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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昙滞然地坐在茶棚之下,眼中倒映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
明明目及之处如此热闹,可她心中却正在一点点地泛出冷意。
哀民生之多艰。
这个世界不是她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不是只有宫廷里的金墙玉瓦、富贵荣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人无衣可穿,无粮可食,苦苦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每一日的夜晚都可能是生命结束的前夕——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朝廷是一个多方势力纠葛而成的庞大利益体,在其之中,既有清正廉洁、国士无双的父母官,也存在着心怀不轨、贪赃枉法的奸佞臣。他们各自代表着清浊的两面,虽然互相对立,却也休戚相关。
而从国库里派下的赈灾钱粮,从上至下,层层递进,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要被多少人刮脂刮膏,才能最终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残骸,落到真正亟待救命的百姓手中。
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过程,历朝历代都深受荼毒。
即使当今皇帝圣明如斯,有心励精图治,但在真正执行的过程中,却还是难以对那些贪官污吏严防死守,无法真正杜绝这种乱象。
人人都道君王拥有至高权力,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皇帝也只不过是一个身在局外的观棋人罢了。
——连他都救不了百姓。
明昙攥紧指尖。
“卿卿,《孟子》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扫出一块阴影。
“但是为什么,在我所看到的现实里,却是‘官吏为贵,民、君、社稷三者皆为轻’呢?”
明明是飘若鸿羽的语气,可林漱容的心中却仿佛压下了一块大石,被她问得一滞。
“殿下……”
“更多时候,明明错在硕鼠,可留于青史上任后人唾骂无能的,却永远只有皇帝一人的名姓。”
十五岁的公主抬起眼,眸中满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厚重。
“可那真的只因为皇帝无能么?”她问道,“又如沅
州伏旱,民不聊生,真的只是因为天灾使然么?”
“……”
林漱容沉默着,但她并非是不知道答案。
而是这个答案,只能心照不宣。
明昙轻轻摇摇头,笑了笑,也没有强求对方回答。
她转头看向邻座忧国忧民的读书人,目光在他们打着补丁的长衫上停留了许久,轻声说:“寒门举子历经百态民生,心怀家国天下;我倒希望他们都能高□□名,青云直上,入庙堂为官,为生民立命……可是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险阻,是仅凭你我之力而难以克服的啊。”
积财帛者而簪缨,居高位者而敛银。世家勋贵们为了长盛不衰,便将朝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一样盘踞其上,捕杀着每一个与他们不同阵营的人。
而幸存者中,又有多少未曾加入织网行列的人,还一直在坚守初心呢?
君臣佐使。明君难得,良相也更难得。
而这些上位者若不明不良,又如何能让天下苍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呢?
“……卿卿。”
明昙唤了她一声,伸出手去,将林漱容的指尖握在了掌心。
她说:“我想救救他们。”
——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
“我其实知道的。我知道你们一直想让我当皇帝。”
她的声音又低又小,轻易淹没在闹市的嘈杂里,却在消散之前,便尽数传入了林漱容的耳中。
后者猛的一愣,抬起头来,愕然与她对视,话语中竟难得有些颤抖,“您怎么……”
“好啦,别这么惊讶,”明昙自嘲似的一笑,撇了撇嘴,“我只是装傻,又不是真傻。”
“从前我总想着,只要假装不知道父皇和你的打算,待你们明白我有多么无能后,便终究会改变心意的。”
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缓缓说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也不懂什么为君之道,更不愿承担治国理政的责任……旁人认为那位子权势滔天,无限风光,我却只觉得是个劳命伤神的累赘,比不得纵情山水之间的逍遥。”
“可是呀,大哥已故多年、三哥顽疾未愈,其他人不是狼子野心,便是蠢顿愚笨,哪个都不能堪当大任。”
她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故作轻快道:“与其指望他们延续父皇的千秋之治,倒不如由我自己站到万人之上,去革一革天下大弊,补一补满目疮痍——”
“我希望你可以陪着我,卿卿。”
明昙弯眸一笑,看上去云淡风轻,可眼神中却暗藏几分忐忑,握着林漱容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你愿意和我一起,救救这些受苦的百姓吗?”
“……!”
林漱容心中一跳,怔然地望进明昙漆黑而灼人的双眼之中。
良久后,她才抿起唇角,将手从明昙的掌心缓缓抽出——
“您一定可以救他们的,殿下。”
然后重新贴上对方,五指卷起,与她紧紧相扣。
“而我……也当然会永远陪着您。”
林漱容微笑着,向她承诺道:“我要亲眼看着殿下,南面称尊,身登大宝,实现您所有的弘愿与伟业啊。”
……
若问春州除了茶与墨之外,还有什么最出名,那一定就是到未磨湖泛舟了。
未磨湖是靠近城郊的一片大湖,素有“小洞庭”之称,就连名字都是取自刘宾客的名句“潭面无风镜未磨”,早在前朝便扬名万里。
而这种风平浪静的湖水,则最适合泛舟游览了。
夜幕擦黑,繁星缀空,两人慕名来到未磨湖码头,租了一条雅致的游船。几个乔装过的侍卫揽过了撑船的活计,二位姑娘则坐在舱内,安心欣赏窗外的湖景。
兴许是下午的话题太过沉重,一向活蹦乱跳的明昙此时沉静很多。她垂着眼,兴致缺缺地看了看窗外,转头道:“我听说,到未磨湖来泛舟,是有酒可以喝的吧?”
因为以刘宾客的大作为名,未磨湖一向深受迁客骚人喜爱,不论有才没才,都总爱来沾沾文气——是以,店家便在每条游船上都备好了美酒甘酿,以便这些诗人们借醉挥毫。久而久之,竟也成了未磨湖的一大特色
。
明昙她们这条船自然也不例外。
林漱容顺着对方的视线,瞥到一旁泥封的酒坛,下意识就要阻止:“殿下您年纪尚幼,不宜……”
话没说完,她自己倒是先卡了卡,引得明昙托腮一笑,懒懒反问:“都及笄了,还年纪尚幼啊?”
“……”林漱容静默一瞬,仍试图坚持,“但杯中之物到底伤身——”
“就喝一点点嘛。”
明昙温和地打断她,面上带笑,可眼神中却隐带几分落寞与沉重,看得林漱容心下顿时一紧。
——“待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好好享受我天承的大好河山啦!”
这是明昙幼时曾对她说过的话。
记忆里的小姑娘神采飞扬,眸中闪烁着全然的向往,说自己只想拥有闲云野鹤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然而,七年之后,她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梦想,为家国、为百姓、为他们的期望,而去选择一条注定充满了搏杀与鲜血的夺位之路……
若说不愧疚、不心疼,那定然是假话。
“殿下……”
林漱容抿起唇,对上明昙的双眼,抑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
“只许喝一点点哦。”
小公主歪歪头,望着对方起身去拿酒坛的背影,不禁轻笑一声,悄悄眨了眨眼睛。
这个卿卿哟,真是太惯着自己啦。
……
大抵是受诗仙的影响,许多文人皆爱贪杯,好以醉意激诗情;因此,游船上备着的酒也是陈年佳酿,隐隐还带有几分茶香,十分之风雅。
“来。我敬你一杯。”
明昙握着一只酒樽,与林漱容轻轻碰了碰,弯眸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嗯,那便祝今岁能够天下安宁,风调雨顺吧,如何?”
“好。”
林漱容举杯回敬,朝明昙轻轻颔首,“愿天佑我朝,五谷丰登。”
二人相视一笑,同时扬手,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郁结的心绪也随之畅快了几分。
这酒年份不短,后劲很足,明昙平日里不怎么喝酒,半点尝不出来,与林漱容一边聊天一边
对饮,咣咣几杯灌下肚子,再被夜风一吹,顿时就开始晕头转向了。
林漱容今夜的心情也有几分沉重,一时不察,便见明昙已经醉得趴在了桌上,登时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轻唤:“殿下?殿下?”
“唔……”
醉倒的明昙可不似昨日在温泉里那般闹腾,反而乖巧十足,将脑袋枕在臂弯里,睡得尤为香甜,还轻轻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
林漱容犹豫了一瞬,却仍是担心她会着凉,于是伸手扶着明昙的肩膀,将人揽到怀中,侧头向外道:“公主醉了。烦请各位把船靠岸吧。”
侍卫们恭敬地道了一声“是”,翻转船桨,掉头向岸边驶去。
船体微微摇晃了几下,却正好扰醒了明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直起身来,看了看一旁的湖景,似是很有些懵然。
“外头怎么乌漆嘛黑的,什么玩意……”
含含糊糊地咕哝了一句后,她收回目光,转而落在林漱容身上,这才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慢慢扬起一个傻笑,“卿卿!”
“殿下,您累了。”林漱容柔声道,“我现在带您回宫。”
“好!”
醉了的小公主特别听话,和平日里完全就是两副面孔,一边猫猫点头,一边跟个复读机成精一样道:“卿卿带我回宫!”
林漱容好笑地为她理了一下头发,还没再开口,明昙的眼珠便盯上了那只手,想了半天,认认真真道:“抱抱!”
“……什么?”
不等林漱容反应过来,明昙便凑到跟前,可怜兮兮地伸出双臂,再次重复要求:“抱抱。”
林漱容:“……”
她试图防守,却很快便在对方湿漉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纵容地叹了口气,“好,抱。”
明昙小小地欢呼一声,毫不犹豫地扑进林漱容怀里,把额头抵在人肩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才像是终于安心了一样,再度闭眼打起瞌睡。
……这也太乖了。
林漱容见多了明昙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模样,眼下竟恍然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喝酒还能有这种奇效?
游船甫一靠岸,林漱容便拒绝了侍卫们帮忙的请求,只弯下身来,伸手拖住小公主的膝弯,微微使劲,便将后者打横抱在了怀中。
她好歹也是正经与林珣一起练过武的,身上很有几分力气,抱三个明昙都绰绰有余,走起路来依旧稳稳当当,分毫不曾惊扰怀中少女的安眠。
而被甩在身后的侍卫们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
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和天仙一样的林家大小姐,居然还是个练家子啊……
回宫的马车早已备好,离未磨湖并不远,没几步便也走到了。
林漱容依旧不肯让别人碰到明昙,万事都亲力亲为,好在后者也粘着她,只顾着呼呼大睡,连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仿佛只要身边是林漱容,就已经让她足够安心。
马车被驾驶得又稳又快,迅速回到行宫。林漱容刚搂着明昙下车,便有机灵的率先跑去摘星阁报信。待二人抵达烟波水榭时,皇后和仪妃早已等在那里了。
“昙儿这是喝醉了?”
皇后看着林漱容将人半扶半抱地搀进来,赶紧上前半步,“快快快,把她带到屋里吧。”
林漱容点了点头,环着明昙的腰朝屋内走去。皇后看对方一副费力的样子,本想搭一把手,却发现自家女儿根本不让她帮忙。
明明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还只认林漱容一个人。除她之外,不论谁碰,都要被明昙狠狠挠一爪子,堪称六亲不认。
皇后无奈,只能作罢,望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这个昙儿,真是让人不省心……”
“昙儿都这么大了,你也别老拘着她。”
华瑢笑着劝道:“不过就是喝几杯酒,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成日偷溜出府,大晚上去邀月台一同赏月呢。”
皇后面上一红,“……阿玉!”
“行行行,不提这个,”华瑢知她不爱回忆往日的离经叛道,故而又道,“总之你就放心吧。
林家那孩子向来是个稳妥的,有她在旁,断不会叫昙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听对方这样夸赞林漱容,皇后微微凝眸,看向那边没什么动静的内室,一时却没接话。
忽然,她站起身来,道一句:“我去看看她们”后,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华瑢不疑有他,只翻了个白眼,心道桃枝儿这个爱操心的性子,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
林漱容把小醉猫扶到床上时,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将她给弄醒了些。
“卿卿……”
明昙迷迷糊糊的,一见身旁是自家伴读,立刻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将脑袋埋到林漱容颈间,这才安心地喟叹一声。
林漱容很是无奈,好不容易才把人扒拉下来,摁在床上,给她简单地解去外衫。
在此期间,明昙还一直动来扭去,非要贴着她不可,直把林漱容累得出了半身香汗,才总算是将明昙剥得只剩中衣。
她喘了一口气,拍拍怀中少女的肩膀,柔声哄道:“殿下快睡吧。”
“不要,”明昙晕头转向,几乎全是本能在冲她撒娇,“卿卿陪我嘛。”
“不行,殿下乖一点,您要自己睡……”
话音未落,被屡次拒绝的明昙登时不爽。她皱了皱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去,一把勾上对方的脖颈,忽然开始使劲。
而林漱容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她坠得弯腰,与明昙的面容迅速贴近——
“啪”的一声,虽然林漱容很快反应过来,用双手及时撑住床板,但整个人却已经支在了明昙的身上。
这个姿势十分亲密,让她能完全把明昙拢在身下,仿佛是下一秒就会与对方亲吻一般,完全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
门框那边传来隐约的声响,林漱容骤然转过头去,只见顾缨正茫然地站在那里,紧紧盯着行为亲昵的两个人,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震惊。
林漱容:“………………”
啊。这。
轻薄公主应该对应天承
的哪条律法?
她会不会被叉出去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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