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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昙其实很想不以为如何。
编书的工程量本就十分浩大,且还需要她在过程中亲自督办、整理、收集书籍,选拔专人抄写底本,筛查字迹是否工整美观,最后再进行校订与发行……
别的尚且不论,单说收集各类书籍这一步,就要先把对科举有益的书籍挑选出来,列好书单,再去查找藏书阁、上书房与翰林院中有无原本。若其中有所存放的话,尚且简单,只需请个旨将它们拿出来便是;但若没有原本,就要尽快派人前往民间,动员或命令那些藏书家们捐献进呈——这还不够麻烦?
但无奈,她虽有心咸鱼,但林漱容却不肯依。
“既是为科考而编,那四书五经必不可少……还要在此基础上,添加《孝经》、《周礼》、《尔雅》,将春秋三传拆分,就能凑齐儒家十三经。”
林漱容拿着一张纸,边说边将提及的书籍记录下来,“此外,还应当编入诸子百家的各类著作、圣贤名人的传记,以及历朝历代都备受推崇的《齐民要术》、《王祯农书》等等实用典籍,方可能使举子们开拓眼界,不仅仅只拘泥于儒学思想的一亩三分地……”
几句言谈之间,林林总总便已列了二十多个书名,看得明昙脸色发青,头晕眼花,连忙旋过身去,一把搂上林漱容的肩头,简直要对着她抱头痛哭。
“怎么这么多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林漱容用指尖敲了敲桌案,帮明昙盘算道,“若将百家细分,还有兵家、法家、纵横家、农家、医家、天文术数等许多书籍可以入编,届时算下来,大约百本都不止罢?”
“……”明昙满脸见了鬼的表情,“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林漱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眉眼含笑,在后者绝望的目光里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哦。”
……
明昙自知贼船难下,在屡次争取无果后,便也只能顺着林漱容的意思,开始垂头丧气地着手进行编书工作。
此次是要以“永徽公主”的名义编
撰,许多事自然需要她亲力亲为,譬如第一步的列书单,就让明昙几乎住在了藏书阁,还要三五不时地往上书房跑,逮着秦先生问个不停,倒是比她当年读书时还要刻苦认真。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早为坤宁宫所知,不仅皇后对女儿最近的动向十分好奇,就连明景进宫请安的时候,都特意找妹妹问及了此事。
“哦?为天下才子编书?”
在得知明昙的打算后,明景当场便抚掌而赞,直夸她心怀天下举子,还主动表示会把府里的书籍也列一份名录,改日就送入宫中;此外,如果明昙有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写信给百草谷,问问那里有没有可以外借的医书,致力于给妹妹的工作量添砖加瓦。
明昙:“……”
明昙感动并痛苦着。
“不过……依皇兄之见,若昙儿是为了科举所用,那何不再简单一些?只专门出一本或一批丛书,刊印历年各省的考卷题目,再针对其写出较为规范的解题之法,这岂不是更加便捷简练?”
坤宁宫侧殿中,明景将明昙的书单审视一番后,便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如此一来,则定会比单纯编订各类书籍而更受天下生员欢迎,不知昙儿觉得如何?”
听完明景的建议后,明昙呆呆地坐在位置上,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震惊地盯着三哥猛看了两眼,在心中直呼不得了不得了。
这就是应试教育的神啊!
四书五经就那么些内容,各朝各代翻来覆去考了几百年,再加上许多规矩限制,那当然无论如何也玩不出花来了。
是以年年考卷,即使题目不会重复,可内核却多有相似之处。只要能够有针对性地去研究、去总结,那么作答的原则和规律、甚至是某些题目的模板,其实也并不怎么难找。
而且,按照她与林漱容的原计划,编订的科举用书大全也只是将多本典籍整合在一处,归根结底倒像个书单推荐。如果举子们心中只有四书五经,那么这个书单便用处不大——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把目光分给那些真正有
务实之论的《齐民要术》等书。
看那些用不上的东西干嘛?
若有时间,倒不如多写几篇字帖,好歹还能练练书法,加大自己被取中的几率呢!
所以,即使在坊间大力推举这些实用书籍的好处,见效也将甚慢——至少要等几轮科举下来,大家发现被取中的考卷里都在多谈务实之策后,才会开始注意到那些实用类书籍,不再只盯着四书五经空谈大义。
不过……
为了加快这个进程,而按明景所言,将题目与答案刊在一套专门的科举用书上,供学子们参考研究……
这不就是历年高考真题加解析吗?
再狠一点的话,还能自己翻翻那些经史典籍,抓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句子或典故来出题,也汇编成册……
天承版《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就诞生啦!
随着思绪发散,明昙的眼睛不由得越来越亮,心潮澎湃,连面前的书单都不觉得有原先那么可憎了。
——林漱容做了她几年的曲一线,难道如今,也终于轮到自己来当天下考生们的王后雄了吗!
——天道好轮回!这波必须干了!
即使心里已经兴奋地咬起了小手绢,但面上还要绷住。
明昙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太过激动,点了点头,尽量平声静气地说道:“三哥这个提议甚好!不过我等对科考不大熟悉,作文章也远不如那些才高八斗的文臣……若要实现你方才所言,还需得有翰林院襄助才是。”
翰林院里可有不少真材实料的老学究,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的,哪怕参朝言政的本事差些,但可把四书五经啃了个底朝天,完全能将那些枯燥的仁义礼智都写出花来。
在《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这种教辅书初初诞生时,为了迎合天下考生的口味,还是先着眼于最基本的儒家思想为妙,不要急于添加其他政治民生之类的话题。
要素过多,容易消化不良。
明昙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满心都是迫害天承举子的歹毒计划。她当即就有些坐不住了,“蹭”
得站起身来,在明景茫然的目光里披上外衣,转身就朝外跑去。
“我要去找父皇,让他借几个翰林院的读书人给我!”
少女兴奋的尾音飘散在门外,独留明景一人被她晾在原地,不禁很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昙儿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对妹妹的急性子知之甚详,因而也不曾介意对方的莽撞,反倒是安坐在位子上,伸手拿起了那张书单慢慢翻看。
唔,或许还能再添上几本医书……
好歹在百草谷里也算个熟客了,他们应该会借给自己的吧?
明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提起笔,在那本就足够壮观的长长书单之下,又加了好几个将会让明昙再掉五把头发的书名。
……
天鸿殿。
明昙跑到殿门口时,恰逢卯时过三刻,刚好是准备传晚膳的时辰。
她来天鸿殿,自然无人胆敢怠慢,几个侍卫更是远远看到九公主后,便迅速转身跑进去通传。因此,明昙刚刚登上石阶,盛安胖乎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面前,笑容可掬地朝她行礼:“九殿下来啦?陛下请您赶紧进去,等会儿正好可以一同用膳呢!”
明昙笑眯眯地点点头,也向他还了一礼,跟在盛安身后进入殿内,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皇帝跟前。
“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帝此时正盘腿坐在炕桌旁,端着一盏茶,挑眉望向笑得贼兮兮的女儿,摆手让她坐在另半边榻上,“龙鳞今日又要给朕找什么麻烦啦?”
“哎呀!父皇!”
明昙接过盛安呈给她的一杯龙井,还没抿半口,便一把拍在身侧的小桌子上,抬头朝皇帝翻了个大白眼,“龙鳞哪有回回都在找您办事哦?”
“你没有么?”
皇帝也慢悠悠地搁下茶盏,伸出手来,一指头戳在明昙的脑门上,差点把她戳了个倒仰,“你自己算算,自从六月从行宫回来后,就有多久没来同父皇用过晚膳了?”
面对此等尖锐的质问,明昙不由一愣,心中刚泛起两分愧疚,就猛然察觉到好像哪里不对。
她眯起眼睛,
迅速心算了一会儿,当即冷哼:“如果不算您来坤宁宫的话,那确实是没用过晚膳……但不是还陪您用过许多次午膳的吗!这怎么就不算啦?”
眼见话术被女儿拆穿,皇帝不禁轻咳一声,假装没听见明昙道破的真相,迅速转移话题道:“行了行了,说说你今天又有什么事?”
话毕,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赶紧补充道:“别以为朕忘了,你前几日才出过一次宫,去和林家姑娘在京城吃了一天朴香坊的糕点!这次可不能再轻易放你出去了!”
“……”
明昙眼睛一瞪,气急败坏。
“不是也给您带了他们家新出的糯米金丝酥吗?您之前还夸好吃,叮嘱我下回多带些呢——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账啦!”
皇帝:“……”
皇帝眼神飘移,上看下看就是不看自家女儿,势要把沉默战术进行到底。
不过好在,明昙也并不执着于此,只在谴责完对方背信弃义的行径后,便轻哼了一声,转而道:“而且,龙鳞在您眼里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吗?今天可真的身负要事,绝不是为了出宫去找林大小姐!”
“噢噢噢,”皇帝敷衍颔首,见她脑袋顶上都快冒出烟来了,方才憋着笑正色道,“那是所为何事?”
“嗯,想必您也知道,龙鳞最近正与林大小姐商议编书的事情……”
明昙试探性地说了一句后,仔细看了看她父皇,果见对方神情平静,没有半分惊讶,于是便放心地继续道:“我二人编书的初衷,本是为了给天下举子指明读书入仕的方向——如今的科考太过板正,选拔而来的人才思维也被固化,空有一肚子墨水,却不懂如何实干兴邦,连最简单的民生问题都答不上来……”
“这样的人,只知满口仁义道德,胸中却毫无计策谋略。既如此,他们又如何能够在朝为官,如何能帮父皇分忧解难?”
“所以,我与漱容才想编订一本汇集多家经典的书册,以助学子们研读,改变这种现状。”
她说着说着,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话锋一转,“可是……今日与三哥一言,倒是点醒了我:当今科举的主流是只专四书五经,那其他诸如《天工开物》、《水经注》这般的实用书籍自然不受青睐。即使我们将它们与儒学专著编在一起,大力推崇,也依旧没什么人会响应,反倒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嗯,确然是这样,”皇帝惊奇地看了看明昙,像是没料到她会想到这茬似的,点头赞同道,“你所思倒是十分周全。”
“所以说,编书之法就有些行不通了。”明昙笑了笑,续道,“不过……三哥提醒我,若想赢得读书人们的喜爱与推崇,那不妨便从历来科举的考卷本身下手——钻研题目、总结要点,提炼出每道考题中的精髓后,再请人针对这些作出范例文章,以供举子们参考——这样的话,比起单纯编书而来,定然会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
皇帝拧起眉毛,细细将她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沉吟片刻,却是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可若行此法,岂非是在投机取巧?”他缓缓道,“科举乃是为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方式,断断不可轻忽。龙鳞若是为他们找到了应试的便宜之道,那科考还有何意义?非但无法让举子们更加务实,反而还极易弄巧成拙,让他们变得比现在还要古板僵化,半点能耐都无……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对。父皇所担心的,龙鳞也曾想到。”
明昙点了点头,像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立刻答道:“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种可以算作‘投机取巧’的科举辅导用书,才必须掌握在朝廷本身手里。”
“……哦?”
皇帝愣了愣,兴致明显比方才更高,“说来听听?”
“无论如何,发行这种辅导书册的初衷,都是希望能引导举子们不要仅仅只读四书五经,也要把目光放在其余有关政治、民生、军事等实际问题的书籍上。”
明昙侃侃而谈道:“所以,在前期之时,我们尚可遵照考生的定性思维,从题目中提炼出儒家所尊崇的‘仁义礼智信’等重点,并针对这些撰
写文章。”
“等到了后期,受众面扩大之后,便可以逐步调整参考文章的侧重点,抬高‘务实’,降低‘道理’,一点点转变考生的观念,让他们不要只想着引经据典,而是多在文章中表达自己对时下各种问题的看法,从而能让朝廷更加直观地筛选人才,看出此人究竟有没有入朝为官的本领。”
“然后嘛,至于父皇方才所提的‘应试便宜’这一点……”
说到这里,明昙不由眯起眼睛,狡黠一笑,“既然此书是由朝廷编撰,那么天下举子们的动向也自然尽在掌握……若一旦出现‘只知按着辅导书作文章’的情况,朝廷也可以迅速调整下一场科考的题目,从而避免大范围的投机取巧,更准确地黜落那些没有真本事、只知拾人牙慧的书呆子,何乐而不为呢?”
“嗯……”
听了她这一番长篇大论后,皇帝的神情不禁有所松动,心中也多了几分赞同。
确实。近年选拔上来的官员们,不光良莠不齐,甚至莠还占了居多之数;他们大多都只会掉掉书袋,问策也答得乱七八糟,不是异想天开,就是说不到点上,实在是比那些盯着国库的佞臣还要令人头疼!
帝王须善制衡之道,即使是佞臣也可堪一用,但废物可怎么办?何况还是笨到只会背书的不可回收垃圾,更是叫人完全束手无策。
若说皇帝不曾为此现状而担忧,那定然是假话。
“……所以,龙鳞,”皇帝思忖半晌,方才开口道,“你打算如何推出这‘辅导书籍’?”
闻得此言,明昙顿时喜出望外——父皇同意让她一试了!
她能去做天承王后雄了!
“自然是要请翰林院的诸位大人们帮忙,”明昙嘿嘿笑了两声,这会儿才终于道明此番的来意,“待龙鳞收集好历年的题目后,还请父皇能够借我几位腹有才学的高手,请他们来匿名撰写文章,以供学子们参考……”
匿名。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挑眉看向女儿。
明昙得意地朝他眨眨眼睛,当然读懂了父皇的深意,“既
然是教他们‘投机取巧’,又怎能暴露此书是归于朝廷所有的呢?”
况且,日后还定会根据消费者的反馈情况,对科举命题进行有针对性地调整和改良……所以,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们这是官方出版啦。
皇帝也同样很赞同。
给此书套个严丝合缝的壳子,将其完全与朝廷划清界限,方才是完全之策。
“不过……科举三年一度,历年的题目可做不了几回,想必你还要请翰林院的大臣们再命新题罢?”
皇帝看了看明昙,见后者点头后,复又继续道:“所以,依朕来看,倒不妨干脆把这做成一种类似于邸报的刊物,每半月左右发行一刊,便能时时更新,履出新卷,不教那些举子们无题可做了。”
听到这个建议,明昙怔了怔,一拍脑门道:“这个好!”
如果能像是现代的杂志那样,一次只出一套题的话,那工作量也就不用那么大了!
整挺好!
她简直大喜过望,双眼都发着灼灼亮光,目光希冀地望向皇帝,总算是把深埋在心底的最终目的说了出来。
“既然这样……”明昙满怀期待,热泪盈眶,“我是不是就不用再编订那些好多好多的书啦?”
反正科举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了嘛!父皇一定会同意的!
她颇有自信,甫一想到自己不用再那么麻烦地忙前忙后,就觉得自己离咸鱼的人生目标更近了一步——
“不行。”
在明昙提前激动的目光里,皇帝笑眯眯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悠闲自在道:“题刊要做不假,书也还是须得继续编纂……朕会时刻监督着你的。龙鳞,可别总想偷懒哦。”
明昙:“……”
明昙:“???”
她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回答,早已准备好的笑容顿时僵在唇角,整个人都当场裂开。
为什么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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