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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命赔给我?

天上有天上的斗争。

地上也有地上的反应。

刚刚气血上涌、怒极而晕倒在地的谢彰,忽然睁开了眼睛。

“阿昌!”

他一把握住妖仆的手,手背青筋暴起。

“老爷!”阿昌看着谢彰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一痛,愤恨道,“老爷放心,我舍了这条命也要护老爷周全!”

阿昌是谢彰的妖仆,忠心耿耿陪伴了谢彰五十年。谢彰亏待谁也从未亏待他,五十年里的无数风浪只是让两人之间的信任日益增强。

谢彰今年五十九,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他保养得宜、注重养生,又身处高位,看着与四十许人也差不多。

可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变得灰败枯槁;平日饱满的脸颊也凹陷下去,唯有两只眼大大地瞪着。

“阿昌,你听着。”他声音沙哑,透出一股狠意,“我有事要你帮忙。”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仍引起了看守者的注意力。

王玄转过身,狐疑地盯着他。

这位年轻的将军从始至终都参与了谢九的计划。现在局势明朗,他也摇身一变,从诸位贵人的守护者变成了看守人。

“谢公有话,不妨直说。”他语带威胁。

他父亲王六老爷见这个私生子如此嚣张,不免愤愤:“王玄,你……”

王玄视若无睹。

谢彰投来一瞥。他倚着妖仆,坐直了身体,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精神的衰败,但就因为情况糟到了极点,他反而能镇定地抓住最后一条退路。

“我谢彰再落魄,也是九郎生父。便是下一刻丧失性命,也是你能折辱的?”他冷冷斥道,“要折辱于我,便叫谢九他自己来,也好将他不肖的名头坐得更实一些!”

噌啷——

玄甲拔剑出鞘。

这些玄甲是硕果仅存的几名,因为没有参与结阵,故而从刚才修仙者的攻击下逃出一截。

与之相对,世家众人身边的妖仆也都显露真容,与之冷冷对峙。

妖仆与主家性命相连,没有背叛的余地。

王玄犹豫再三,挥手示意玄甲收起兵刃。

在他的理解中,谢九之所以煞费苦心设了这一惊天之局,一来是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地将修仙者扯进来,二来是为了在半年时间里慢慢收拢势力,避免仓促起事后一片混乱的情形。

三来……也是为了避免子弑父的人伦惨剧。若背了这个名头,九郎日后做得再好,恐怕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否则,一开始拿到蝴蝶玉简后便可直接讨伐谢彰等人,何必绕一大圈子?

因此,王玄也决不能对谢彰等人私下动粗,反而需要礼遇有加。

这就是人道讲求的“礼法”。

于是,年轻的将军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公说笑。”

谢彰不再理他。他死死揪住妖仆的手臂,贴近对方的耳边,以最低的声音说:

“阿昌,拿着。”

一枚袖珍的白玉虎符从他衣袖中悄悄滑出,塞进阿昌手里。

妖仆神色一怔,旋即了然。他不动声色地抓住虎符。

一点寒光出现在妖仆指尖。

谢彰双眼亮得诡异。他看着阿昌,微微点了点头。

寒光刺破了谢彰的指尖。

谢家家主的鲜血浸入了虎符。

阿昌的妖力一点一滴流入白玉虎符的双眼。

无论是他还是谢彰,脸色都逐渐变得苍白。

而白玉虎符的双眼,却渐渐染上了血红。

在妖仆衣袖中,白玉虎符的腹部亮起了一朵白莲的虚影。

而高空之中,有不止一个人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

谢彰能感觉到生机在飞快离他远去,让他本就衰败的精神变得更加虚弱。

可是,他却露出一丝微笑。

他心想,九郎,你可知道世家的计划已经进行多少年了吗?

远不止一百年。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几百年才能出一个修士。

有的种子也要蛰伏上百年,才能真正发挥作用。

……

王玄能想到的,谢蕴昭也能想到。

她还能想到更多。

谢九和沈佛心密谋半年,无非是为了收拢权力,完成平京大权的平稳过渡。

以蝴蝶玉简搅动风云,引得世家暗中出手;同时以大阵蒙蔽时间,令谢彰等人毫无顾忌地出手,从而将阴谋暴露在修仙界眼中。这样一来,谢九接过大权就是名正言顺。

还能防止修仙者出手干涉平京风云。

修仙界远离凡间世俗,但修仙者又来自凡间世俗;灵石矿脉、灵植草药,还有红尘炼心、天地运势,种种修炼资源、大道感悟也与凡间息息相关。

保不齐就有大能修士出手,令谢九等人的计划功亏一篑。

所以,要完成这个计划,拉拢修仙界的大能修士是必须的。

谢蕴昭仰起头。星河璀璨,永恒不息;星河中的列位修士,也似站立于时光长河之外,淡看人世间风云起落、代代更迭。

“掌门师叔。”

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敢问谢九和掌门师叔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才让师叔千里迢迢为他掠阵?”

天上的修士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北斗的掌门。

“阿昭,你误会了。”掌门优哉游哉,“是我得知了世家的种种恶行,深觉不能纵容,又恰好谢家九郎有义愤之心,我便顺水推舟。平京的事便由平京自己解决,我哪里谈得上掠阵?”

“不过是大义所在、人心所向罢了。”

“那么,我的仇呢?”谢蕴昭的声音平静极了,“他是大义所在、民心所向,我亲人冤死的魂魄,这些年里因他而死的无辜的魂魄……又要去向着谁?”

“死人不配谈人心吗?”

掌门身上的鹤氅被夜风吹得微抖。他抬手掠过散落的长发,年轻的容颜没有半分千年的沧桑。

他说:“你说亲人被他害死,可有证据?”

天上地下,无数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是啊,谢彰等人的恶行有蝴蝶玉简为证。

她的仇恨又铭刻在何处?

谢蕴昭看向谢九。那个人身上蒙着一层干净的光,好像从未沾染尘埃与血污。

她依旧很平静:“我能以道心发誓。谢九,你敢发誓么?发誓说我亲人的死与你无关,发誓蝴蝶玉简中的种种恶行与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谢九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无关……自然谈不上。”他淡淡说,“泰州谢氏与平京谢氏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故而泰州谢氏横遭意外,我却帮不上忙,当然不能说毫无干系。”

谢蕴昭动也不动。

谢九又道:“家父等人为祸一方,我纵然不齿,可身为人子,我也并未尽到劝谏之责,因此深感惭愧,不敢说无关。”

不敢说无关……

“哦,原来是这样。”

也许是夜风太冷,也许是星月光辉太冷;在这盛夏的满月之夜里,谢蕴昭竟浑身发冷。

却还能笑一声:“这么说,是我误会了嘛。”

她平静至极:“和白莲会勾结、掠夺凡人灵根的是谢彰他们,不是你,是不是?”

谢九说:“不错。”

“你也没有杀死……或者指使谢怀杀死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

谢九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月色更澄澈也更平静。

“是。”

上头的北斗掌门轻轻拍手:“看来一切都是误会,这不就解开了?”

谢九身边站着沈佛心。他垂目诵佛,只道一声:“无量寿佛。”

“师妹……”

谢蕴昭回过头,对卫枕流一笑:“你瞧,师兄,原来是我误会了啊。”

剑修微微蹙着眉,眼神担忧。

“这偌大的平京城里没有我的仇人,那些恶贯满盈之辈也已经伏法。至于我么……我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的大好人,掌门师叔,你说对不对?”

“正是如此。回去给你论功行赏,相信冯师弟也会十分高兴。”

北斗掌门本是站在仙鹤背上,现在他却跪坐下来,手里还漫不经心地揉了揉仙鹤羽毛。

他微笑道:“所以,阿昭,不要做傻事。”

“掌门师叔说笑了,我怎么会做傻事呢?我从来都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谢蕴昭笑得更灿烂。

她还站在高高的莲华台上。刚才她登上高台,以为自己即将公示一场丑恶的阴谋,却没想到阴谋背后还是阴谋,而她只是其中一粒小小的棋子。

有人问过棋子是什么感受么?

这座华丽的、充满正大光明之意的莲花高台,忽然变得极度令人厌恶。

她一点不想再站在这里。

于是她往前迈出一步。

五火七禽扇浮在空中,稳稳载着她。

身后一声轰鸣——是师兄拔/出龙渊剑,斩断了整座莲华台。

谢蕴昭没有回头。她在飞向地面。

飞向谢怀。

谢怀没有灵根,只是个瘦弱的凡人。从高处看去,月光里的谢怀更加瘦弱得像一只蚂蚁。

谢蕴昭停在谢怀面前。

谢怀有些畏惧地看着她,退后一步。他心口的伤势已经包上白纱布,只微微地渗出暗红的血迹。

“阿兄!”他忍不住说。

谢九自月光中降下,却被卫枕流拦住。

朗朗夜空里,掌门再度发话:“枕流,阿昭。不要做傻事。”

“我不做傻事。我只想问她一些问题。”

谢蕴昭朝谢怀走近。

她走一步,谢怀退一步。

谢蕴昭平静得可怕,而谢怀的神情益发慌乱。

“谢怀……还是你更喜欢被人叫谢妙然?”她说,“你记得自己曾杀过多少人吗?”

谢怀脚下踩到一块破碎的瓦砾,是刚才交手时被打坏的。

他紧紧握着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没杀过人么?”

“没……”

迎着谢蕴昭的目光,谢怀突然吐不出一个字。

他只能求助地看向上方。

但谢九在和卫枕流对峙。一个黑衣肃穆如夜色,一个白衣清朗似昼光。

铮——

太阿剑出,焰光亮起。

光照亮了谢蕴昭的眼睛,也照亮了谢怀苍白的脸。

“我始终记得,七年前有人将我从外祖母的灵堂前生生拖走,嘴上却说平京的亲人要照顾我。他们在路上喝酒说笑,说要是外祖父识相点,就不会有横死的下场。他们说自己是怀少爷的属下。”

剑刃是灼热的,贴在谢怀的脖颈上。

“此后我隐姓埋名,不敢回乡。有几次我在通缉令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和画像,就知道你们在找我。”

谢蕴昭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好似自言自语,也好似冬日雪花缓缓飘落。

但夏天哪里会有雪花?若是六月飞雪,那只能是冤魂的眼泪被怨气凝结成了冰。

“我一直在想,怀少爷是谁,谢怀是谁?谁杀死了我的亲人,为什么我连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剑刃向下,浸出血丝。

谢怀拼命地喘着气,黑黝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那时的我眼中,你们真是庞然大物。逼得我一路往东,只为求得一线仙缘,才有一点查清真相、让你们血债血偿的可能。”

谢蕴昭笑了笑,叹息了一声,手中的剑光却稳得可怕。

“可即便是现在,在你们眼里我仍然很渺小,是么?渺小如棋子,如沙尘,可以随手利用,再随手丢开。”

半空中的谢九垂首看来。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就连距离他最近的卫枕流都没有听见。因为他毕竟没有说出来。

谢怀努力挺直了背,咬牙说:“你不敢杀我。”

谢蕴昭看着他。

“为什么?”

谢怀说:“现在如果你杀了我,就打破了仙道盟和平京的默契。你担不起这个责任,除非你想成为北斗的弃徒。”

仿佛是为这句话引证,掌门遥遥说道:“阿昭,够了。冯师弟还在等你回去。”

郭衍也降落些许,诚恳劝说:“谢师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是我北斗新星,也必然是未来的仙道领袖之一。有什么不明了之处,我们容后再议可好?”

这话相当于一个暗示。暗示说,要收拾谢怀之后有的是方法。

谢蕴昭一动不动,忽问:“郭真人,你的沉香阁弟子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做局?”

郭衍沉默片刻:“三十七名弟子,死了七个,剩下的都在。”

谢蕴昭便笑道:“那郭真人还是挺爱惜弟子的。死的那七个是自愿牺牲的么?”

“是新入门的小弟子,还不能够知道这样的计划。”郭衍坦然回答,“但他们从一开始加入就被告知了,绛衣使就是这样的存在。需要人牺牲时,便要牺牲。”

“这么说来,郭真人还很讲信用。”

谢蕴昭再笑一声,问:“好,我信你会让我在之后杀了谢怀。可是,之后我也能杀谢九么?”

郭衍一噎。

谢蕴昭了然颔首:“那便是之后我也只能杀谢怀了。也对,他也只是个小人物,没有多少分量。我很相信你们会为了我,而牺牲他。”

她瞧向谢怀那微微颤抖的神情。他显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了自己处于被舍弃的边缘,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碎石。

“你也只是一个小人物啊。”

不知道感慨更多还是失望更多,谢蕴昭再叹一声,有些乏味地收回了剑。

剑刃离开青年瘦弱的脖颈,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

四周极静,却又像有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层层叠叠的、微不可察的吐气声,如虚幻的海浪在四周涌动。

谢怀也松了一口气。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天空。

——唰。

剑光是火红的。

鲜血也是火红的。

只有飞起的头颅格外苍白。比雪苍白,比月色苍白。

他的眼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感激和放松,唯有瞳孔深处凝结着一丝不可置信。

人的头颅被斩下后,意识不会立即消失。

尤其在剑刃过快之时。

时间像被拉长了。

半空中的人头缓缓掀起眼皮,看见自己被截断得整整齐齐的脖颈。

还有一点点倒下的身躯。

孤零零的头颅,渐渐扭曲出了深深的惊恐。

他的嘴唇在颤抖,好像还想发出什么呼喊,也许是一声“阿兄”。

但人没了喉咙,又怎么能发声?

所以头颅重重地掉在地上。

“咚”一声。

一点鲜血飞溅到了谢蕴昭脸上。她抬手拭去。

“小人物犯下的罪孽,也要偿还。”她面无表情,“这一次总算没人替你去死了。”

“……阿昭。”

北斗掌门那轻松惬意的神情,终于褪去了。

“你闹得太过了。”

当他沉下脸时,星月的光辉也随之黯淡。

浓云忽生,黑风又起,天地间一片肃杀。

一念起而风云换,这就是玄德境的大能。

对视——只在很短的一瞬间。

轰——!!!

万道雷霆天外来!

但是,却不是掌门出手。

“——动手!”

有人高呼一声。

立时,掌门身后的大队修士中,亮起不下二十道流光!

一朵巨大的白莲虚影在平京上空盛开。

谢九抬起头,沈佛心抬起头。

掌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沛然巨力,无边伟力。

一尊浑身漆黑、青面獠牙的三头六臂邪佛出现在白莲虚影之上。

——白莲会!

——堕魔佛像!

五十余名修士如飞鸟投林,转瞬冲向地面,将早已被遗忘的世家诸人守卫起来。

五十余名——竟足足占了修士数量的一半之多!

其中有小门小派如万兽门、天音阁,也有剑宗、北斗的名门修士。

他们心口处,都浮着一朵白莲虚影。

“焦师兄?!”

“明师弟!”

“严师姐?!”

“齐师叔!”

空中的修士们猝不及防,被那白莲虚影捕捉到,捆了个严严实实。

邪佛分别摆出禅定印、说法印、与愿印;三道手印打出幽黑光芒,将北斗掌门等修为最高的玄德上人困在其中。

一声大笑迸出。

谢蕴昭循声看去,竟见谢彰放声大笑。

短短时间,他像被掠去大半生机,如一把勉强残留了皮肉的骷髅,依靠在妖仆身上;妖仆手里握着白玉虎符,也是气息孱弱。

滴滴鲜血在虎符身上流转,排成无数血色逆卍字。

“九郎!九郎!”谢彰似笑似哭,“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数百年中谢家辛辛苦苦培养出的仙门修士,原是要交到你手中,却只能用来清理门户了!”

他四周围着的修士个个无甚表情,眼神却透露出几许无奈和悲凉。

白莲停在他们的心口,好似心脏跳动,一下一下。

他们都是凡间贫苦出身。当年他们被谢家寻觅,资助灵石,前去修仙,同时心中却也种下了白莲种子,让他们一生都被禁锢。

控制他们的引子就是那只白玉虎符。

谢彰身为家主,以血脉唤醒白玉虎符,自己却也被庞大的力量反噬,已然命悬一线。

到此刻,他全靠一口恶气撑着,双眼直直看向空中的谢九。

“……动手!”谢彰厉声道。

谢蕴昭站在一旁。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像看着今夜之初的自己——尚未落幕,便见到了结局。

因此,她容色未动,只垂下眼帘,左手缓缓拂过太阿剑光亮的剑身。

果不其然,面临这场“突发事故”,谢九没有丝毫动容。

他只是平静地对父亲说:“父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请您三思。”

“阿昌。”

阿昌——这是谢彰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是陪伴他五十年的妖仆的名字。

是他敢托付一切的人的名字。

现在,也是那个……用刀割开他的喉咙的人。

谢彰捂住咽喉。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阿昌紧紧抓住他,满眼是泪。

他的心口也有一朵黯淡的白莲,闪着幽昧的光芒。那白莲如此微小,若非谢彰距离他如此之近,绝不会看到。

“老爷……”妖仆泪流满面,嘴唇一张一合,吐出只有谢彰能听见的话,“九少爷早已掌握白莲种心法,我对不起你……我陪老爷一起!”

谢彰死死地盯着他。

他张口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转动眼珠,看向高空中的谢九。那是他的亲子。他亏待过他吗,他亏待过九郎吗?

他即便负尽天下人,难道亏待过自己的家人、妖仆吗?

他想问,却问不出。

唯一滴浑浊的眼泪渗出眼角。

这名风流一世的家主闭上眼,再没有一丝声息。

他的妖仆委顿在地,化为一抔尘土,随风散去。

当今世上最顶级世家的掌权者,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被白莲心印控制的五十余名修士目瞪口呆。

“怎么办?”

“……只能拼一把了!”

“大不了叛出师门,当个散修!”

他们都是修炼了上百年的修士,面色一狠便下定决心。

但这时,空中再度传出惊雷声响。

“——星海无垠,镇于方寸。”

一方巨大的印章出现在邪佛头顶。

印章浓如漆墨,又闪烁点点相关,仿佛以无垠星空铸就。

——那是北斗的镇派之宝……镇星印!

只在一个起落之间,方才邪光阵阵的邪佛便被印章击得粉碎。

镇星印击碎邪魔,又如流星坠下,直奔那五十余名修士而去!

——轰!

地动山摇。

五十余名修士,最低无我境,最高有归真境,但面对这一印之威,他们却连半分抵抗力都没有,便被镇在印下。

没发出半点声响。

也不知是死是活。

烟尘四起。

遥遥高空中,掌门耸耸肩,面对列位惊疑不定的同道,轻描淡写一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唔,我记得我们仙道盟是这般规定的,没错吧?”

“……原来是这样啊。”

烟尘未散。

但烟尘之中,却冲出一片绝艳剑光。

还有夜色。

夜色中有星光璀璨;比那一方镇星印的光华更璀璨。

星光中的龙女没了笑意。她抱着宝瓶,宝瓶里是一枝尚未被完全点亮的莲花;龙女娇美清丽的面容冷冰冰的,浑身如笼了一层冰凉的雾气。

谢蕴昭却反而在微微地笑,哪怕眼中一片冰冷。

龙女抱着宝瓶,她握着太阿剑。

“原来这就是掌门师叔与谢九的约定。你早知道仙门被世家掌控的白莲会渗入,但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只知道他们必然会参加洛园花会。”

“借此机会,谢九能顺利掌控平京,掌门师叔则一举为仙道除去了卧底。”

“掌门师叔,好算计。”

掌门笑眯眯的,没有否认。

“阿昭真聪明。你瞧,世家这些都是大恶人,白莲会也是些大恶人。一箭双雕将他们除去,岂非大善?”

“……大善?”

剑光更烈。

谢蕴昭停在师兄身边。

也停在谢九对面。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大善了。我只知道什么是小善。”

剑光在。

分明没有出剑,却有一轮携带了淡淡金莲的太极图。

她说:“我只知道,恩怨分明、血债血偿……是为善。”

忽然,卫枕流轻轻“咦”了一声。

他身上浮出一朵金莲来。

那莲花半开半合,莹莹生光,竟仿佛是谢蕴昭太极图中的莲花化为了现实。

见到这朵莲花,上方的北斗掌门眼眸一沉。但他并未出声,反而流露些许兴味,看向了另一边的谢九和沈佛心。

谢九在看那朵莲花。

沈佛心也在看那朵莲花。

他们的目光本就相似,现在几乎变得一模一样。

莲花飞到半空。

谢蕴昭只觉胸口微微一热,像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也浮起在空中。

是她随身携带的锦囊……不,是锦囊中的石珠。

就是那枚据说她出生就有、从不离身的石珠。

转眼之间,石珠与莲花合二为一,恰恰嵌进莲心,补上了独独缺少的空洞。

霎时,明光大盛。

金莲盛放到极致,散作无数光点,洒在了谢蕴昭身上。

她看见一片白光。

白光中,系统的提示飞快流过。

检测到受托人获取【步步生莲】,融合即将开启]

检测到受托人道心境界稳固,修为攀升中……]

突破和光境]

到达无我境初阶]

到达无我境中阶]

到达无我境后阶]

到达无我境圆满]

突破无我境]

到达神游境初阶]

因受托人实力提升,【太阿神剑】品级上升,目前等级:玄器(下品)]

因受托人心境突破,获得【人间火】,将自动融入【五火七禽扇】]

受托人获得【五火七禽扇】(缺失5),目前等级:玄器(下品)]

法器分为地、灵、宝、玄。

而玄器……是举世难寻的稀少宝物。

谢蕴昭看看面板,突然一笑:“这是看我要被雷劈了,太可怜,所以给我的福利么?”

夜色中,龙女手中的宝瓶泛起灵光;莲花归于完整,缓缓盛开到极致。

“师妹。”

卫枕流忽然握住她的手。

谢蕴昭的体温向来比他高一些。以往她总是感觉师兄的手温凉如玉;但这一次似乎是她的手更凉。

师兄稳稳地抓着她。

谢蕴昭以为他要问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毕竟她现在浑身灵力四逸,一眼可知一步神游。

但卫枕流没有。

他只是微微笑着,温柔而郑重道:“师妹,你要记得,我随时会为你拔剑。”

白衣翠冠、俊丽温润的剑修,仿佛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中又有雪色与夜色的寒凉。

现在,他眼中的寒凉更浓了许多,像怒火冻成了冰,撒作漫天冰雪。她却能透过冰雪看见他的灵魂,和他灵魂深处的赤诚与眷恋。

他一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你若要战,我便战;你若要离开,天涯海角我都带你走。”

他看向天空,眉心朱砂殷红欲滴;星月映在他眼里,流转出暗红光晕。

卫枕流看着空中的北斗掌门,他的师叔,也是事实上传授他剑法的师父,和天外执棋的那只手。

他也看向对面的谢九。

“便是血流成河,又有何不可?”他微笑道。

夜空下,北斗掌门轻轻眯了眯眼。

谢蕴昭眨了一下眼。

像有人在她心中点燃了火。火光亮起、冰雪融化,她才惊觉自己刚才其实觉得十分寒冷。

“师兄……”

她只说了这一个词,清艳冷冽的眉眼也只柔软了这一瞬。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旋即便高举长剑。

“日月剑法第三式——”

她不要大义所在,不要人心所向。

不要大善,不要容后再议。

不要当什么孤胆英雄,也不要当什么北斗新秀、未来领袖。

她只要当最初的谢长乐,要当她死去的亲人的乖囡囡,要对得起那座南方小城里每一丝氤氲的水汽、每一个飞上天的风筝、每一碗外祖父母端给她的樱桃酥酪。

哪怕一万个人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蒙住眼睛,说这是误会,剩下一个人坚持说你没有证据。

她只要自己知道谁是谁非,便会一往无前。

哪怕身后的退路全部葬送,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初心。

——她是为了什么,才踏上修仙路的啊!

“——不意世浑浊,孤光耀太空!”

这是神游境的日月剑法。

是用玄器划出的孤光。

空中的龙女一手抓住五火七禽扇,一手托住莲花宝瓶。

朵朵灵火亮起,根根金羽;五火七禽扇亮出所有攻势,更将谢蕴昭的攻击放大到了极致。

夜空之下的北斗掌门叹了一口气。他把玩着镇星印,苦恼道:“这可不太好啊。没凭没据的,不是平白给人攻击我们仙道盟的借口么?”

他大袖一拂,就要出手。

却有龙渊剑吟啸而来,封锁了他的攻击。

卫枕流踏云而来,眉心朱砂血光流转,似乎随时会化为蔓延的花纹。

“师妹想手刃仇敌,我只能尊重她的愿望。”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不干涉她,掌门师叔也请勿打扰。还有诸位道友……”

他微微一笑,容色清朗、温雅俊美。

但这一笑间,刚才被掌门召来的浓云黑雾忽而散去,只留漫天星辉。

一念动而风云换……

其余修士悚然一惊:“玄德境?!”

卫枕流只笑道:“还请诸位观战。”

……

沈佛心已然退往一边。他低眉看着手里的透明佛珠;每一颗都折射出龙女的面容,还有长剑火红的流光。

谢蕴昭只看着谢九。

大片灵火燃成火海。

谢九在她攻击的中央。

也在灵火的中央。

徒妄剑出,太极图转。

他在黑与白之间看着谢蕴昭,忽然说:“当年我本想将你接到平京来。”

剑光无边,孤冷决然。

他接下一剑,继续说:“我着人告诉你外祖父,你并非他们亲生血脉。世家从来看重血脉,我本以为他自此会冷落你,我便能让人带你走。”

金莲摇曳,洒下滴滴露水;露水化为杀意,道道毫不留情。

谢九说:“后来我请他入京,直言想让你住在平京。能养在平京谢膝下,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事。按理,他也不该拒绝。”

谢蕴昭说:“可外祖父拒绝了。”

“他拒绝了。他乘坐马车离开了平京,想早日回到泰州。”谢九有纹丝不动的平静,眼中的澄净月色也像冻结不变,“妙然知道我所求,便‘安排’了他的意外身死。”

“你想说什么,说你果真不知情?”谢蕴昭按下剑光。

谢九抿了抿唇,一时没有回答。

谢蕴昭忽然懂了。她说:“你没有让谢怀去做什么,但你知道他的性格必然会那么做。你没有阻止,而是选择袖手旁观。就像这半年里你也对平京中的事袖手旁观一样。”

谢九仍然没有说话。

她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光芒在她剑尖汇聚;如日,如月,如星。

谢九闭上眼。

“如果我没有放任……”他的声音中漂浮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迷茫,“你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睁眼看来,说:“风车。”

“万里河山连经纬,百丈红尘皆棋局,不是么?”谢蕴昭一声冷笑,“你以天下为棋局,为何不自己算,还偏要来问我?”

他说:“我能算天下,但我算不了你。”

“我不能杀你,也算不了你。”他面无表情,“这是我欠你的。”

“那正好,用命来还吧。”

光芒再放。

……

平京城郊。

荀自在倚靠在一截快要枯死的树干上。

白沙剑倒在他手边。

一个血洞赫然出现在他胸口。

“嘶……痛死了。卫师弟下手真是狠。”他嘀咕着,捂着伤,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佘小川在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荀师叔,你没死啊?”她带着哭腔,“你昏迷了好久。”

荀自在愣了愣。他好像并未发觉佘小川的存在,直到她开口,他才迟钝地回头。

“你怎么……”他有些茫然,“师门应该已经来人了,柯师弟也在其中,你怎么不跟他走?”

佘小川瞪大眼:“荀师叔你生死不知地躺在这儿,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

“……等等,等等。”荀自在拍拍脑袋,蹲下去,指着自己的鼻尖,“我是坏人啊。你瞧,我在平京城郊主持阵法,帮助谢九他们一起蒙蔽时间。而且,我还阻拦了谢师妹的飞书传信。最后,我拦着卫师弟不让他去救谢师妹。”

“啊,是这样吗?”佘小川愣住,惊呼道,“原来荀师叔你是故意的!太坏了!”

荀自在长须一口气,严肃点头,很真挚、很诚恳地说:“对,没错。你仔细看看,我满脸都写着‘坏’。”

佘小川瞪着眼睛努力看了半天。

“……没有啊,哪有‘坏’字。”她闷闷说,“荀师叔不要骗人了,你肯定有苦衷。”

荀自在正好站起来,差点没一个踉跄跌倒。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有些哭笑不得。

佘小川噎了半天,最后坚定道:“直觉!我是妖族,我的直觉很准!”

“……”

荀自在可以跟别人辩论上七天七夜,可面对“直觉”一词,他也没话可说。

他只能摇摇头:“你好好在这儿待着,我要进城了。”

“我也去!”佘小川跳起来,双手抓住他的衣摆,“这下师门前辈都在平京城里,城里不危险了,我也要去!”

荀自在头痛。他试图甩开小姑娘,无果。

“很危险的。”

佘小川却犯了倔:“要是我被丢在这儿,遇到危险出了事,就全都是荀师叔的错。”

荀自在:……

“怕了你了。”他仔细想了想,“那你跟着来吧。不过我叫你离得远点,你就必须离远一点。”

“好。”佘小川乖乖点头。

他们走在无人的京郊,朝那座庞然大物一般的城市走去。

“荀师叔,你心脏被戳了个洞,为什么还没有死?”

“……你很盼着我死么?”

“我好奇嘛。”

“……”

“荀师叔,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

“荀师叔。”

“荀师叔。”

“荀师叔。”

“……怕了你了。”荀自在更无奈,有气没力地掀了掀眼皮,“好吧,给你讲个故事。”

“喏,心脏这儿……种了一个不太好的东西。卫师弟应该知道,所以他帮我用剑气暂时封印起来了。他好像已经不止神游境了……他也是个秘密很多的修士啊。”

“我想想从哪里开始……从开头吧。”

“很久以前,有一个书呆子。书呆子听过一个故事,讲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山上清修,老和尚告诫小和尚千万不要下山,因为山下诱惑太多,尤其是情爱之事,最能动摇人心。结果最后,小和尚还是下了山,而且果然遭受了情劫。”

“书呆子就想,他绝不修佛。后来果真,他修道去了。”

“别人修道是为了求道,他修道是为了读书……为什么?因为他是个书呆子,平生心愿就是看尽天下书。”

“书看多了,人会变傻。书中有黄金屋,却更有不平事。”

“书呆子天天在山上看书,又在山下看多了红尘惨事。两相印证之下,他觉得很愧疚,因为他和同门可以干干净净、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修道长生,但红尘中的凡人却在汲汲营营、经历着生老病死和各种苦难。”

“他向往孔圣人身合天道的境界,向往为生民立命的情怀,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来改变世界。”

“那时候,书呆子还是个满腔热血的傻子。所以很快,他找到了自以为是同道中人的一群人,并自愿加入了他们。”

“古有侠客劫富济贫,今有书呆子劫仙济凡。他自以为在做一件大好事,做成之后能让人人平等地修仙、求道、求长生。结果,后来……”

佘小川听住了:“后来?”

荀自在摸了摸她的头。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眼神却温柔明亮。

“后来,他的心上人发现他在做一些奇怪的事,便偷了他的联络信物,跑去探看和他接头的人。就这么被杀了,死得很惨。”

“啊……”佘小川心都揪起来了,“他们两个人都好可怜啊。”

“两个人……不,他的心上人十分可怜,他却是十足十地活该。”

荀自在的手指拂过她的额头。

“书呆子终于醒悟了。他明白自己加入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了他追求的东西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他决定为心上人复仇。”

夜色安静。

佘小川等了又等,追问:“然后呢?他怎么复仇?”

“这个么……”

荀自在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的话:“其实,这一次谢师妹扮演的角色,原定是该我来的。”

“……荀师叔?”

“我错过了一个角色,错过了开头和经过。但是结尾……我不能再错过了。”

星光微弱,他的影子也微弱。

其中有冰冷狰狞的眼睛睁开,死死看着平京城的方向。

……

东海之上,有辰极岛。

有人站在海边,望向西方。

海风吹开她的头发,也露出她缺少瞳仁的右眼。

执雨院使,戒律堂中负责死伤重案的院使。

也是锲而不舍追查荀自在身上疑点的院使。

“执雨。”

有人叫她。

她想得太入神,以至于被人拍了拍肩才倏然惊醒。

一回头,她一怔,立刻单膝跪下谢罪:“拜见堂主。”

来人笑着一摆手:“不是公事,便叫我师父就好。”

戒律堂堂主,也是隐元峰峰主。

同时,也是执雨等人的师父。

“在想什么?”隐元峰主问。

执雨不掩忧虑,直言:“荀自在必然有问题,徒儿担心……”

“荀自在?”

谁料,峰主一愣,却笑起来。

他连连摆手:“也怪我才出关,没有同你说清楚。不必担心荀自在的事。”

“……师父?”

“他以前确实走岔了路,但也早就走回来了。而且,他已经选定了为自己赎罪的方式。”

执雨起先疑惑,但很快就心领神会。

她露出惊讶之色:“您是说……”

“不错。那孩子很早以前……”

“……就成了我们安插在白莲会中的一颗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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