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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主中毒一案过后,虽然凶手已死,但各宫却仍然人心惶惶了好一阵,生怕自己被牵连出什么无妄之灾。

然而,随着几个星转过去,“彻查后宫”一事却也随着朝堂上传来的急报,终究不了了之。

今夏是个灾年,南方沅州伏旱,一连数月滴雨未落,将农户们的稻子都旱死了大半。

灾情几经辗转,日前才刚刚报到京中,引得皇帝震怒,前朝也忙得不可开交,只怕是根本顾不上九公主遇害之事了。

后宫都是聪明人,当然懂得去看上面的眼色行事。这才几天过去,便有不知从哪发源的流言传到坤宁宫里,说是九公主杖杀宫女、心性残忍,就连陛下都厌了她,所以才顺势不再彻查此案,也多日不曾踏足坤宁宫中。

渡叶将这话复述给皇后时,明昙正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论语》。

“娘娘,可要婢子去将下人们整肃一番?”渡叶忧虑地问道。

“唉……即使费劲管住了自己宫里,也管不住旁人传闲话的一张嘴,”皇后揉了揉眉心,叹息道,“罢了,随便让他们去说。”

“哼,父皇近日忙得脚不沾地,何止坤宁宫,只怕连后宫都未曾踏足半步。”

明昙斜靠在椅子上,把书翻得哗哗乱响,懒洋洋点评道:“女人多的地方啊,就是喜欢乱嚼舌根。”

皇后瞥她一眼,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从哪里学来的这话?老气横秋。”

“母后就是心太善了,”明昙打了个哈欠,将《论语》随手丢到旁边,一本正经道,“要我说啊,就该拿出六宫之主的派头来!把那些个娘娘们叫到跟前,挨个儿敲打一遍,省得她们成天想办法作妖,让父皇和母后更加烦心。是不是啊渡叶?”

渡叶含笑朝明昙福了福身,犹豫一瞬,又冲着皇后说道:“娘娘,婢子以为……殿下所言不无道理。”

可皇后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哪能有如此简单?陛下素来勤政,不爱女色,宫里便都是些老资历的嫔妃,个个眼高于顶,各行其是,岂是会任由本宫敲打的主儿……”她叹息一声,略摆了摆手,不愿再深谈此事。

听皇后这么一说,明昙倒是有点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开始正经回忆起宫中为数不多的女人们。

她父皇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全副身心都扑在国家大业上,对于那些情情爱爱之事没有半点兴趣。就连当年他亲自求娶的太子妃、现在的皇后顾缨,也只能与他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

除了顾缨之外,就数婉贵妃在宫中的位份最高。这位娘娘乃是诚国公之女,勋贵中的勋贵,虽然性格一向恬淡婉约,但家世却尤为显赫,就连皇后都较之不如。

再往下数的话,便是出身将门的仪妃、同样是东宫旧人的温妃,以及——

明昙刚刚回忆到这里,便有一人从殿外匆匆走进来,正巧打断了她的思绪。

锦葵肃着脸,跪到皇后近前,沉声通传道:“娘娘,宁妃娘娘的大宫女瑶香求见。”

唔,宁妃?

真是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明昙单手撑着腮,微微挑起了眉梢。

这位宁妃,便是当前后宫中仅有的三妃之一,也是这阖宫上下——最难相与的一位娘娘。

果然,即使温和如皇后,一听宁妃的名号也不由得蹙了蹙眉,语气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锦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个容貌漂亮、神情倨傲的宫女走进殿内。

后者见了皇后,也不去行跪拜大礼,只象征性地福了福身,便十分趾高气昂地开口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见此情形,明昙动作一顿,放下书本,稍稍眯起了眼睛。

一旁,同为宫女的渡叶也立刻皱起眉来,冷冷盯向堂下的不速之客。

皇后心慈,素来与人为善,虽然对方未行大礼,却也没有因此便苛责这瑶香,而是态度平和地问她:“你家娘娘派你来此,所为何事?”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听闻此话,瑶香竟然故作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理所当然地反问道:“皇后娘娘竟然不知?”

一旁的明昙眸色微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皇后愣了一愣,蹙起眉头,面上也带了些不悦,“本宫应当知道些什么?”

瑶香好像半点都不怕皇后动怒,仍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施施然说道:“陛下上次歇在崇乐宫时,曾亲口答允过,说是要将端午小宴上的那盏琉璃宫灯赏赐给我家娘娘呢。”

“……宫灯?”

“是呀,皇后娘娘,”瑶香浅浅笑起来,话锋一转,倨傲道,“不过,那盏宫灯在宴上被陛下赏给了皇后娘娘您,所以宁妃娘娘才特地派婢子前来讨要——还请娘娘谨遵圣旨,将宫灯交给婢子,好叫婢子回崇乐宫给我家娘娘复命才是。”

这话说得足够傲慢,语气措辞都尽显宁妃的恃宠而骄,简直堪称以下犯上。

就连一向好脾气的皇后都冷下了脸,渡叶更是气得上前一步,怒声道:“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皇后娘娘无礼至此?”

“哎呀!这位姐姐恕罪,婢子可不敢冒犯皇后娘娘!”

瑶香一扬首,露出个夸张的惊惧神情,可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满是嘲讽,嗓音凉凉道:“不过是我家娘娘让婢子来讨要个宫灯罢了。再者说,坤宁宫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皇后娘娘什么没见过,还会霸占着一盏小小宫灯不成?”

说完,她仿佛还嫌不够一般,继续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何况,这灯还是陛下金口玉言,亲自赏给宁妃娘娘的。难道皇后娘娘……是想不遵陛下口谕么?”

渡叶气得脸色发白:“你!”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后宫中的事情,一旦牵扯到了皇帝,便是芝麻也要变成西瓜。

皇后虽然怒极,却也依旧保持着理智,她挥手让渡叶退下,心中也在飞快估量着瑶香话语的真实性。

那盏宫灯确实在端午赏了自己,但毕竟只是个做工精巧的小玩意,陛下若是不小心,忘记这东西已经给了出去,倒也不算稀奇。

并且,宁妃膝下的一双儿女近日争气,在课业上屡得皇帝夸赞——如果她趁此机会,向皇帝开口讨要,而后者又恰巧忘了端午宴上的事,倒还真有可能会顺势把灯赏给宁妃。

思及此,皇后觉得此事八成是真。

沅州闹了旱灾,前朝大臣近日吵得不可开交,陛下的头疼病只怕又要犯了……

也罢,区区一个宫灯,给就给了,她吃个亏便是。何必再为此徒增陛下烦恼?

皇后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正打算叫渡叶前往私库,将那盏琉璃宫灯取来时——

“哦?不遵父皇口谕?”

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走上前来,神情似笑非笑。她还握着刚才的那本《论语》,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像是看笑话般看着瑶香。

“本公主倒是不知,一个妃子身边的小小宫女,竟然也配来传我父皇的口谕了么?”

口谕虽不如圣旨那般正式,但皇帝却是个十分谨守礼制的人,因而即便仅是口谕,也一向是由他身边的大太监盛安亲自通传的。

至于妃嫔身边的宫女,自然没有资格妄论圣上口谕。

瑶香神情一滞,心头发起慌来,显然没料到明昙出口就直指命门,背后的冷汗霎时浸透了内衫。

不过她到底是宁妃身边的大宫女,跟着主子在宫中横行已久,几乎是立刻便平复了心绪,勉力镇定道:“不过一盏灯罢了,只怕是陛下近日多忙,未曾想起让盛大总管前来通传……”

“既然你也知晓,父皇的口谕应由盛公公转达,又为何会打着宁妃的旗号找上坤宁宫呢?”

明昙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冷冷说道:“本公主看呀,定是你这婢子胆大包天——竟敢谎称父皇有令,前来骗取皇后娘娘的御赐之物!”说到这里,她语气蓦地一厉,“瑶香,你该当何罪!”

瑶香被这陡然落下的黑锅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急急自辩道:“不、不是!婢子真的是奉宁妃娘娘之命,前来坤宁宫取灯的啊!”

“好个奴才,还要狡辩不成?”明昙扬起头来,高声喊道,“来人,给本公主把这胆敢蒙骗主子的贱婢拿下!”

殿外登时闻声进来两个太监,他们对视一眼,几步上前,伸手便将瑶香给摁着跪在了地上,冲明昙恭恭敬敬地问道:“公主还有何吩咐?”

明昙抄着手,懒懒一笑,“这瑶香贪恋钱财,竟敢借宁妃娘娘的名号来骗取御赐之物。如此恶行,实在难容,便把她给本公主拖出去,先杖责五十大板吧!”

五十大板!

瑶香骇然地倒抽一口冷气,若是这板子打在她身上,哪怕是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她吓得两股战战,却还强撑着那股趾高气昂的劲儿,一边挣扎一边高喊道:“九公主!我家娘娘当真是奉了皇上口谕!您这样可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呀!”

这话不说倒罢,一说便将面前的少女惹得更怒了三分。

“你倒是会扣帽子,”明昙冷冷一笑,点了点头,“好!既然左右都是开罪父皇,那我便干脆解决了你,再亲自去向父皇请罪!”

她眸色幽深,一扬手,寒声命令道:“给本公主拖出去,打!”

眼看对方起了杀心,瑶香这才觉得毛骨悚然,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打着颤,终于想起了这位九公主近日在宫中的名声。

听说,她还真的曾将一个宫女,活生生打死在御花园中……

两名太监躬身应是,正要将瑶香往外拖去时,她才终于回过神,挣扎着高声哭叫起来。

“九公主饶命!婢子知错了!婢子定是听岔了娘娘的吩咐,无意冒犯您与皇后娘娘——还请公主开恩,看在宁妃娘娘的面子上,放了婢子吧!”

皇后一直沉默地旁观了半晌,此时见瑶香哭得撕心裂肺,不由蹙起眉头,望向身旁容色依然冰冷的女儿,轻轻抿起了双唇。

昙儿是在为她这个皇后争一口气,顾缨自己何尝不知?

但是宁妃其人,乃是户部尚书从小宠到大的独女。如今恰逢沅州大旱,皇帝正等着户部出银赈灾,在这个档口,可万万不能惹到宁妃和她父亲的头上。

再者说,作为母亲,皇后也不愿放任明昙如此暴戾恣睢……

“昙儿,”她不禁出声提醒道,“五十大板,可是当真会出人命的。”

“……”

明昙转头看了皇后一眼。

面色苍白的女人坐在主位,眉眼美丽端方,目光中满是纯粹的柔和与慈爱。

视线相触时,明昙微愣,手指在衣袖中不由自主地绞紧起来。

前世她母亲早逝,父亲酗酒,对她动辄打骂,明昙从未感受过来自双亲的关爱。

更何况是这种来自于母亲的温柔注视与纵容。

“……身为宫女,竟然连主子的吩咐都能听岔,可见平日是如何偷奸耍滑,欺上瞒下。”

明昙别过头来,淡淡道:“不过,既然她有心悔改,母后又愿意开恩赦免于她,那就打上二十大板,再将她押解回崇乐宫里,请宁妃娘娘自行管教便是了。”

太监们领命,不敢怠慢,几下便把还在不停扑腾哭喊的瑶香给拽到了殿外。

渡叶看了公主一眼,匆匆走出去安排杖责奴婢的事宜。她是坤宁宫的大宫女,素来机灵麻利,不一会儿便使人支好长凳,将瑶香压在上面,抄棍子狠狠打在了后者的腰间。

“啊——九公主饶命!婢子知错了,婢子再也不敢了!”

一时间,瑶香的惨叫求饶、与木棍砸在皮肉上的声音响彻殿外,听得皇后颇为不适。

她有些不忍地垂下眼,叹息一声,在口中轻轻诵了几句佛经。

再抬头时,却见明昙已经让锦葵为她披了外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架势,倒叫顾缨不禁一愣。

“昙儿,”皇后赶忙出声,“你这是要去哪里?”

明昙拢了拢衣襟,转头朝她微微一笑,平静道:“自是去向父皇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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