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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和失败,叶晓明和欧阳雪于当日下午4点30分乘班机回到古城。

将要走出机场出口的时候,欧阳雪意外地看见冯世杰和刘冰在出口处等候,而此时的刘冰本应该在北京照常工作。她心里一沉,凭直觉就知道将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她心里尚存一线希望,希望她的直觉错了,否则他们太快的反应就会让人感觉太多的悲哀。

然而,事实上叶、冯、刘三人都是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叶晓明在短暂的谈判失败之后回到粤秀园酒店就给刘冰打了电话,通知刘冰按原计划带上全部公司手续回古城,按原计划在第一时间同时向欧阳雪提出退股的要求。既然求和失败,那么格律诗公司就已经成了死亡之地,在这个公司里多呆一分钟就意味着多一分危险。

冯世杰客气而又不自然地迎上一步,想寒暄却说不出口。

刘冰接过欧阳雪手里大包小包的深圳特产,寒暄一句:“董事长辛苦啦!”

四人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叶晓明有意走在欧阳雪的后面,以询问的目光与身旁的刘冰对视了一下,刘冰点点头,示意都准备好了。

上车时,冯世杰主动坐到了副驾驶位置,把后座留给了叶晓明和欧阳雪,这样既能避开直接与欧阳雪对视,又便于叶晓明与欧阳雪谈话。

汽车驶离机场不久,叶晓明终于摊牌了,说:“董事长,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就没什么可隐瞒了。直说吧,我们三个要求退股。当然,公司法规定股东……”

欧阳雪一抬手打断了叶晓明的解释,冷冷地说了两个字:“可以。”

叶、冯、刘三人谁都没有想到欧阳雪会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他们原以为欧阳雪会以公司法和创建公司的背景为理由一口拒绝,因为一旦格律诗公司败诉,此时接受股份转让就意味着承担了这一部分股份的法律责任,也就意味着在资不抵债时将失去全部股金,在这种特殊背景下与其说是转让股份,不如说是转嫁危机。如果欧阳雪拒绝,如果双方经过摆事实讲道理而达成妥协,他们三人会感觉心理平衡一些,而欧阳雪这样的态度让车里的三个男人均有一种被女人轻视的感觉。

叶晓明停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想辩解什么,也没啥可辩的。音箱测评、音箱说明书这些事咱就不说了,公司去年8月份以前销售利润不抵经营成本,一直亏损,8月份以后销售量上来了才开始赢利,截止到今年6月赢利17万,好不容易才看到点希望,音响展示会一下子就花掉了23万,还是亏损。照这么折腾下去,谁也受不了。”

欧阳雪沉默不语,一句话都不想说。

汽车开到维纳斯酒店,欧阳雪注意到刘冰不是把车停在路边,而是直接把车开到了停车泊位上,于是下了车问道:“就现在吗?”

叶晓明说:“手续他们都带来了,不费啥事,也免得董事长老挂着这事心烦。”

欧阳雪说:“好,到办公室吧。”

酒店里的服务员看到经理回来了,马上出来两个人帮着拿东西。欧阳雪交代他们把深圳特产——南山荔枝、龙岗(又鸟)、金龟橘等食品放到冰箱里,然后带着叶、冯、刘三人上楼,在经过会计室的时候,她推开门让会计也来办公室。

欧阳雪打开办公室的门请叶晓明他们落座,对随后进来的会计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去银行提30万现金送来,注意安全。”

会计走后,欧阳雪关上门说:“开始吧。”

叶晓明从刘冰手里接过公文包,取出公司印章、三份股东出资证明、公司办公室及店铺钥匙、冯世杰负责的进出货物账目、叶晓明负责的公司经营账目等等。最后,叶晓明拿出了一沓由刘冰事先打印好的空白股份转让协议。

欧阳雪从保险柜里取出3张叶、冯、刘三人的垫资借据分别还给他们个人,拿起空白股份转让协议看了看,无非是卖方自愿转让、买方自愿收购的内容,原股份金额不变,空白协议上就差填写上名字、金额、日期。

欧阳雪说:“你们填写,我签字。”

三人分别填写好各自的股份转让协议,每人一式两份,欧阳雪看过后没有异议,拿起笔依次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大家用红色印油分别在各自的协议上摁手印。

银行离维纳斯酒店不远,会计很快就取上钱送来了,放下钱随即离开。欧阳雪先付了刘冰的3万元,接着付叶晓明的7万元,两人拿到钱后给欧阳雪写了各自的现金收讫条。

欧阳雪没有马上给冯世杰数钱,而是先问道:“你的17万包括那辆吉普车,当初作价是5万,现在过去了一年多,该折价多少呢?你说个数。”

冯世杰尴尬地说:“那车一直都是我开,折啥价呀,还按原来的算。”

欧阳雪数出12万元推到冯世杰面前。

冯世杰只写了一张17万元的收讫条交给欧阳雪,但没接钱,说:“董事长,你看能不能这样,王庙村农户一共欠公司31万,你把农户欠公司的钱转到我身上17万,那这一部分就不受公司诉讼的影响了,村里建个生产体系不容易,能保多少保多少。”

冯世杰的意思就是公司向他个人转让17万元的债权,一旦格律诗公司败诉,这17万元债权已经脱离公司,就不在执行范围之内了。

欧阳雪从保险柜里取出扶贫资金账本和一叠农户借款欠条放到冯世杰面前,说:“都在这里了,你想保哪一块自己挑吧。”

冯世杰选择了几块最核心的机械设备农户借款,从农户借款条里抽出这些借据,经过计算一共是万,超出转让股份万元。

冯世杰说:“董事长,这些农户的借条我先拿走,我再给你打个万元的欠条,一个星期之内我一定把钱给你送来。”

欧阳雪说:“可以。”

冯世杰写完万元的借据递给欧阳雪,他尽量避开那双沉静到近乎鄙夷的眼睛,却仍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董事长,这边的事你也没跟丁哥打个招呼?”

欧阳雪淡淡地说:“不是你们说这次就别打扰丁哥了吗?打个招呼又怎么样,大哥能挡住你们退股?”

办理过公司手续交接和签署股份转让协议,欧阳雪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结束了,却没想到刘冰忽然站起来说:“董事长,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有个要求,我虽然不是股东了,可是还想留在公司里干,给我个打工的机会行不行?”

刘冰拿到退股的钱居然还能提出这种要求,连叶晓明和冯世杰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欧阳雪惊讶得差点没晕过去,说:“既然公司都垮了,你给谁打工去?”

刘冰讪讪地笑着说:“现在不是还没垮嘛。”

欧阳雪迟疑了片刻,说:“你愿意,那就打工吧。”

刘冰随即说:“那我就把叶总的工作先接过来,明天就回北京。”

刘冰在承受一种心理压力的同时也释放了另一种心理压力,他达到了有效避险与保留希望的双重目的,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叶、冯、刘三人拿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走出维纳斯酒店,上车的时候,叶晓明和冯世杰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种不自然,似乎这辆宝马轿车突然变得陌生了。

叶晓明坐在副驾驶位置,刚关上车门就笑着说了一句:“你小子,真不要脸!”

刘冰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我也想要脸,可我真舍不得撒手这辆车,舍不得这种生活的感觉。这感觉,真他妈太好了,抗不住啊!”

叶晓明叹息道:“多好的局面哪,人家玩一把大牌就完了。”

冯世杰在后面半开玩笑地说:“刘冰,你这是巧夺总经理大权哪。我是说万一,万一这次公司没垮,你这打工的咋说也是公司元老,以后见面就得叫你刘总了。”

汽车驶上马路,刘冰这才想起来不知道去哪儿,忙问:“现在去哪儿?”

叶晓明说:“去嘉禾园,这事跟丁元英打个招呼就算过去了,好和好散嘛。”

刘冰朝嘉禾园小区驶去,一边开车,一边沿着刚才的话题说:“谁是高人?我赞成晓明的观点,人家世杰是高人,连资金带人才给王庙村整了个生产基地,还没付一分工钱。公司垮了,自己出去跑销售;万一公司没垮,公司离了王庙村照样玩不转。”

冯世杰长吁了一口气,内疚地说:“我操!仔细想想,我都不知道咱算个啥东西。人家丁哥图啥?欧阳雪又图个啥?我晕!晕死!”

叶晓明讥讽地说:“你晕?我倒!这话现在说多没劲,签协议之前你咋不说?”

冯世杰说:“我看了,咱几个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

叶晓明说:“倒!连晕带倒!你啥时候不立牌坊了,我啥时候再醒过来。”

……

汽车很快开到嘉禾园小区,停在丁元英的楼下。因为车里有10万元现金和将近20万元的借款条,刘冰在车里守候,叶晓明和冯世杰两人上楼敲门。

丁元英开门,一见是叶晓明就寒暄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叶晓明说:“回来两天了,一直忙。”

这时,芮小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热情地招呼道:“来得正巧,我正择菜呢,都别走了,我多炒几个菜,晚饭就在这儿吃了。”

叶晓明忙说:“不用了,刘冰还在下面等着呢,我们跟丁哥说几句话就走。”

芮小丹从叶晓明和冯世杰的神色里看出了异常,也就不再礼让了。

叶晓明没再往沙发处走,而是站在门旁边说:“丁哥,我们跟董事长商量了一下退出公司了,欧阳雪收购了我们三个的股份,已经办过了手续,我们来跟你打个招呼。”

芮小丹愣住了。

丁元英问:“为什么?”

叶晓明说:“乐圣公司起诉了,诉格律诗公司不正当竞争,要求损害赔偿600万元。法院前天送来了起诉书,我和董事长昨天去了深圳,今天上午求和谈判失败,下午刚回来。起诉书在董事长手里,公司的手续我已经交接清楚了。”

丁元英明白了,客气地说:“自己的事,是该自己拿主意。”

叶晓明歉意地说:“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丁哥多包涵。”

丁元英说:“你们商量妥了就好,别的没什么。”

叶晓明说:“那好,丁哥你忙,我们回去了。”

冯世杰说:“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丁哥和小丹说。”

叶晓明不听也知道冯世杰大概要说什么,无非是些道歉的话,于是说:“行,你跟丁哥先聊着,我到车里等你。”说着,叶晓明告辞了。

冯世杰说:“丁哥,有件事都过去两年多了,一直在我心里压着,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不然心里一直别扭。你还记得那年你和小丹去晓明店里拿唱片吧?那次我对丁哥特别不礼貌,其实我是故意找茬儿。”

丁元英说:“过去的事,不提了。”

冯世杰说:“可我当时是故意的,是想找个茬儿搭腔,再请丁哥吃顿饭套套近乎。这事我一直觉得是欺骗,今天说了,你们就知道了,我也不压着了。”

芮小丹笑笑说:“谈不上欺骗,元英当时就说了嘛,问你‘咱们两个谁成心?’你把元英挤兑得一通转文,怎么能不知道呢?没事。”

咱们两个谁成心——冯世杰回忆起了当时是有这句话,只是没往心里去,更没理会其中的意思。原来人家当时就知道,之所以一通转文是给你面子、给你台阶。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突然惊疑:自己对公司前途的判断会不会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冯世杰尴尬地说:“丁哥,小丹,打枣的事,退股的事,真对不起了。”说完,他也没再道别,直接开门走了。

丁元英默然关上门。

转让股份的过程终于结束了,欧阳雪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坐回办公桌前,她望着满桌子的账本、协议、现金,恍恍惚惚像是做了一场梦,有一种仿佛虚脱的疲惫感。她伏在桌子上,把脸埋在两只叠加的胳膊里,哭了。

她心口堵得难受,就是想哭。

哭了几分钟她觉得心里好受点了,情绪也渐渐平息下来。她抬起头,用两只手臂垫着下巴,静静而茫然地看着前方。她想,去深圳求和肯定是个错误,那么接受退股是意气用事还是别无选择?肯定两者都有。接受退股,最坏的结果就是在100万元投资风险的底线上再增加30万元,不是不能承受;拒绝退股,一定会招来无休止的争论、抱怨、指责,归根到底还是把矛头指向大哥,而大哥不会跟他们计较,最终还是接受退股。

即使拒绝了退股,这样合作下去还有多大意思?

她就不明白一个问题:格律诗公司到底是谁的事?是谁非要找高人指条道?是谁需要通过格律诗公司解决生存和事业问题?

商业投资就要承担商业投资的风险,请高人决策就要承担请高人决策的风险,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能承担的风险就不要凑热闹,怎么就可以……可以……这样?!

想来想去,她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别无选择,她宁肯格律诗公司破产倒闭,也不想与他们再合作了。至于官司打不打?至于格律诗公司是胜诉还是败诉,随便了,她还是好好开自己的饭馆,去干自己能干的营生。

想到这里,她站起身收拾桌子,把该放进保险柜的东西统统放进保险柜。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去找大哥,剩下的事情已经不是她可以考虑的了。她重新化过妆,换了一套比较休闲的衣服,带上法院文书,到楼下的食品储藏室拿上一些刚从深圳带来的南山荔枝、龙岗(又鸟)和金龟橘,对餐厅领班交代了几句酒店的事,开车去了嘉禾园小区。

在嘉禾园小区里面的车道上,她的车与刘冰开的车迎面驶过,两辆车都下意识地减慢了

一下速度,却仍然一掠而过,谁都没有停下。刚才他们还在一起签署协议,现在已经是形同陌路了。她觉得还是这样一掠而过好一点,彼此都不至于尴尬。

停车上楼,这时候的她心情已经非常平静了。

丁元英开门请欧阳雪进屋,对着厨房说:“小丹,欧阳来了。”

芮小丹在厨房里答应一声。

欧阳雪把右手的袋子并到左手上,腾出右手从挎包里拿出三份法院文书和三份股份转让协议交给丁元英,然后从肩上摘下挎包放到沙发上,提着南山荔枝、龙岗(又鸟)和金龟橘进厨房,把深圳特产食品放到厨台上。只见厨台上放着几个(又鸟)蛋和一把刚择了一半的韭菜,显然是要做韭菜炒(又鸟)蛋。电饭锅里的大米还没有淘洗,芮小丹正在洗手。

欧阳雪说:“你这口饭吃到嘴里还早着呢,别做了,一会儿咱们出去吃。”

芮小丹说:“我也是刚下班,就这一把韭菜到现在没择完,叶晓明他们刚走。”

欧阳雪说:“知道,刚才路上碰见了。”

芮小丹注意到欧阳雪眼睛里的哭痕,问道:“哭了?”

欧阳雪说:“能不哭吗?公司都成幼儿园了,我又不是阿姨,气死我了!”

芮小丹笑了笑,洗了一颗荔枝剥开放进嘴里,点点头说:“好吃!”然后把厨台上的食品一并往冰箱里归置,说:“算了,这顿饭我也没信心做了,你们先说事,说完了事咱们去尝尝你说的那家苗族餐馆。”

欧阳雪环视着厨房笑道:“厨具越来越多,这小日子慢慢就算过上了。”

来到客厅,欧阳雪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简要讲了一遍。

丁元英一边看文件一边听欧阳雪的叙述,当他听到冯世杰置换农户债权时笑了笑,听到刘冰要求留在公司打工时又笑了笑,只是听到林雨峰当着众多记者声称如果没有公理就跳楼时神色沉重了一下。看完起诉书和股份转让协议,他把文件放到茶几上。

芮小丹认真地听着,格律诗公司的缘起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她对公司命运的关注有着与公司股东完全不同的角度,那是一种实践、一种证明。诉讼事件于王庙村是神话的序幕还是败笔的开始?退股事件是文化属性的产物还是判断能力的局限?合法的杀富济贫是不是社会可以接受和允许存在的合法竞争……总之,那个神话所需要的、实践了的和能够证明的东西逐渐浮出水面了。

欧阳雪说:“现在公司就剩我一个人了,怎么办呢?我除了开饭馆不会干别的,现在就是没官司我也管不了这公司,更别说有官司了。”

丁元英说:“先应诉,不经过诉讼不好处理。败诉了,简单,都是人家的,省事;胜诉了公司就值钱了,也简单,想卖就卖了,想托管就托管,重组、自营也可以,随你了。”

欧阳雪说:“我咨询过律师收费,从15%到30%不等,600万元的争议标的,就按15%计算也得90万元,那还不如把公司给律师算了。”

丁元英笑了,说:“谁给你规定打官司一定要请律师?这官司不复杂,能把证据实事求是说清楚就行。肖亚文素质不错,有一定法律知识和商务经验,跟你们也熟悉,你的公司可以出20万元请她做诉讼代理。你去北京找她谈谈,征求一下她的意见。”

欧阳雪说:“如果是亚文都能打的官司,那小丹也能打了?”

丁元英说:“能,但不适合。肖亚文接这案子也存在和工作发生冲突的问题,只是冲突成本低。小丹的工作性质不适合在媒体露面,时间也不好协调。”

芮小丹笑着说:“20万?眼都红了。就这点事,给5万我就给你们打了。”

欧阳雪问:“大哥,你说咱是不是不正当竞争?”

丁元英说:“小丹是律师,你问她。”

芮小丹说:“至少现在我仍然认为,只要是合法的竞争就是正当的竞争。如果合法的竞争体现了不正当竞争,那不是竞争本身的问题,一定是法律的问题。这个案子的法律关系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观念、角度、立场。我现在说不好,我需要思考。”

欧阳雪说:“连你都需要思考,那我就更不想了。”

我需要思考……

我需要思考?

突然,芮小丹被这句话本身触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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