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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晴雪苑的搜查,以一无所获为最后结果。

这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结果,因为其他地方也同样没有收获。

就算是抓着的几个夜不归宿的嫌疑人,最后也被证明是去赌/博、酗酒、夜会情人,又引发了多起夫妻斗殴事件。

但是,没在晴雪苑里逮着人的王玄,心情却显得格外不好一些。

他心情不好时就会变得格外沉默。

他回忆着晴雪苑众人的证词:

沈越说,昨夜许云留就有些伤风咳嗽,昨天最后一节课的夫子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华夫子说,许云留来拿了些药回去熬煮,而王玄也确实在院中发现了药渣。

许云留自己也扒了衣服,证实他只是风寒体虚,肩头没有任何伤痕。

更何况,平京大阵昨夜就已然关闭。阵法的封禁威力,足以让鸟飞不进、鱼游不出。那远遁出城的修士最多是第四境无我修为,仅凭这一点,王玄就应当相信许云留不是昨夜的修士。

然而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许云留一定有问题。

如果换一个人,王玄不介意设法先将对方抓回去,而后慢慢审问,问题是……

”将军缘何叹气?”作为心腹的副将问道。

王玄摇了摇头,瞥见副将关切的眼神,忽问:“正阳,你当初誓死追随我,是为了什么?”

副将一愣,只因为上峰心血来潮考验自己,不免思虑一番,才谨慎答道:“末将出身寒微,追随将军既是想博一个前程,也是仰慕将军人品和志向,甘为将军马前卒。”

“你也学会滴水不漏了。”王玄失笑,又沉吟道,“若我忽然迷恋上一个来历可疑的人,不惜因私废公也要维护那人……正阳,你会如何?”

副将听得越发糊涂,想了又想也没想出将军最近迷恋谁,只能说:“不管将军迷恋谁,肯定都有将军的道理。”

王玄不肯罢休:“如果没道理呢?”

没道理,那肯定就是个绝世大美人。副将心中嘀咕,干脆实话实说:“反正末将认定了将军,不管将军想做什么,末将都跟着将军。将军说啥,末将做啥。”

“如此……”

王玄沉思片刻,有些释然地点点头:“也好。”

搜查持续了一整天,凶手没找到,牢里倒很进去了些市井无赖,还有和官兵动手动得太凶的刺儿头。

平京刺史桌案上堆了高高的报告文书,看得他头疼——王玄那伙武夫抓的人,这要他怎么审?这里头哪一个看着像修士了?真要是能飞天遁地的大修士,早点丢给能解决的人解决嘛,给他添什么麻烦?

可刺史也晓得王玄背后是谁,就只能“嗯嗯啊啊”地装傻,心里盘算着过几天就把这些倒霉的平头老百姓放出去——自然了,少不得捞几个油水。

家人被抓走的老百姓们也懂得官场传统,只能自认倒霉,唉声叹气地去筹钱,算着要花多少才能把自家的倒霉鬼赎回来。

不知不觉已是日落西山。古老的平京浸染在暖橙红的光辉中,一派庄重的平静。

晴雪苑里响起了夕食的乐声。

远处的街道鸣锣一响,传来报时的声音:“戌时到——”

谢蕴昭打着呵欠,从躺椅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日头。

“喂,王离。”

一旁读书的青年放下书册:“嗯。”

“你说,日晷测时间究竟准不准哩?”谢蕴昭比了比太阳的位置,“要是测量有误怎么办?”

在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日晷和更漏便是人们作息的依据。每一天,皇城中的钦天监会第一个报出时间,然后官府再着人将时点传递到城中四方。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有一次报时;随着每一次鸣锣,人们的生活也缓缓推进。

清风徐来,日影平缓。

王离“看”她一眼,重新拿起书,淡淡说:“朝廷每年都会重新校准日晷。”

“每年校准,就不会有误么?”

“每年校准,如何还会有误?”

“是嘛……”

谢蕴昭想了一会儿,觉得王离说得也有道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影的变化就是时间的变化,这是不会错的。

她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紧张了,才会对之前荀自在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过于敏感。

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往门口走去。

王离抬起头:“许云留,你去哪儿?”

“作为一个生病的可怜人,我需要偷偷溜回家,享受一下家人的安慰哩。”

“哦。”

王离顿了顿,好像在想应该说什么,然后他才问:“今天不爬墙了?”

“偶尔也走个正门嘛。”谢蕴昭挠头,“要是沈越或者别人来找我的话……”

王离道:“我就说你睡了。”

“好兄弟,讲义气。”谢蕴昭眉开眼笑,毫不吝惜地比了个大拇指。

王离低下头看书,很快却又重新抬头。他双眼上的白绸布在夕阳中有了一层华丽的色泽,也让他平凡的面容竟忽然显得优美了一些。

“许云留。”

“作甚哩?”

“记得带个风车。”

“……啊?”

“风车。”王离重复一遍,微微抿了抿唇,“要上一次你买的那个风车。”

“啊,你说蔡记的那个……”谢蕴昭隐约想起来,上个月她偷溜出去,顺手买了个风车,又趁王离睡觉的时候顺手扔在了他身边,“你还没扔哩?”

王离莫名显得有些不快。

“风车。”他加重了语气。

“知道哩……你怎么倔起来跟我家一岁的达达一样。”谢蕴昭嘀咕一起,又看看日头,“今天买不到风车,人家肯定收摊了。下次买好了。”

“好。”王离答得很快,没有半分犹豫,“下次你一定要买。”

“知道哩,大爷。”

王离“目送”那个人消失在院门背后。

他试图重新看书。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将书扣在桌上。

他试着拿起棋子,然而这一项持续了几十年的活动,此刻也显得索然无味。

谢九坐在原地,环“视”四周,略觉疑惑:他分明在这院中待了一整天,为何现在变得如此静不下心?

他曾认为急躁是庸人才具备的天赋,而他自己最不缺少的就是无穷的冷静和耐心——甚至于,他也仅仅只有这一样东西。

如果一个人只拥有为数不多的一点特质,那他必然能将这特质发挥到极致。

那么,一项被发挥到极致并持续了许多年的特质,忽然之间失灵了,这会是因为什么?

谢九想不出所以然,便皱着眉重新拿起书,翻了一页。说不定是刚才那一首诗写得太无聊,才令他感到乏味。

翻过页,新的这一首……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默然片刻,干脆把书丢到一旁,面无表情地想:他果然永远看不懂这些情情爱爱、幽幽怨怨的诗句。

叩叩。

有人敲门。

谢九“看”过去,刚才舒展的眉头再度微微皱起。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

果然,即便没有得到回应,门外的人也推门而入。

来人有二。为首的中年人脚踏木屐、身着天青色大袖长衣,羽扇纶巾、美须飘然,正是平京中最推崇的名士模样。

中年人身后跟着一名瘦弱的青年。他身穿淡紫衣袍,长发半盘,始终低着头,身周散发着安静阴郁的气息。

谢九站起身,声音变得更加冷淡:“父亲。”

如果说他在许云留面前的冷淡只是夏日里的清风,那么此刻,他已成了深冬高山上的万载玄冰,寒冷不化,又带着似有若无的俯视意味。

然而在来人眼中,这样的谢九……才是真正的谢九。

被称为“父亲”的中年人没有丝毫不快,仍旧保持着那世外仙人般的神仙风度。他淡笑着看看四周,又看向院中的嫡子:“难为你每年都能找到清静的地方躲懒。”

谢九没有回答。他只是满面漠然地等待谢彰说出真实的来意。

谢彰——谢九父亲的名字,也是谢家家主的名字。

谢彰也深知这个儿子的性格,便说:“十一郎。”

“是,叔父。”

阴郁瘦弱的青年走上前来,微微抬起头,又飞快重新低下去,似乎很害怕自己这副模样被谢九看见。

“阿兄……”

他面色苍白,下颔单薄,浅淡的眉毛下是纤弱俊秀的五官。

倘若有人能仔细审视他的脸,并充分发挥想象力,在这张脸上涂抹脂粉、加深光影,或许会发现……这位谢十一郎几乎与谢妙然长得一模一样。

谢九看他一眼,又看向谢彰:“你又让妙然扮作男子?”

谢彰脸色阴沉一瞬,复又微笑道:“十一郎本就是男子。若非你纵容,我打死他也得把他的怪癖掰正回来。”

温和洒脱的语气,说出的却是霸道专横的内容。

谢妙然……谢十一郎身体微微一抖,更深地把头埋下去。他好像厌恶自己这个模样到了极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让人看到丝毫。

如果叫那些曾经见过谢妙然、乃至暗恋过她的人知道,谢妙然的真身竟然是一名男子,想必会惊吓得连下巴也掉下来。

谢十一郎是谢彰亲弟弟的遗腹子,也是唯一的嫡子。谢家对外说他体弱多病,常年静养,不见外人。

而谢妙然则是谢彰的庶女,常常言笑晏晏四处走动,暗中为谢家打点见不得人的事。

谁能想到这两个人竟然会是同一人?

谢九不需要想。他本就知道这件事。

因而他也十分平静:“你要做什么?”

谢彰说:“王家的王留死了。”

谢九说:“不错。”

谢彰笑了笑:“他是王六唯一的嫡子。”

谢九说:“与我何干。”

“你这孩子。”谢彰叹了口气,无奈又好笑,就像成熟的家长面对自家优秀却淘气的孩子时一样,“王六宠爱这个嫡子到了极点,前段时间才为他谋划了灵根,还从我这里求了引魂香。不出七日,王留及其妖仆被人斩杀在自家家中,你说王六咽不咽得下这口气?”

“咽得下如何,咽不下又如何?”

谢九的冷淡似乎永远不会融化。

“当然是很如何的。”谢彰耐心地解释,“九郎,平京世家愿尊我谢家为首,也愿意配合将你推上年轻一代第一人的位置。你道这是为了什么?”

谢九不说话,谢彰也不恼,转头问谢十一:“十一郎,你说。”

十一郎下颔紧绷,低着头小声道:“因为……”

“抬起头,大声回答。”谢彰冷了脸,“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丢了我谢家的脸。”

谢十一又浑身一抖,忙抬起头,说:“因为阿兄天资绝顶,年纪轻轻就已是神游修士,还能卜得天机。”

谢彰这才又微微一笑:“也对,也不对。”

他以欣赏一件绝佳的艺术品般的目光看着谢九。

“世家愿意听我们的话,是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名声和地位,能为他们承担灾祸、谋得好处。同样,他们愿意配合将我的儿子推上首位,也是因为他具备足够的能力,可以带领世家通往更广阔的世界,获得更多的利益。”

谢彰悠悠摇着羽扇。

“但如果他们发现,九郎不能平息他们的灾祸、带来足够的好处,他们就会想换一个人。而嫡枝血脉的安稳,恰恰是世家最看重的好处;损失嫡枝血脉,就是最不能忍受的灾祸。”

谢九仍旧没有反应,谢十一却急了,鼓起勇气问:“换一个人?可有谁……”

“沈佛心。”

这个名字让谢九耳朵微微一动。他看向父亲,以一种略有奇异的口吻反问:“沈佛心?”

“沈家想让沈佛心取代你的地位,想了很多年了。只是沈佛心在外修佛,才让他们无奈退让。”谢彰语重心长,“九郎,你是我谢家宝树,代表了我谢家的态度。这种时候,你必然要站出来。”

谢九淡淡道:“你可以直接说要让我做什么,而不是说这些废话。”

世家重礼,更重孝。若被其他人听得谢九这话,非得骂他“忤逆不孝”,可谢彰仍旧不急不恼,只无奈地、纵容地笑了笑。

“我要你占卜出杀害王留的凶手,并亲自将之斩于剑下。”

谢九说:“不。”

谢彰皱了皱眉:“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占卜,我不会强迫你。但当你不再是‘王离’,重新成为谢家的九郎,就……”

“不。”谢九说,“请回。”

谢彰面上的笑容,一点点地蒸发了。

他冷冷地看着儿子:“你知道是谁杀了王留?还是说……就是你自己杀了王留?”

“不是。”谢九平静地回答,“我只是说,不。”

“那蝴蝶玉简呢?”谢彰微有发怒,“蝴蝶玉简你也不找?”

所幸这一次,谢九说:“我在找,快了。”

谢彰面色稍缓。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熟悉这个孩子的性格,不打算再多费唇舌。

“好。”他冷然道,“既然如此,你暂时多休息一会儿。你手中掌握的白莲会的力量,我会收回来,另外十一郎留下,替我看看……看看你阿兄究竟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

谢九看看一脸惊恐的十一郎,问:“你要让妙然监视我?”

“什么‘妙然’,叫他十一郎!”谢彰拂袖不悦,“九郎,从小我就教你,所有的任性都需要代价,这便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说罢,谢彰转身便走。

谢九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表情仍旧无波无澜。

近二十年来,世人几乎只知谢九郎而不知谢彰,只有很少的人才知道,这位低调的谢家家主其实从未真正放权。谢家的权柄和背后的力量,全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待他消失,谢九才偏过头:“你要监视我?”

谢十一双手紧握,小声哀求:“阿兄,你莫要和家主作对……家主也是为了你好。我希望阿兄永远都是平京第一人,我希望阿兄能实现自己的志向,所以……阿兄,你且忍耐一下。”

他的声音不觉变得纤细,更接近“谢妙然”的声线。

谢九淡淡道:“我要是忍不了呢?”

谢十一怔了半天,强笑道:“等今后阿兄大权在握,自然不须再忍……对了阿兄,北斗的荀自在已经受命来到城外,一齐维护大阵的运行。有阿兄坐镇,届时我们必能将那些看不起人的修士一网打尽……”

谢九说:“知道了。”

他返身走向屋内,扔下一句:“谢怀,不准打扰我。”

正想跟上的谢十一浑身一僵。从小到大,阿兄都会顺着他的意,叫他“妙然”,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叫他“谢怀”。

而上一次阿兄生他的气,还是因为七年前他擅作主张,想杀了泰州的那个女郎……

“阿兄。”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茫然地呢喃:“阿兄,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夕阳即将消失之时,平京城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小贩们推着空空荡荡的货车走在街头巷尾,兜里装满了银钱,高兴却又发愁:高兴的是蔬菜、水果全都高价卖空,发愁的是封城阻断商路,他们想进货也难了,不知道封城究竟要持续几天?

一个被挑漏的小青梨从货车上漏下来,“骨碌碌”地沿着青石板滚啊滚,到了一人的脚边。

谢蕴昭弯下腰,将梨捡了起来。

“摊主,梨掉了。”

小贩停下来,瞅了一眼皱巴巴的小梨,笑着摆摆手:“就送予小郎尝尝吧。”

谢蕴昭道了声谢,瞥见路边有孩童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手中的梨,便顺手给了那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阿娘坐在路边剥豆子,见状忙说:“快谢谢郎君。”

小孩儿捧着梨,清脆地说了一声“谢谢郎君”,就用袖子擦了擦梨,“咔嚓”啃了一口。那梨虽长得不好看,但应当很甜;小姑娘露出笑容,“蹬蹬”跑到阿娘身边,伸手要她也啃一口。

妇人笑着咬了一小口,便让女儿快吃,眼神满是疼爱。

她又看看谢蕴昭,问:“小郎看着眼生,是来寻人?”

谢蕴昭微微一笑:“是,我来寻赵蝉。听说他们住在这附近?”

“噢,原来是寻他,那小郎是找对了。”妇人露出了然之色,笑道,“他们就住在这巷子尽头的小院里,一直走就是。”

“多谢。”

谢蕴昭拱手道。

她此刻又换了另一幅相貌,成了个白净的大众脸年轻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到了小院门口,谢蕴昭叩响院门。

“谁呀?”

小丫鬟冬槿机灵地发问。

谢蕴昭想了想,说:“我是达达和减减的表兄,特来拜访。”

“咦?”

匆匆步伐过后,赵冰婵亲自来开了门,一见到陌生的脸,她愣了愣,却很快反应过来:“快进来。”

——欧呜!

——嘎!

鸭子和狗扑上来,围着她团团转,兴奋地开始邀功。

谢蕴昭一边安抚他们,一边问赵冰婵:“郭先生可在?”

赵冰婵摇摇头:“郭先生出去买酒,尚未回来……”

“怎么都围在一起?”

老人拎着一壶酒,推开院门。见到谢蕴昭时,他停下脚步,面上闪过复杂的神色。

谢蕴昭站起身,走到郭真人身前,对他笑了笑,低声说:

“真人,现在可以告诉我……蝴蝶玉简的下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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