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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多年的、有关“孤鹜居士真实身份”的真相就此揭开后,在场的不少人都当场傻眼,就连郭学士这个同年也不例外。
最喜托物言志、好法先王、敢拒朝廷之召的天承第一诗人,竟然会是在朝堂上贤能善断、朝阳丹凤的林相?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可是眼下,看着那篇颇有其风的文章,又听了林漱容的一番解释,满院学士们都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觑,不得不相信——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实情。
连陛下都曾涉及此事,林大小姐岂敢妄言?
至于对孤鹜居士最为追捧、一眼便能认出其文风的王秩……他这会儿更是已经难以接受事实地瘫软在地,失心疯般喃喃自语着,将那张策论也丢到了一旁。
“我竟然、我竟然……”
耀武扬威到了偶像的女儿头上,还丢了如此之大的脸,也不怪王秩这会儿满心羞愤,恨不得挖出一条地缝来钻进去,方才能躲得过周遭众人看笑话般的眼神。
而一旁,身为林相的同年,曾与之一同登科的郭学士同样难以置信。但他对林相的文章远比旁人要更加熟悉,这会儿仔细一想,就能将其与孤鹜先生的诗风对照上,心中自然比其他人还要诧异万分。
“林大小姐,那从前……”
郭学士正待继续细问时,院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朗笑,刚巧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哈哈哈哈!总算有人将此事说出来了——这么些年下来,心知真相却不能说穿,可着实是憋得老夫好苦!”
众人一惊,连忙转头,只见两名身穿官袍、蓄着青须的长者正站在那里,一人神情肃穆,一人颇为开怀,恰好全都是明昙眼熟的面孔。
“秦先生,杨掌院!”她眼睛一亮,笑道,“您二位可算是回来了!”
皇子公主们相继长大,如今上书房没几个学生,秦先生自然日日清闲,常与老友杨觉知同来自己出身的翰林院读书练字,聊以解闷。
不过,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九公主,严肃的神情顿时就有些绷不住,下意识便要见礼,“微臣给……”
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杨觉知抬高声音打断道:“唉,老夫不知翰林院今日有客造访,倒叫两位姑娘久等,实是失礼至极……”
嗯,掌院大人就是有眼力见,比秦先生好多了。
明昙笑了笑,对杨觉知的态度也很客气:“杨大学士言重了。”
众人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一部分人心中直泛嘀咕,更加摸不透明昙的来历;一部分人则像是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登时色变,却不肯回答旁人好奇的疑问,只默默向后退了几步,竭力减小存在感,假装自己从未说过林大小姐的坏话。
正在明昙与秦杨两人打招呼的同时,林漱容也从地上捞起那张考卷,淡淡瞥了王秩一眼后,便转过身也向他们见礼:“见过杨大学士,见过秦先生。”
秦先生对她点点头,杨觉知则因为与林相是同年、曾到府上做过几回客的缘故,对林漱容稍稍熟悉一些,当即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戏谑似的说:“看来天承诗坛里最大的谜团,今日就要被你给解开了哟!”
“不过是世人对于科考的印象太过死板,方才酿成了这场多年的误会,哪算什么谜团?”林漱容无奈地摇头道,“只要是有心人,自会发现其中真相。您不正是其一?”
“哈哈哈哈,老夫可是在国子监与林大人同窗时,便已将他与孤鹜居士对上了号!”
杨觉知捋了捋短须,笑声爽朗,“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都未曾再有人发觉……不得不说,林大人可真是藏得够深啊!”
林漱容微微扶额,叹了声气。
她爹根本就没想藏,早前还试图解释来着,但就是没人相信啊。
简单结束这个会令林相尴尬的话题,杨觉知的目光转至林漱容的手上,眼神颇感兴趣,“今日老夫回来的不巧,正好错过了精彩之处——听闻翰林院今日刚结束
了一场文试?不知其中之一,可正是林大小姐手上的这份?”
“回掌院的话,正是。”一旁身为评比人的郭学士赶忙上前,“林大小姐与王侍读方才以‘赏疑从与,罚疑从去’为题,各作了一篇文章,交于我等评比……”
“噢,竟是上场会试的策论题目。”
杨觉知微微颔首,和蔼询问:“林大小姐,不知可否借您的文章一观?”
林漱容自然无有不可,将考卷递上道:“大人请。”
纸张上的字迹工整秀丽,笔锋隐带三分凌厉潇洒。杨觉知刚扫了一眼,便甚是赞赏地点了点头,伸手招呼秦先生过来一同阅卷。
林漱容昔年与明昙一同在上书房读书,怎么也算是秦先生的半个弟子。他专注地读完这篇文章,细细将其中的遣词用句都品味了一番后,方才抬起眼,对林漱容连连点头道:“此篇格局开阔,献策详实,比之往日确实进步许多,颇有林大人之风!”
杨觉知也指着其中某句,叹服道:“‘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不过短短几字,便将《春秋》之义总结至斯,实可看出林大小姐的治经功底扎实,又懂得如何复归主旨,果真是才华横溢、后生可畏啊!”
“大人谬赞,”作为翰林院两大巨头连番夸奖的主角,林漱容却只风轻云淡地笑了笑,语气中没有半分自满,十分随和道,“我幼时治的便是《春秋》,待九公主读书后,又陪她再治了一遍,自然会比旁人更加熟悉一些。”
明昙:“……”
明昙翻了个白眼,心说我也读了好多年的春秋三传啊,我怎么不熟悉?
原来旁人竟是我自己。
按照文试的规矩来论,既是两人间的比较,那就断断没有只看其中之一的道理。因此,杨觉知满意地将卷子还给林漱容后,便又扬首问道:“王侍读是哪位?他的文章何在?”
齐学士正拿着王秩的卷子,闻言赶忙上前递给杨觉知,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而郭学士则看了眼仍然呆坐在地上、风度尽失的王
秩,犹豫片刻,终是伸手一指道:“掌院,这位便是王侍读。”
杨觉知一愣,转头看去,这才发觉地上竟还坐着个人!
对方的表情空洞茫然,宝蓝色的官袍都染了不少泥尘,胸前的云雁补子也同样因此而光泽尽失,看得杨觉知不由频频皱眉,与秦先生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浓浓的不悦。
文臣最重仪表规矩,当然看不得属下这么邋遢的模样。
何况,这会儿还是当着九公主的面呢,真给翰林院丢人!
还未看到内容,杨觉知便已经对其多了两分不满。他收回目光,张开手里的浅色麻纸,开始和秦先生兴致缺缺地阅读起王秩的文章来。
“……”
在周围一片静默当中,郭学士敏锐地发现,他二人越看,眉头居然就皱得越紧——直到最后,脸色更是已然黑如锅底,四道目光如同利剑般,狠狠朝着还在晕头转向的王秩而去。
“掌、掌院?”
两人的眼神锋锐无比,吓了王秩一跳。他如同是终于魂魄归躯了似的,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哆哆嗦嗦道:“您……您这是……”
“王侍读,”他话未说完,杨觉知便挥手将那张纸狠狠一扬,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一出,不仅围观的翰林院众人一愣,就连明昙也转过头去,和林漱容互相对视一眼,同样很有些茫然。
这是怎么了?
下一秒,秦先生冷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饱含怒气道:“老夫曾与觉知一起,负责上次会试考卷的誊录与归宗,对其中的出彩内容尚且记忆犹新——王侍读,还请你来解释一番,在你亲手所写的这篇文章中,为何……竟会多次出现前科考生文章中的原句?!”
秦先生话音方落,众人顿时恍然大悟,纷纷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用谴责的眼神瞪向王秩。
“那些鞭辟入里的好句,竟然都是照抄于前科会试?”
“怪不得王秩这厮一向作不出什么好文章,这回却让郭学士都赞不绝口……我还以为
是他这些日子勤学苦练了呢,啧啧,没想到居然是在抄袭剽窃,实在胆大至斯……”
“哼!读书之人自当明事理、有傲骨,怎会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依老夫看,便合该将其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翰林院可是天子脚下的才墨之薮,历代贤官廉臣屡出不穷,如何能容得下这种害群之马!”
“宋学士所言是极!臣等恳请掌院大人上奏陛下,将王秩逐出翰林院!”
“将王秩逐出翰林院——”
在一声高过一声的请愿中,王秩顿时吓白了脸色,脑子里也一片混沌。他结巴了半晌,冷汗直冒,却连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我……”
他该说什么呢?难道那些珠玑之语当真是靠着自己的本领所作,而非是前科考生们绞尽脑汁方才写下的心血?
“嗯,诸位所言甚是!翰林院储天下之才,本就是最为清高之地,断断容不得此种腌臜行径!”
杨觉知脸上时常挂着的微笑消失殆尽,面色黑沉,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山雨欲来,“待明日一早,老夫便会启奏陛下,将王秩削官放还,再不能入翰林院半步!”
闻言,一众学士当即大喜,纷纷拱手高呼道:“多谢掌院!”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王秩,却已经双眼无神,面色青白,“咚”得一声瘫坐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
闹剧过后,杨觉知吩咐那些围观已久的学士们前去忙碌,自己则与秦先生一道,把明昙与林漱容请进了掌院的屋舍,恭敬地补上了刚刚的大礼:“老臣杨觉知,方才对九公主多有不敬,望您恕罪。”
“无妨无妨,是我才要多谢您才对,”明昙反应很快,赶忙伸出手去,亲自将这位德高望重的掌院从地上扶起,笑道,“此番我与林大小姐本就是微服出行,有要事须与掌院相谈,自然不希望身份被太多人所知。”
“要事?”
杨觉知一愣,忙道:“老臣听闻公主近日正在着手编纂古籍,可是要来翰林
院借阅藏书……?”
“啊,这个啊,这个还不急,我们尚未列完书单。”
没想到自己即将编书的事情居然人尽皆知……明昙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讪笑一声,如实道,“今天来找您,其实是有另一桩更加要紧的事,需要请掌院大人相助于我。”
接着,她便把“需要请几位翰林院的大才之人,参与科举辅导用书的出刊”一事,尽数告知给了杨觉知和秦先生。
“——原来如此。”
秦先生听完后,并没有立即发表意见,而是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明昙,犹豫道:“陛下可同意了?”
“父皇已然首肯。”明昙郑重地点点头。
既然皇帝也认为此事可行,那就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地方了。杨觉知沉吟片刻,心中将翰林院里排得上号的几位学士过了一遍,绕到案后,拿出纸笔,迅速在上面列出了四个人名。
郭函之、董松、齐昀、柳至泽。
明昙探头瞧了一眼,有些惊讶,其中竟有两个名字是她也曾听过的。
第一个便是郭函之,也就是方才那位郭学士。他与林相和杨觉知同年参科,位列于二甲前排。若非当年有林、杨等等这般的大才之人屡出不穷,只怕郭函之也有望提名一甲,至少是个探花郎。
而第二个,则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的柳至泽。此人并非京城本地人士,籍贯位于被明昙认为是“天承朝高考大省”的隶州——那里可谓是人才济济,每场科考都有不少隶州学子金榜题名,而柳至泽便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位。
他在所参加的那场科考之中,一路势如破竹,将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都收入囊中,接连夺得“□□”。如今在翰林院更是已熬了多年资历,只等今科一过,朝中新人涌入之时,就到六部当中为官历练。眼下是他最后待在翰林院的日子。
至于董松、齐昀两人,虽比不得郭函之与柳至泽的知名度,却也都是很有名望的直学士。明昙自然对这几人甚是满意。
不过…
…
“掌院大人,按照规划来看,此刊首发将是本场秋闱题目的详析与例文,此后则每半月命题一套,任务相对有些繁重,”她担忧道,“再加上诸位大人平日事忙……如果仅有四人参与,恐怕还远远不够啊。”
“公主但请放心,当然不止四人。”
杨觉知微微一笑,伸出手来,轻轻往秦先生、林漱容的方向点了点,最后落回自己身上,徐徐道:“再加上老臣、秦大人,以及林大小姐……这便已有七人,理当足够应付题刊的前期事务了。”
他话刚说完,旁边完全没料到自己也能参与其中的林漱容便是一愣,下意识疑惑道:“我?”
“林大小姐博览群书,比之许多翰林院里的学士都要更为出色,方才的文章就足以见得,”杨觉知眨了眨眼,说道,“既是为科举创刊,那必定是要精益求精,选出最卓绝、最合宜的人才参与其中——九公主,您以为呢?”
“自然如此。”
明昙满意地眯起眼睛,一把捉住林漱容的手腕,偏头与她对视了一眼,挑眉笑道:“都担了不栉进士的名头,那还不赶快为天下举子做起表率,过来帮本公主出题写文章啊?”
“……”
林漱容怔然地望着对方,半晌才抿一抿唇,在明昙黑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面上讶然神色的倒影。
她在这一瞬间里,似是有些恍惚,思绪也登时倒流到过去,脑海中乍然浮现了昔年那只漂在河面上的凤凰河灯。
——“信女一愿自身策名就列。”
这是林漱容曾在灯中祈求的愿望。
而如今,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殿下也仍还记得那张纸条,并在尽力创造机会,让自己得以与这些朝中重臣一起共事,为日后筹谋……
林漱容心头顿时涌上一股暖意。她垂下双眸,指尖收紧,用力而坚定地将明昙的那只手握在了掌心,朝她微微一笑。
“多谢殿下……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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