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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秩从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算是被诚国公一手提拔到今日这个地位的。
彼时,他已熬了多年都还未能熬出头,依然只是个做杂活的检讨,胸中无数才情文志都无处抒发,只能烂在腹中。王秩心中苦闷无比,甚至想到了辞官这一茬,但到底没那个胆子放弃寒窗苦读考来的官职,只好有事没事就站在院子里伤春悲秋,愤懑地为自己赋诗作词。
说实话,王秩的确颇有几分文采,又有壮志未酬的情绪加成,作出来的诗词很有几分灵性,字字句句都透出满心的悲愤与无奈。
这恰好吸引了某日来翰林院办事的诚国公。
他特意将王秩入翰林以来的诗作都翻看了一遍,惋惜地问道:“王郎君既有如此大才,却为何仅仅只领了个检讨之职?”
王秩苦笑一声,施礼道:“不瞒国公大人。殿试之时,微臣未能答出陛下所问之策,因而名次不佳,仅仅得了个同进士出身……所以,入翰林院之后,也就只被授予了个从七品的小官职,不知何时才能看得到头啊。”
“原来如此,王郎君属实怀才不遇。”
诚国公大叹之后,眼中却飞快闪烁过一道精光,慷慨问道:“不过,若老夫愿意出手,助你在翰林院中站稳脚跟、步步高升的话……王郎君,你又是否能知恩图报,甘心为老夫所用呢?”
天上的馅饼居然有朝一日会砸到自己脑袋上,王秩一愣,当即大喜过望,赶忙冲对方行了个大礼,诚恳道:“微臣愿为国公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诚国公“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
后来,他便果真应了当初所言,让王秩改头换面,从一个小小的检讨变成了四品侍读学士。四品在翰林院中就已经算是高官,有很大发言权,仅次于掌院大人和几位德高望重的翰林直学士,旁人轻易不敢招惹。
于是现在,他才有如此底气,前来院门处亲自接待明昙与林漱容。
王秩把官
袍穿得服服帖帖,头戴乌纱,胸前的云雁补子在阳光下泛出银光,很有气势地往门口一站,朝阶下的两人望去。
和翰林院那些连圣都没面过的书呆子不一样,他曾跟着诚国公赴过几回宫宴,自然见过永徽公主的真容。
因而,王秩也只需一眼便认了出来——果然是九公主和林家大小姐!
他心中一凝,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台阶,拱手行礼道:“微臣见过九……”
话未说完,就被明昙一口打断道:“我此番乃是微服出行,这位大人无需多礼。”
除了从二品的掌院外,翰林院的官员们大多不去上朝,明昙也没想到会被杨学士以外的人认出身份。她这次来此是身负要事,想让杨学士亲自推荐几位有才之人,所以也不欲张扬,只客气地问道:“敢问杨掌院何在?”
王秩眼中飞快划过一丝阴郁之色。这是觉得自己官职太小,不配出来接待于她么?
他暗暗咬了咬牙,可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杨掌院眼下不在翰林院,由我来请二位贵客入内。”
“不在啊?”明昙愣了愣,还真没想到会这么不巧。
但宫也出了,来都来了,立刻回去好像也有点不值当;反正翰林院的大人们平日大多清闲,也没什么需要外出许久的差事……不如,就到里面坐坐,自己相看一番,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想到这,她转头和林漱容对了个眼神,见后者同样点头后,方才笑道:“那就有劳这位大人了。”
王秩压下眼中的不满,勉强笑了笑,转身为她们带路。
最近即将秋闱,翰林院是负责科举事宜的官署,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就她们走的这一小段路,已经看到不少蓝袍学士匆匆而过,手里几乎都捧有半人高的纸张和书籍,一步三晃,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乡试尚且是在各省举办考试,就已经把翰林院忙成了这样,那若等到天下学子都进京赶考的会试……
太惨了太惨了。
明昙一边同情着这些文官,一
边跟着王秩的脚步,来到了翰林院专门用于待客的堂屋当中。
不过,细细打量后就会发现,与其说这是堂屋,倒不如说是一间经过改造的书房。
因为是待客所用之厅,所以屋门一直大敞着,跨入门槛就能看到一个高高的书架,每个格子里都摆满了书,已然落了层明显的灰尘;靠墙的地方放着几把高腿方桌和圆背圈椅,不怎么走心地搁了软垫,十足简陋,一看就是几乎不曾接待过客人的模样。
也能理解,谁会没事往翰林院跑呢?
明昙懒洋洋地挑了把椅子坐下,林漱容则已经绕到了书架跟前,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上面摆放的古籍;一旁的王秩半晌没再开口说话,却也不肯离开,就像是忘了待客之道一样,连杯茶也没给她们倒,只如同木雕似的站在原地,眼珠不动声色地转了两圈。
他心里一直谨记着诚国公的知遇之恩。
而前段时间的秋猎,就是这个九公主得理不饶人,硬生生把国公大人的一片大义之心曲解,还害得他被褫夺官职,险些成了全京城官员们口中的笑柄!
就连翰林院中,前段时间都在拿此事说笑,恨得王秩咬牙切齿,当场便罚了几个嚼舌根子的人,可心中怒气却还是分毫未减。
都是九公主搞的鬼!
他对明昙心怀憎意已久,此时对方竟然送上门来,那自然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她一个天大的没脸!
王秩的脑筋飞快转动,正在筹谋时,一旁的林漱容却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剑南诗稿》,略略翻看了几页,笑道:“想不到翰林院里,居然还会藏还有如此之多的诗集,真是令人惊讶……”
明昙在椅子上枯坐了半天,正觉得没意思呢,是以这会儿也不介意去看看那些惯常让她头疼的古籍,起身凑到林漱容身边,往书架上大略瞥了两眼。
“是诶,”她的目光从一堆《李太白集》、《杜工部集》、《乐府诗集》等等书目上挨个扫过,也不由惊叹,“我还以为翰林院里,应该遍地都是与科考最为
相关的藏书呢。”
闻言,立在一旁的王秩不禁思绪微顿,下意识狠狠皱起眉头。
难道诗集就与科考无关么?
试帖诗也是科举的重要内容,虽题材与格式限制颇大,多以歌颂皇帝文治武功为上佳,内容都是千篇一律……但也仍然能看出诗才的重要性!
不会作诗者,实在枉称文人!
——可悲惨的是,纵观整个天承,恐怕也只有王秩一人会这么想。
对于大多数一心科考的学子们而言,比起稍微会点词藻韵脚、便能写出来应付差事的格律诗,那显然还是试义与策论更为值得重视。
而这种题目,又最绕不开四书五经、和别的诸子百家等等经典……
相较而言,诗词歌赋这些东西,便早已成了陶冶情操或闲时娱乐的手段,不会再使人们视若珍宝。
所以,容昙二人不知道的是,这间堂屋中所摆放的书籍,其实大多都是从翰林院的书阁中清理而出、弃置在此处的。
——而且还好死不死,那些诗集都是王秩本人曾经亲手收集进来,再被直学士大人们命人搬出书阁、放到这里吃灰的。
“……虽说诗词歌赋在唐宋曾盛极一时,流传无数千古名篇,但就切实而言,在朝为官者,还是更应当熟读经史子集才是。”
林漱容平淡的声音传来,就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王秩心头的火气更加高窜了几分,“陛下有心做出一番实绩,当今朝廷最需能办实事、有高见的能臣。旁的尚且不论,单从殿试便足以看出——自太祖开国而来,历朝帝王从来都只问时务策,而非似前朝那般爱考人作诗赋词……由此,这些诗集纵然再如何文采斐然,也终究难得世人青眼了啊。”
她这一番话下来,字字句句,竟全部精准踩在王秩的雷区,怄得他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怒气也瞬间便没过了理智!
“哼!依林大小姐的意思,莫非是在鼓吹民间的那些‘诗赋无用论’么?”
王秩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动地开口驳斥道
:“古有《诗三百》与《楚辞》冠绝百年,今也有孤鹜居士一般的大诗人留墨三十载不断,备受天下文人景仰——现在的科举偏重儒学,本就是顾此失彼——您又怎能如此偏颇于它?”
闻言,林漱容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不知为何十分激动的王秩,神情中似是有些古怪。
她沉默了一会儿,倒也没有介意面前官员语气中的无礼,半晌才心平气和地答道:“这位大人所言有理,‘风骚’两部之中当然尽是流芳万世的名篇……但我方才所言,也同样不曾否认这些诗词歌赋的精彩,只是在拿事实说话罢了——”
“难道您认为,”林漱容负手于身后,眉眼之间隐含几分锋利,淡声问道,“专精诗赋者,会比熟读四书五经之人更会作文写章、更易在科考当中题名金榜?”
……就连王秩都知道,这个答案势必是否定的。
除了短短几句的试帖诗,还有哪道题会考立意平仄、句式韵脚、情感意境?
但文人皆有傲骨,即使自知理亏,也定然要辩上一辩,输人不输阵。
王秩自诩才情非凡,又耳濡目染了翰林院特有的清高孤傲,自然不会就此咽下这口气。他冷冷一笑,心中半块是对明昙害诚国公不得入朝的憎恶、半块是对林漱容所言的强烈不满,两厢叠加之下,怒气终究是冲破了天灵盖,竟连面前两人的身份都一时抛之在了脑后。
“那不妨便来比过一场!”
王秩死死咬着后槽牙,寒声邀战道:“早闻林大小姐的才名冠绝京城,连陛下都要赞一句‘不栉进士’——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以上次会试的策论为题,各自作文一篇,再交与翰林院的各位大人评比,且看究竟是饱读四书五经的女子更胜,还是我这写诗作赋的翰林院官臣技高一筹!”
听到此番邀战,林漱容目光微凝,转头看了眼明昙。却见后者正两眼放光,毫无半点担忧的模样,只像是在看热闹似的兴致勃勃,不禁心中顿生几分好笑。
殿下这是笃定她不会输喽?
也
罢。既然是对方主动要求比试,那便应承下来又有何妨?
且还能借此在翰林院中搜罗一番,看看有谁身负大才,正好请去给殿下出刊……
“可以。”
林漱容笑了笑,缓声道:“那就劳大人在院中摆好笔墨,由我二人现场作文之后,再请翰林院的诸位学士评论高下罢。”
……
听说有人要来砸他们翰林院的场子,不少学士都诧异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聚集到院内,冲着已在当中支好桌案的二人指指点点。
“那不是王侍读么?要与他比试的那位女子又是谁?”
“李编修,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那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才女,林相大人家的大女儿漱容小姐!”
“这……怎么林大小姐会突然跑来咱们翰林院?还要和王侍读比试作文章?”
“就王秩那聱牙诘曲、文不对题的水平,也敢与旁人相较?万一他输了……岂不就是给咱们翰林院丢脸嘛!”
“赵学士此言差矣!您刚来,或许还不知道,他们的题目是上次会试的策论,王秩恰好参与过那场的阅卷,对此题想来知之甚详——他平素虽然钟爱诗赋,文章一向作得不大好,但在翰林院耳濡目染了这么些年,也总有几分才气在内;而那林大小姐嘛……一介女子,不曾参加过科考,想来也不懂字数、避讳、誊抄、提格等等须得注意的事项,如何能作出符合制式的文章?何况还是上次人人都道‘无从下手、难如登天’的会试策论?”
“嗯,不错,老夫也以为王秩未必会输。”
“……啊?各位大人当真不看好林大小姐么?京中盛传她有班姬续史、谢庭咏雪之才,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王秩?”
“哈哈哈哈,不过是达官贵人扬名的手段罢了,张学士您还真信呐!”
“是啊,一介女子而已,最多只被家中请来的女先生教导过,能有几分真材实料?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就和那些个纨绔少爷们争抢的‘京城第一公子’一样,是个唬人的玩意,当不得真的
!”
“哼,林相大人贵为朝中众臣,可女儿却惯爱追名逐利,硬生生将才女的名头叫了十几年,这下总算要原形毕露了罢!”
——与那些不看好林漱容的官员们一样,王秩也是这么想的。
他的诗赋惊天地泣鬼神、能让诚国公都为之倾倒!就是文章稍稍逊色了些,比不上翰林院里许多二甲进士……然而,与一个压根不曾参与过任何一场科考的白身之人相较,定当还是绰绰有余!
何况,他还曾经凭借诚国公那边的关系,参与过上场会试的阅卷,其中不少好句都仍然铭记在心;而面前的对手,却不光年纪轻轻,还是个连私塾都上不得的女子……如何能赢得过他?
王秩越想越兴奋。
若他能在此场比试里扬眉吐气,将这个“京城第一才女”当作踏脚石,想必也不会日日被人在暗地里说闲话,嘲笑他浪费笔墨、才疏学浅了!
“上回会试的策论之题为‘赏疑从与、罚疑从去’,”王秩无比自信地站在案后,风度翩翩道,“林大小姐先请。”
和他的满面春风不同,林漱容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冲王秩客气地点点头后,便悬起手腕,率先将手中的毛笔蘸上了墨汁。
与此同时,站在前方的明昙也点燃了一炷长香,拍拍手上沾染的黑灰,起身含笑道:“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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