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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推开院门,看见了坐在窗下的父亲,以及一窗之隔的季玖。

两人隔着一扇窗户,各自晒太阳和处理事务。沈珏抬起眼先望了望天,天空湛蓝,四月已经春回大地,午后的阳光静谧而温柔,吹过庭院的风抚在脸上,没有了严冬的寒厉。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沈珏不想打扰他们,轻声的关了院门,朝自己的小屋走去。却被闭着眼一直都未睁开的伊墨叫住。

伊墨说:“过来。”

十足的唤自家儿子的语气,哪里还有一百多年前因为嫌恶狼崽子的骚气,扔到椅上的疏离。最不喜人情世故的妖,也被时光打磨成了合格的父亲。

季玖歪过头,望着窗下的父子两人,也不干涉。只是不知道伊墨叫他做什么,如果是问昨夜的事,季玖觉得有些不太好。再怎样,这都是沈珏的私事,无论那个人是不是皇帝。

沈珏站在伊墨面前,恭敬的很,唤了一声:“父亲。”又看向季玖,说:“爹。”

季玖让他这么两声一唤,心里着实升起仿佛两口子训孩子的感觉,顿时尴尬,只好应了声,低头攥着笔续写未完的书信,装作忙碌。

伊墨睁开眼,望着沈珏,端详片刻后问:“好?”懒到连问话都只吐一个字。

沈珏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脸皮上热了热,低头回了两个字:“挺好。”

这一问一答,包容了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蕴意深远,连窗内的季玖都红了耳根。风月之事,向来是秘事,床帏一方小天地里的隐秘,自知即可,哪有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谈论的?尽管他们说得足够含蓄,却也依然有三分露骨,反倒是因为故意的含蓄,那露骨之处,就越发鲜明起来。

偏偏伊墨没有一丝自觉,还在问询,问小宝:“他愿意?”

小宝的脸又红两分,等了等才道:“他要一人一次,我没答应。”

伊墨哧了声,一副早预料的模样,沈珏被他一声“哧”的脸上彻彻底底红了,全无昨夜折腾皇帝时的冷静与沉着,只是个站在家长前被询问的孩子。

一如那年元宵夜,沈清轩指着胖墩墩的泥塑小狗儿取笑他,伊墨在一旁的那句:在长辈面前你就是这个。

一语成谶。

屋内季玖突然插过一句话来,解救了他,说:“够了。”

伊墨看向窗内,对上季玖视线,分明从他眼里看出四个字:为老不尊。这事也是你该打听的?

老蛇只好收起那分揶揄心思,端庄的挥了挥手,对沈珏道:“去歇着吧。”

一句话又惹的沈珏窘迫起来,歇什么歇,你才歇着呢。

经了这么多事,沈珏总算明白,要父亲改了这些坏心眼,纯属谵妄。愈是亲近之人,这老妖怪的坏心眼就愈多愈猖狂,幸好他爹极少与他同流合污。

正庆幸着,却听季玖一句:“去歇息吧,今日不用做家务。”

“极少”不等于“从不”,沈珏通红着一张脸,回自己房里去了。

季玖原是真正关心的,但是等话说完,才回味到自己也是带了促狭心思,正懊恼着,却收到伊墨暗藏笑意的一瞥,季玖连忙咳了一声,重新转过头,继续写信。

晚间,也不知伊墨在弄什么,空气泛起一股股香气,季玖放下笔,循着气味一直找到厨房的灶上,伊墨正一手撑着额头,坐在小凳上鼓捣灶里火苗。

季玖问:“这是什么?”一边问着,一边干脆揭起了锅盖。

原以为这妖要做晚饭,季玖还有些惊讶,妖也会做饭吗?结果一揭开盖子,季玖脸上就黑了。

虽然妻子生产时自己并不在家,可季玖只看一眼,也知道那是什么粥。

这老蛇!存心是让沈珏不好过。

季玖说:“你消停点吧。”

伊墨抬起眼,道:“不是给他的。”

“嗯?”季玖呆了呆,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顿时脑中乱了套,“你要给……”皇帝?

伊墨扬起眉,笑了一下道:“不能吗?”

季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份“月子粥”是给皇帝准备的。这蛇——季玖无话可说。

站了片刻,季玖取过勺,一边搅着锅里的粥一边淡淡道:“虽然有了中意的人,沈珏也不会为他舍了自己父亲,平白做这么孩子气的事,也不怕叫人笑话。”略顿,补上一句道:“你这生的是哪门子气。”

心思叫人戳破了,老蛇脸上不见分毫羞惭之色,倒是坦荡的很,道:“我高兴。”他就乐意做这般孩子气的事,怎么着?

季玖其实也能想得到,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与别人好了,作为父亲,心里一定是有些情绪的。只是他之前并不知道,这一份无血缘的亲情,能将这老妖怪羁绊的这般深,深到连这种幼稚可笑的事都做得出来。。

想了想,季玖蹲下身与他面对着面,眯起眼道:“你想让皇帝难堪?我了解他,就这一碗粥办不到的。”

伊墨来了兴致,问:“还要如何?”

“让我亲自送去,叫他喊我一声爹。”季玖的眼睛彻底眯成了弧状,问:“如何?”

伊墨被他这般打岔,心里的不郁也消散了许多,闻言摇了摇头:“不若你我一起去。”

季玖拿着铁勺敲在他脑袋上,“蹬鼻子上脸!”好心与他开怀,还得寸进尺了。

最后那锅粥,被他们倒了。倒粥的时候,沈珏出来,站在两人旁边,望着那锅红红的补身的粥,在夜色里热着脸颊道:“要丢也是你们丢下我。”

说的甚是真诚,以及委屈。

季玖想到短命的沈清轩,望他一眼,也就不说话了。相处时间越长,那些硬话就越说不出口,眼前两人都是妖,却不知比他见过的人,情深意重多少。。5ef698cd9fe650923ea331c15af3

每每想到这里,季玖就不由自主的感到沈清轩造孽。又觉得,那个人虽缠绵病榻半生,却又何其有幸。

伊墨倒了粥,提着锅却说了一句:“你迟早都会被丢下的。”

小宝轻易就被他一句话伤了心,低头不吭声。

季玖看不过眼,嘴皮利索的道:“你也就现在得便宜卖乖,刚刚气鼓鼓熬粥要去得罪皇帝的人也不知道是谁。儿子还没被抢走便是这模样,要真被抢走了,你还不得要去沈清轩墓里抱着白骨哭一场?”

一番话,说的父子两个脸色各异,各有各的精彩。

季玖跟没事人一样,转身回房了。

留下伊墨望着他的背影,与沈珏道:“他怎么这般不饶人?”

小宝记着他刚刚伤自己的事,说道:“前世惯着你,今生不惯了。”说着迈步就走,俨然一副要把父亲抛下的气势。

走了不足十步,又折回身,拉着伊墨长袖,给拽回去了。

又一次在季玖面前吃瘪,这夜伊墨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真的让上一世的沈清轩惯坏了,总是为所欲为,却从未被沈清轩说过什么,连一句埋怨都没有,所给的都是包容与忍耐。

可惜这样的反省根本没持续多久,在季玖上榻后,他又不顾别人意愿的躺过去,将人禁锢住,抱进自己怀里。

日子就这么不徐不疾的过,季玖的承诺都在兑现,只要伊墨不过分,他都由着他。对沈珏,也仿佛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护着的时候多。

有时沈珏被伊墨欺负的狠了,实在看不过眼,也上去帮忙。

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他就这样平静的接受了自己是沈清轩的转世,平静的接受了这两个妖对自己的依恋,虽然这份依恋冲着沈清轩而非季玖。

明知这一点,他也平静的给出自己的珍视。甚至愿意放弃曾经的仇愤。

既是替沈清轩偿还,也是自己做人的底线。

他虽是薄情之人,却不寡恩。

槐花开放的季节很快到来,山林田野,几十颗上百颗槐树都结了白色的一串串的槐花,挂满了枝头,季家祖坟边上的几棵槐树长的尤为粗壮高大,直冲云霄,远远就能看到满树白玉。

季玖这天清晨带上沈珏出门,叫他拿着一块布,铺在树底下,自己将袍摆掖上腰间,挽起袖子,抱着树干“噌噌——”几下就隐进了花朵树冠里。

沈珏在下面伸着脖子看着,看了一会喊道:“爹,你干嘛?”

回答他的是大把大把被捋下来的槐花。

漫天旋舞着落下,带着清谧幽香,悠悠荡荡,落在他的肩头,发上。

沈珏懂了,顿时高兴起来,也掖着袍摆,抱着树杆两下就窜了上去。

季玖正忙着,感到枝头又一沉,回身便看见沈珏放大的笑脸,顿时愣道:“槐枝脆的很,会摔下去的。”

话还没说完,那乘着两人重量的枝干“咔嚓”一声,季玖知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下意识的将沈珏推开,自己摔了下去。

“爹!”

沈珏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毕竟这槐树粗壮,上面枝干看起来也不细弱,却说断就断。又被季玖突然推了一把,那一下推的极大力气,将他推到另一根枝上,根本没有他应变的余地。就眼睁睁望着季玖极速坠落,眼看要砸在地上。

季玖也以为自己这一次不摔死也要摔个半残,却被窝在房里看书的伊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接住。

季玖睁开眼,迎面是一张余悸未退的脸。因为这张脸,季玖没有吓到,而是首先想到,他把这人吓坏了。

就本能的说了一句:“我没事。”

伊墨说:“嗯。”

季玖看了看四周,自己还是被抱着,忙道:“放我下来。”

伊墨却不理他,将他抱在怀里,紧紧锁着,像是要锁到自己身体里去。这样就安全了,有我在,你就不会再有危险。

季玖回过神,也顾不上被抱的骨头都在疼痛,伸手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哄孩子一样哄着:“没事,没事。”

这时沈珏从树上下来,被伊墨喝了一句:“谁让你下来?上去,把这花摘光为止!”

沈珏二话没说,重新又噌噌爬上树,老老实实采花。

伊墨这才放下他。

两个时辰后,日头都到正中央了,沈珏抱着巨大的包裹,走回家。

包裹里满满的槐花。铺在院子里,仿佛渡了一层玉色。

季玖原就是想做槐花饭解解馋,现在望着这么多花,开始发愁要不要酿槐花酒。

一地槐花,处理了三日才处理完,这天中午,他们三人都吃上了波折过后香喷喷的槐花饭。

沈珏第一次吃这种乡土风味的好东西,一口气吃了三碗,还嫌不够。

吃着吃着,问季玖:“爹怎么会做这些?我记得你不会下厨。”

其实无论上世沈清轩,还是今生季玖,都不擅长此类事物。一世大贵之家,二世官宦人家,起居饮食,皆有人伺候左右,哪里用的着他去动手。

都是被伺候的主子。

季玖吃着饭,回道:“我娘教的。”同样,也是娘亲唯一会做的饭。

她还在世时,每年特定时节,都会指使奴仆上树,摘很多槐花回来,择净,泡洗,而后做成饭或点心。一家子人,难得的共聚一起,享受甜美佳肴。

放下碗,季玖笑了一下,“娘说我自小就是个薄情的人,我与她辩解,她虽不说什么,却是一口咬定,任我怎么说她都不改,我就每年这个时节,上树摘槐花,学着她做给我吃,也做给她吃。不过也就吃了两年,她就去了。”

沈珏觉得自己问题问的不好,噤声再不说话。很快吃饱了,先离开了。

只剩伊墨与季玖,安静的吃着。

见季玖不再吃,伊墨也就放下碗,这才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你?”

季玖顿了顿,才道:“你看别人家的婴孩,吃饱肚子也还贴着娘亲,只有我,吃饱了便翻过脸去睡,把她丢在脑后面。”所以,是薄情,骨子里的薄情。

伊墨听完,想想也就认同了,道:“的确是薄情。”

季玖早就认同这个结果,所以并不在意伊墨的说辞,起身将碗碟收拾好了,端去厨间。

伊墨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想着人之性情,出生就可见端倪,季玖娘亲也是慧人,一语中的。

却不知一切皆有因。前世沈母若不是那样的秉性,又怎么会有对娘亲薄情的季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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