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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明昙这段时间很忙,但也不至于事事都要她来亲力亲为。
在某天跟着明景一起出宫,到坊集街的顺安书斋里实地考察了一番后,明昙便干脆让他们连名字都不用改,只需好生清扫一番、再将剩下的书籍与刊印工具打理整齐,就可以像往日那样继续开张了。
前掌柜走得匆忙,再加上感念接盘人愿意多出些银两救急的缘故,留下来的东西还挺多,完全无需再多置办,倒又给她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在清扫完成之前,明昙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宫中可以随她遣使的人限制很大,不是宫女便是太监;而禁军当中,则又都是一群粗莽武夫,手下竟一时没人能挑起担任书斋掌柜的重职……
明昙为此发了好久的愁,最终还是林漱容帮她解了燃眉之急。后者回府与母亲商量一番后,从林氏名下的纸笔铺子里抽调出了一名精明能干的掌柜,正好可以接管书斋的日常营业事务。
至此,顺安书斋在进行了整整五天的转手工作后,终于重新开门迎客。
而与此同时,贡院也打开了它紧闭多日的大门,从中走出无数或是满面春风、或是凄风苦雨的学子。他们即将各自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中,开始等待下月即将放出的桂榜。
秋闱甫刚结束,明昙便立即赶到翰林院,刷脸从杨觉知手中拿来了一份乡试的整套原题,交给林漱容,使她可以尽快开展折桂题抄第一刊的编撰任务。
翰林院的诸位大人们忙碌于阅卷,暂时抽不开身,是以林漱容也索性同明昙告了个假——她打算把自己关在家中,模拟京城乡试的完整流程,将这份刚刚到手的卷子考上一番,试试自己的水平。
明昙素知她有为官之心,自然无比赞同。
于是,林漱容回府开始模拟考,书单上的那些古籍尚未搜寻完毕,顺安书斋的掌柜也还在适应自己工作内容的转变……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缓缓进行,而作为主导者的明昙却意外发现——她竟然闲下来了?
之前忙得转成个陀螺,而现在却猛然无事可做,倒还真让明昙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不过细细又想了一遍,发现确实是真的没事了,可以给自己简单放个假。
林漱容不在,她独自一人呆坐在坤宁宫里半晌,瞥了眼放在桌上、今日连翻都没翻开过的朝政模拟册,只觉自己不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假期。
写什么作业,出去转转吧!
明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暂时放下那些操劳诸事的心思,只觉无债一身轻,转身施施然地走出了侧殿的大门。
……
御花园曾是明昙最喜欢闲逛的地方,但在及笄以来,她就很少再踏足于此地了。
倒并非是因为明昙不想来,而是自成年之后,上朝、前往行宫、沅州饥荒、秋猎等等事宜接踵而来,半刻清闲都难得,哪还有空能到御花园中转悠?
因此,当她时隔许久,再度跨过小桥,望见御花园中满树金叶、遍地黄花的美景时,也不由在心中暗暗赞叹。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秋菊已绽至如斯……待它凋谢后,便又将是一年冬天了啊。
明昙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她今天想清净清净,故而没带任何人出来,仅独自沿着一条小径缓缓前行。途中路过一小片花丛时,还被一支雪白秋菊的风姿所迷,伸手将它折下,拈在指尖细细打量那如丝绦般向外打开的花瓣。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明昙拨弄一下花瓣,随口吟了句易安居士的《咏白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一瞬。
她记得,从前有个人,曾经最喜欢研读李清照的诗文词赋……
明昙垂着眼沉默半晌,终于收好思绪,直起身来,正待继续前行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个微带讶然的声音,正巧喊停了她的脚步。
“是……九皇妹么?”
明昙一怔,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穿水蓝色对襟襦裙的姑娘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容颜如画,有沉鱼落雁之姿,眉眼间却带着几分忐忑与紧张,
怯生生地用手指绞住了裙子上的第一层薄纱。
明昙与她对视了几息后,下意识别开眼睛,抿唇说道:“七皇姐,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静贵人所出的七公主,明暶。
多年之前,她原本是被皇帝定下的和亲公主,却因为瑛妃忽然横插一脚,主动提出要让三公主明昭代为和亲、嫁往羌弥后,明暶才得以在天承皇宫中长大,不曾远走他乡。
如今算算年纪,这位七皇姐,倒也已经是一位二八佳人了。
在上书房的时候,明昭、明暶与明昙三人的关系还甚是亲密,经常一起品茶扑蝶,间或讨论宫外新出的话本,共同在御花园里看书写字——那时对于明昙而言,除了林漱容外,这两人就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兰交挚友。
但后来……世事难料。
在明昭代替明暶前往和亲后,她们原本稳固的三人关系就此崩塌。再加上静贵人因此将瑛妃视作恩人、几乎是彻底与后者结为一派,则更让明昙感到由衷的警惕与厌恶。
当年婉贵妃和宁妃结盟,在宫中横行霸道,不知有多少妃嫔深受其害……而今,瑛静这两人居然也开始出现抱团的苗头,莫非是想效仿从前的婉宁党,再将宫中搅得上下不宁么?
至于静贵人的报恩论,明昙更是嗤之以鼻——替她女儿远嫁羌弥的,分明是三公主,这与在宫中白得了个妃位、尽享荣华的瑛妃又有何关系?
她母女二人应该感谢的是明昭,而非卖女求荣的瑛妃!
所以,既由于这份埋藏在心底的不痛快,又因后来繁忙非常的功课与题海,明昙便单方面切断了与明暶的联系,渐渐与她疏远了许多,如今已逾七年。
说回御花园中。
眼下,只见明昙的态度冷淡,明暶不禁咬了咬下唇,方才唤人的勇气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连声线都隐隐有些颤抖起来。
“我……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打断九皇妹赏花……”
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内向,说话的声音很低又很轻,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淹没在瑟瑟的秋风中
,难以寻踪。
“只是我方才听到有人念诗,一时诧异,所以才从旁边绕过来看了看,绝无惊扰之意……”
这话的语气措辞都十分卑微,像是完全忘记了她自己才是长姐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明昙眼珠微转,盯着明暶看了一会儿,直把对方看得心中打鼓,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后,方才暗暗地叹了口气。
其实归根结底,明暶又有什么错呢?
她当年还那么小,母妃也仅是个低位贵人,只需婉贵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被推上台前,成了宫斗与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候选,且毫无反抗的机会。
而说句实话,在明暶得知自己将要和亲时,心中的惧怕与惶恐又何尝会少于明昭?
再退一步来说,若最后没有瑛妃插手,真的将由七公主前去和亲,明昙又怎会对这个结果冷心冷肺、袖手旁观?
生在帝王家,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奈。
如今的明昙已经成长了许多,涉政颇深,再回头看去就会发现——瑛妃昔年主动送明昭和亲,其实是一种向高位攀登的手段、是后宫角斗之下的必然结果,而非是因此去责怪明暶的理由。
她不想去和亲,于是顺水推舟,在瑛妃促成此事的时候没有阻止,这并没有错。
即使是明昭,在与阿图萨情投意合之前,又何尝会想嫁往草原深处,离家乡万里?
所以,明昙可以斥骂瑛妃卖女求荣、怨愤静贵人不识好歹,却唯独没有立场去责怪明暶——
因为她也像明昭一样,只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她何其无辜。
“……”
脑海中思绪万千,瞬间划过了许多东西。
明昙垂下眼睛,拨弄着手中白菊的花瓣,在明暶愈发不安的目光中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既然碰上了,那要不要到湖边坐坐?”
完全没料到会从对方口中听到邀请,明暶在结结实实的一怔后,方才反应过来,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嗯,走吧。”
明昙点了点头,率先转过身,顺着秋风向湖边的
亭子走去。
而明暶却依然有些胆怯地落后她半步,时不时偷眼看向明昙的侧脸,心中有些兴奋于对方态度的转变,却又有些隐隐的失落与伤感。
她们似乎已经有很多年都未曾像今天这样,能有一个闲谈的独处机会了……
“没想到会在御花园里碰到你。”
最终,两厢静默半晌,仍是明昙微微侧过头来,递出了第一个话题,“我以为你还是会像小时候那样——比起出来游玩,更愿意待在殿中,安安静静地看几本书。”
“……嗯。最早以前是这样的。”明暶低低道,“但现在一个人待在宫里,却总会觉得很冷清,连带着看书也没什么滋味……反而还不抵到御花园里逛逛更有趣些。”
听她说到“冷清”二字时,明昙眸中转瞬而过一丝讶异,很有些怔然道:“可我记得……你不是最喜欢安静的环境么?”
“那都是很早之前了。”
明暶的语气很轻柔,像是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走一样,缓缓地说:“自从与你和三皇姐相熟后,即使是看书,我也喜欢周围有人同我一起,偶尔交流两句其中的意趣之处,可惜……”
可惜后来,明昭远嫁,明昙与林漱容形影不离,明暶便成了最终被落下的那个。她依旧爱看各类古籍与宫外的话本,但仍然待在身边的,却从巧笑倩兮的姐妹变成了空荡荡的石凳,年复一年,直到如今。
明昙轻轻蹙了蹙眉,望向对方黯淡的眼眸,喉中就像是哽了一根锋利的鱼刺般,张口欲言半晌,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可惜。确实可惜。
她们本应该是宫中最为腹心相知的三个姐妹——然而,却在种种原因的作弄下,平白相隔了七年的时光。
“阿暶。”
明昙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用漆黑的双眸深深望向对方,忽然笑了笑,“你过来些。”
明暶有些茫然地与之对视着,敏锐地发现了称呼的改变——她与明昙的年纪相差仅有几月,从前便也就任由对方称呼自己的乳名——于是,明暶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上前
半步,却被明昙一把握住了手腕。
“……?”
明暶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鼻尖便迅速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清浅花香,登时让人神智一清。
而在她眼前,明昙抬起手臂,把指尖勾着的那朵白菊轻轻别在了明暶的发髻旁,冲对方弯起眼眸,语气温柔地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我记得你与我和昭昭姐读书时,一直都最欣赏李易安的词赋,却不知如今……是不是也像从前的习惯那样,已经多有不同了呢?”
一阵微凉的秋风恰在此时吹过,将水蓝的裙角拂出道道波纹。
她们三人……读书时……?
明暶本就是极为聪明的姑娘,只需须臾,便恍然意识到了明昙话中的深意,不禁微微睁大双眼。
“不……没有不同。”明暶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伸手紧紧攥上明昙的袖角,脱口而出道,“我还和那个时候一样,喜欢易安居士的词赋,也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
七公主是宫中出了名的性子腼腆,难得会像今日这般大小声一次。
明昙看着对方坚定的双眼,心中的芥蒂总算化作尘埃消散无踪。她不由得抬起手来,拍了拍这个仅比自己年长数月的皇姐的肩膀,含笑道:“嗯。我回来啦。”
仅是这短短几字,竟叫明暶的眼眶都略微泛起红来。她生生忍了半晌,才抿起唇角,重新露出一个深深的笑来,用力点了点头。
这么些年,她并非不知明昙的有意疏远,也不是没有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望月,默默怀念过那个对谁都极尽温柔的三皇姐。
但扪心而问,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身在宫闱本就凶险非常,又何况是嫁往千里之遥的草原深处?
她也是会害怕的。她只能旁观三皇姐凤冠霞帔,替自己嫁往遥远的羌弥。
所以,即使是瑛妃荐女和亲,并非自己所为,可明暶却依然对明昭心怀愧疚。故而也不敢再去打搅与其关系更好的明昙,只得一个人默默在宫中独行,直至如今。
——不过还好,今日巧合下的相见,终是正好给
了二人重修旧好的良机。
“从前我事多繁忙,也因昭昭姐的事情而对你有所偏见,这都是我的错处。”
明昙叹息一声,主动说道:“希望你能原谅,阿暶。”
“不,昙儿其实并没有错……这宫中的是是非非太多,哪有那么容易说清?”
明暶摇了摇头,乌发间的白菊也在动作间微颤了一下,显得尤为纯洁无暇。
“若是真论起来,我也同样欠昭昭姐一个道歉,”她叹息一声,怅惘道,“却不知何时才能……亲口说与她听……”
“总会有机会相见的。”
明昙垂下眼睛,拍拍她的手背,也不知是在安抚明暶,还是在安抚同样与明昭分别多年的自己。
“天承永远是她的故乡,而你我……也永远是她最好的姐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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