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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迷楼]

裴谦今早一下朝,就去了大理寺找兰少卿喝茶,不为其他,乃为大理寺负责追查之前韩氏打闹百叟宴的案件。

此案的韩氏,虽然后来查明是先皇后身边的宫女,王尚书多半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但毕竟她是过了王家们的姨娘,王家也多少要受一些牵累,至于是大是小,就由大理寺来斟酌了。

大理寺的兰少卿正为此事头秃,都说大理寺的风水不好,谁居正堂那个正卿的位置,谁都要掉头发。因韩氏死在大牢里,兰少卿这两日忙得意识涣散,连奏折里都不免夹着一两根英年早脱的秀发,见了裴谦来,只想把他往外撵。

“……去去去,我没空理你。”兰少卿埋首公文当中,头也不抬道,“王尚书罚俸三年、降爵,外调青州知州,这事已是定了的,不上不下算是小惩大诫,几时也轮不到你刑部来唧唧歪歪。”

“别、别呀,青州多近呐,就不能往远了调吗?”裴谦拍着手里的案底文卷,道,“要不您再看看,我们刑部还压着不少王尚书的案底,有放私贷的,有斗殴闹事的,还有调戏妇女的,你再多看看再结案呗。”

“弹劾监察百官是都察院的职责,你要是平日里闲的没屁放,就别在刑部干了,来年请调去都察院去。”

都察院出了名的蛇鼠一窝,裴谦在刑部干得好好的,自是不可能去,道:“我只是觉得以王尚书的大才,在青州未免委屈了,最好是往崖州那些大展拳脚的广阔天地去。我这案底都扛来了,你就看一眼吧,顺便在折子里添两笔,我可不是诬陷他,这都是他自己实锤了干过的。”

兰少卿一摊手,道:“你当我不晓得你是想干什么,是为了不叫王尚书和他家那傻儿子去骚扰秦夫人吧。我手边这么多公文没处置,今日要坐堂,哪有时间理你这些闲事,再不走我叫差役打你出去了。”

“这都快放衙了,哪里还会有不长眼的前来报案……”

裴谦话音刚落,就见外面登闻鼓“咚咚咚”地响起,大理寺的主簿擦着汗跑进来:“大人、大人,李太师府今日德妃娘娘省亲,连带着请了朝中不少阁老大臣,哪知席间出了事故,说是一举人坠伤,连带着牵出一起人命官司,太师和娘娘还有咱们大人都在外面等着呢。”

兰少卿两眼一昏,抓着脆弱的发根问道:“你说还有谁?”

“有咱们大人呀,她也出宫来了,本来是去李府送御礼的,没想到正好撞上这起案子。”

兰少卿一把逮住想跑的裴谦:“你不是闲的没事干吗,过来帮忙!”

……

大理寺正堂。

“小人……仇老六,在贡院当差,平日里做一些洒扫活计。那一日秋闱过后,在贡院里拾得一枚白玉笔帽,小人想着此物雕工精细,兴许能换得几个钱,便收在囊中。”

“过了几日,小人前往城西的桂香坊平之前赊欠的酒钱,拿出此物想向老板娘平账,岂料这乐举人突然带着一干生员来说是小人偷了他的白玉狼毫笔,旁人帮腔说他出身名门,日后必然平步青云,不是我这种小杂役惹得起的,要小人还他的笔,或是赔他一千两白银,否则便要托关系裁了小人的活计,还要剁了小人的手。”

“小人在贡院平日里干些杂活,那日秋闱结束后洒扫号房时,只见到一个笔帽,哪里见过什么昂贵的白玉狼毫笔。乐朗又不依不饶的,只能回家托宫里当差的妹妹秋瓶想办法。”

堂上左侧坐着李太师与阁老,右侧坐着德妃娘娘……按皇妃的身份,夏洛荻本也该坐着,但她坐不住,始终用一种明察秋毫的目光死盯着仇老六,弄得他跪在地上汗涔涔地将事情的缘由和盘托出。

“少卿,本宫想说两句。”德妃对兰少卿示意了一下,得到同意后,才道,“你哪里是托秋瓶想办法,说得这般轻飘飘的,那日秋瓶盗窃本宫财首饰时,便说本宫若是驱逐她回家,你必会为了凑钱发卖了她去。此事无论那乐举人是否逼迫于你,你转而吃自己家人,又岂是什么良善之人?”

仇老六一介平民,几时被神仙妃子这样的贵人这般斥责过,本能地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娘娘教训的是,只、只是那也是小人一时气急,胡乱说的。逼死我妹妹的,可是那乐举人啊,否则我又怎会甘冒风险去为妹妹报仇?”

德妃语塞,夏洛荻却道:“你详细说说,秋瓶到底是因何投缳自尽?”

“是这样的,昨夜……”

昨夜,仇老六回到家,发现秋瓶也被驱逐回了家,在听到之前偷德妃首饰所筹得的八百两银子尽数被丹华宫罚没,一时间气得发狂,直骂秋瓶不谨慎让事情败露,几乎要动手打人时,家门被大力敲响。

“仇老六!开门还笔!”

一阵醉醺醺的声音从门外传入,却是那乐朗不知怎么地找上了他家门。

这半个月来,仇老六时不时被乐朗恐吓还钱,十分畏惧他,不敢不开门,只得放了他进来。

这乐朗进来之后见仇老六家徒四壁,只有一个妹妹秋瓶颇有几分颜色,又听说是从宫里得宠的德妃娘娘身边放出的,便要求仇老六画个文书,正好他手边缺个侍女,也想试试宫里贵人的侍奉是什么样的,若到期不能偿债,便让他用妹妹来偿还,若是伺候得好,等他高中也能提拔他一下。

秋瓶连忙央求哥哥不要发卖自己,仇老六畏惧乐朗,匆忙画了文书,又被乐朗赶了出门,欲行不轨。

可秋瓶到底是在丹华宫见过世面的,抵死不从,大声说若是乐朗敢用强,她便上国学监门口将此事宣扬出去,便是不能废了他的举人资格,也要让他声名扫地。

之后仇老六在外面便听到乐朗打骂秋瓶的声音,过了片刻,乐朗摔门而出,他再进去时,见秋瓶房门掩着,一时间也有些无颜见妹妹,便回屋休息。

哪知第二日一大早,叫秋瓶起来做饭的时候,发现房内无人回声,进去一看就见到秋瓶挂在房梁上自尽了。

“……我仇老六自知不是个好兄长,可我们家境贫寒,却还有几分血性。乐朗害死我妹妹,我若不想法子讨个公道,妹妹在泉下岂能安心?诸位贵人有所见证,还请为小人做主!”

仇老六伏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诉,在场之人见他描述得动情,多少有些感慨。

“小民生存如此艰难,还是朝廷的过错。”一名阁老不由得说道。

“周阁老此言不差,百姓陷于水火之中,确是社稷之失,可其中也不免存着些浑水摸鱼之辈,我辈执法之士——”

夏洛荻说到这儿,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面向一脸苦色的兰少卿和裴谦。

“他辈执法之士必当还此事一个清白。”

夏洛荻往堂上一站,只要一开口,那气势之汹汹,言语之锐利,旁若无人,直到提到兰少卿和裴谦,他们这才想起来今日坐堂的是自己。

他轻咳了一声,道:“适才仇老六家附近的街坊邻居均有口供称,昨夜确实听到仇老六家传出争执之声,还有女子的哭泣,和其口证也算对的上。接下来就看举人乐朗的证言了,来人,带乐朗。”

乐朗被救治得及时,用的还是太师府里的名义,这一会儿的功夫,正骨已做完,夹板也夹上了,脑袋和手脚缠着白布,被放在木担架上被抬上了堂。

一上堂,他便对仇老六目眦欲裂地厉声道:“你这狗杂种,害我前途!”

“公堂之上不容妄语!”兰少卿拍着惊堂木道,“仇老六控告你昨夜逼迫他妹妹秋瓶,致其投缳自尽,此事可为真?”

乐朗赤红着眼,竟也不怕这公堂,道:“便是真的又如何,他一家就算千刀万剐,也难换我这条手臂!我可是乐氏的天骄!”

“乐生!”兰少卿怒道,“你若再咆哮公堂,任你是何方名门大族,今日本官也要剥你功名!若再顽抗,以狗头铡处置!”

言罢,差役们熟门熟路地将狗头铡推出来,直到那五尺长的铡刀摆在眼前时,乐朗终于面露畏惧之色,哆哆嗦嗦道:“我可是乐相的子侄……”

“巧了,我也是乐相的关门弟子,今日你若死在公堂上,师姐替你写墓志铭。”夏洛荻道。

李太师一侧的阁老们捋须微笑,他们虽端重自持不屑与这年轻狂生计较,但这乐朗未免仗着乐相的名头过于狂妄了。

他从州府一路考入京城顺风顺水,想来花花世界迷了他的眼。可这里是大理寺,一门上下,连看门的狗都是滚刀肉,皇帝都敢审的地方,岂容他一介小小举人放肆。

……这都是夏大人教学有方。

兰少卿瞥着夏洛荻,夏大人当年可比他凶多了,曾经有个杀了一家五口的盗贼,咆哮公堂说若今日在大理寺掉了一根手指头,他寨子里的兄弟马上就要屠一个村子。

夏大人听了,直接当堂铡了他,还把他十根指头都切了,奏明皇帝,当天就派了军队去剿匪,将这盗贼的指头丢在贼寨前,贼人震怖,不到一日便清扫了那贼寨。

大理寺的威名,就是这样杀出来的。

乐朗见他们都不是开玩笑的,终于咬着牙低了头:“我没逼迫那女子,走的时候还是被她砸出去的,险些没挠花了我的脸,不像是个会自杀的。”

仇老六道:“你胡说!分明就是你想祸害她的名节!”

乐朗瞪着眼道:“姓仇的,你勿要血口喷人!若不是你那时说妹子有几分姿色拉我进去,我又岂会进你的门!现在倒诬陷在我身上!”

仇老六锤着地砖哭得脸都皱成一团:“我可怜的妹妹啊!你死得不明不白,哥没有用,却不能让这歹人为你偿命……”

“够了!肃静。”

兰少卿喝止了这两人,将仵作叫上来:“验尸结果如何?”

仵作道:“回大人,死者秋瓶,年二十二,后颈无绳结,但下巴有挣扎抓挠的痕迹,十分激烈,初步查验为自缢而死,但不排除他杀。”

李太师出于好奇问道:“老夫不擅刑名之术,只知晓若是他杀,凶手应在死者背后打结,若无绳结,才应是上吊自尽,为何又不排除是他杀了呢?”

“太师。”夏洛荻解释道,“若凶手力气比死者大,凶手可将死者倒背在身后,弯腰使其双脚离地,便可做出无绳结而伪装自杀的死状。秋瓶乃是一弱女子,身量不高,符合这种手法的条件,是以仇老六与乐朗这二人皆有嫌疑。”

这是大理寺办案的经验之谈,诸位阁老纷纷恍然。

“原来秋瓶不是自缢,而是你杀的!”仇老六当即便向乐朗扑了过去,“定是你这刁人用强不成,害了我每每性命,你还我妹妹命来!”

“放肆!”

差役们当即用水火棍将仇老六隔开,乐朗气急,争辨道:“分明是你要我进屋去的,我走的时候你妹妹还好生生的!”

兰少卿被吵得脑壳痛,不由得便向夏洛荻问道:“昭娘娘也是看着此人案发的,不知有什么细节?”

“这二人都有些问题。”夏洛荻用手指头虚点了一下乐朗,但又马上转向仇老六,道,“你之证言中,有提过看到妹妹回家后,才晓得她偷丹华宫首饰的事败露,进而气急败坏骂她。既然如此,那你身上的内监服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这一下,众人便又把目光聚集在仇老六身上。

如果秋瓶回家是仇老六始料未及的,他又为何知晓秋瓶带了件内监服回来?

“小人是在翻妹妹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件衣服,兴许是她走时拿错了,打听得知乐朗今日去了李太师府上赴宴,这才想用这件衣服蒙混过关。”仇老六道。

“哦?”夏洛荻打破砂锅问到底,道,“若仅仅是打听到乐朗要来太师府赴宴,你大可以换成家丁的衣服,哪怕伪装成送菜的都可以。”

“这……”仇老六抓紧了衣角,仿佛身上的内监服烫人似的。

“皇妃省亲的事通常不对百姓公布,你不大可能在民间打听得到。之所以穿着内监的衣服,是因为你早就知晓今日德妃娘娘会回府省亲,而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人,应该就是秋瓶吧。”

夏洛荻冷下连,眼眸如寒星一般盯着仇老六。

“你没有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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