重罪,但以cāo商贾贱业之身竟敢污蔑朝廷官吏更是要加罚的重罪!这话我得说在前边儿,到时候你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就凭你……”。
“我身上带着观察使于大人亲自具名签章的公文,就凭你一介商贾当然不认识”,唐成上前一步,“要不咱们就请襄州王甫成使君给验验真假?”。
观察使于东军刚刚上任不久,且在道城里也没多呆,还远没到尽人皆知的地步,而本州使君的字知道的人更是少,竟然都被眼前这个唐成给说准了,再看看他这表现,想想他所说的有于观察使具名签章的公文……朱显升一时竟有些拿不准了。
那几个家丁被唐成的言语及气势所夺,停了步子后看看唐成,再扭头看看自家主子,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朱显升脑中急如电转,却始终拿不定主意,绑人容易,万一这唐成是真的,善后可就麻烦了,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此来襄州还是奉观察使大人之命,这……虽然心思急转,但转的越多,朱显升就越是拿不定主意,却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脸sè就是青红一片。
“既然朱先生无心留客,海洲,咱们走吧”,见朱显升如此,收好画轴的唐成一笑之间,负手从那几个家丁中间悠然直穿而过。
目睹唐成走出正堂,走出房门,朱显升的脸sè又是一番急变,几度扬起的手最终却又黯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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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朱家大门,冯海洲猛然吐出一口气,“好险”。
“险什么,这升平年月,海洲你还怕他黑了咱么不成?朱显升不过就一庸人罢了,行事多疑却不知求证,不求证即冒然轻言,轻言而又寡决,这般优柔迟疑之人,就是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来!”,唐成也随着冯海洲回头看了看朱家的宅院,“来时还觉得这宅子气派,现在再看看却觉着怎么都透出一股子衰败的味道。以今ri看来,襄州漆器行行首之位必为周家所得”。
唐成说完却听不到冯海洲的话,“海洲,怎么了?”。
“没怎么”,冯海洲的脸sè有些古怪,“只没想到大人看着年纪极轻,见事却是……”。
似乎觉得后面的话有阿谀之嫌,冯海洲笑笑后就没再接着说下去,转了话题道:“大人你刚才倒也有些冲动”。
“该忍的时候自然得忍,但不该忍的时候也绝不能忍”,唐成一个轻笑,“咱们是来给他送钱的财神爷,财神爷凭什么要受委屈?”。
“大人,咱们现在去那儿?”。
原本还是二选一,现在倒解了烦难”,唐成掂了掂手中的画轴道:“走,会会周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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