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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为,但当他真正站在权力的顶峰时,却没有看到风景,只有一片废墟。
史书有云:明之亡,亡于天启。也有史书云:实亡于万历。还有史书云:始亡于嘉靖。
应该说,这几句话都是有道理的,经过他哥哥、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几番折腾,已经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来个九千岁人妖,里外一顿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气了。
朝廷纷争不断,朝政无人理会,边疆烽火连天,百姓民不聊生,干柴已备,只差一把火。
救火员崇祯登场。
他浇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焕。
崇祯是很喜欢袁崇焕的,因为他起用袁崇焕的时间,是天启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时,魏忠贤刚死十三天,尸体都还没烂。
几天后,在老家东莞数星星的袁崇焕接到了复起任职通知,大吃一惊。
吃惊的不是复起,而是职务。
袁崇焕当时的身份是平民,按惯例,复起也得有个级别,先干个主事(处级),过段时间再提,比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个职务,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长,都察院右都御史,是二品正部级,也就是说,在一天之内,布衣袁崇焕就变成了正部级副部长。
袁部长明显没缓过劲来,在家呆了几个月,啥事都没干,却又等来了第二道任职令。
这一次,他的职务变成了兵部尚书,督师蓟辽。
明代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任职令诞生了。
因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是一个很大的官,很大所谓兵部尚书就是国防部部长,很牛,但最牛的官职,是后四个字——督师蓟辽。
我之前曾经说过,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为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员统一管理,即为巡抚。
鉴于后期经营不善,巡抚只管一个地方,也摆不平,就派高级特派员管理巡抚,即为总督。
到了天启崇祯,局势太乱,连总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级特派员,比总督还大,即为督师。
换句话说,督师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辖地方权力最大的官员。
而要当巡抚、总督、督师的条件,也是不同的。
要当巡抚,至少混到都察院佥都御史(四品正厅级)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级),才有资格。
而担任总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御史(二品部级),或是六部尚书(部长)。
明代最高级别的干部,就是部级,所以能当上督师的,只剩下一种人——内阁大学士。
比如之前的孙承宗,后来的杨嗣昌,都是大学士督师。
袁崇焕例外。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只是袁百姓,几月后,他就成了袁尚书,还破格当上了督师,而袁督师的管辖范围包括蓟州、辽东、登州、天津、莱州等地,换句话说,袁督师手下,有五六个巡抚。
任职令同时告知,立刻启程,赶到京城,皇帝急着见你。
崇祯确实急着见袁崇焕,因为此时的辽东,已经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
自从被袁崇焕打跑后,皇太极始终很消停,他没有继续用兵,却开始了不同寻常的举动。
皇太极和他老爹不同,从某种角度讲,努尔哈赤相当之野蛮,打仗,占了地方就杀,不杀的拉回来做奴隶,给贵族当畜牲使,在后金当官的汉人,只能埋头干活,不能骑马,不能养牲口,活着还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没收,送到贵族家当奴隶。
相比而言,皇太极很文明,他尊重汉族习惯,不乱杀人,讲信用,特别是对汉族前来投奔的官员,那是相当的客气,还经常赏赐财物。
总而言之,他很温和。
温和文明的皇太极,是一个比野蛮挥刀的努尔哈赤更为可怕的敌人。
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为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无需暴力,无需杀戮,因为温和,才是最高层次的暴力。
在皇太极的政策指引下,后金领地逐渐安定,经济开始发展稳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开始跑去讨生活,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范文程。
每次说到这个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着说。
说起汉奸,全国人民就会马上想起吴三桂,但客观地讲,吴三桂当汉奸还算情况所迫,范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动前去投奔,出卖自己同胞的,属于汉奸的最原始,最无耻形态。
他原本是个举人(另说是秀才),因为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极,在此后几十年的汉奸生涯中,他起了极坏的作用,更讽刺的是,据说他还有个光荣的嫡系祖先——范仲淹。
想当年,范仲淹同志在宋朝艰苦奋斗,抗击西夏,如在天有灵,估计是要改家谱的。不过自古以来,爷爷是好汉,孙子哭着喊着偏要当汉奸的,实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汉奸,现在有现代的汉奸,此所谓汉奸恒久远,遗臭永流传。
在范文程的帮助下,皇太极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开始组建国家机器,进行奴隶制改造,为进入封建社会而努力。
要对付这个可怕的敌人,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在紫禁城里的平台,怀着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见到了袁崇焕。
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见,史称平台召对。
他们见面的那一天,是崇祯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顺便说一句,由于本人数学不好,在我以上叙述的所有史实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阴历。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阴历七月十四日,是鬼节。
七月十四,鬼门大开,阴风四起。
那天有没有鬼出来我不知道,但当天的这场谈话,确实比较鬼。
谈话开始,崇祯先客套,狠狠地夸奖袁崇焕,把袁督师说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于是,袁督师激动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计五年,全辽可复。”
这句话的意思是,五年时间,我就能恢复辽东,彻底解决皇太极。
这下吹大发了。
百年之后的清朝史官们,在经过时间的磨砺和洗礼后,选出了此时此刻,唯一能够挽救危局的人,并给予了公正的评价。
但这个人不是袁崇焕,而是孙承宗。
翻阅了上千万字的明代史料后,我认为,这个判断是客观的。
袁崇焕是一个优秀的战术实施者,一个坚定的战斗执行者,但他并不是一个卓越的战略制定者。
而从他此后的表现看,他也不是一个能正确认识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剧,即由此言而起。
崇祯很兴奋,兴奋得连声夸奖袁崇焕,说你只要给我好好干,我也不吝惜赏赐,旁边大臣也猛添柴火,欢呼雀跃,气氛如此热烈,以至于皇帝陛下决定,休会。
但脑袋清醒的人还是有的,比如兵科给事中许誉卿。
他抱着学习的态度,找到了袁崇焕,向他讨教如何五年平辽。
照许先生的想法,袁督师的计划应该非常严密。
然而袁崇焕的回答只有四个字:聊慰上意!
翻译过来就是,随口说说,安慰皇上的。
差点拿笔做笔记的许誉卿当时就傻了。
他立刻小声(怕旁边人听见)地对袁崇焕说:
“上英明,岂可浪对?异日按期责功,奈何?”
这句话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业务,但是比较较真,现在忽悠他,到时候他按日期验收工作,你怎么办?
袁督师的反应,史书上用了四个字:怃然自失。
没事,牛吹过了,就往回拉。
于是,当崇祯第二次出场的时候,袁督师就开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钱粮,要求户部支持,武器装备,要求工部支持然后是人事,用兵、选将,吏部、兵部不得干涉,全力支持。
最后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难免,不要让他们烦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满足,立即。
崇祯是个很认真的人,他马上召集六部尚书,开了现场办公会,逐个落实,保证兑现。
会议就此结束,双方各致问候,散伙。
在这场召对中,崇祯是很真诚的,袁崇焕是很不真诚的,因为当时的辽东局势已成定论,后金连衙门都修起来了,能够守住就算不错,你看崇祯兄才刚二十,又不懂业务,就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这样,袁崇焕胸怀五年平辽的口号,在崇祯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辽东。
可他刚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诉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没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见的十天后,宁远发生了兵变。
兵变的原因,是不发工资。
我曾翻阅过明代户部记录,惊奇地发现,明朝的财政制度,是非常奇特的,因为几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没有行政拨款。也就是说,地方办公经费,除老少边穷地区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挣,挣得多就多花,挣得少就少花,挣不到就滚蛋。
而明朝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个地方——军费。
什么军饷、粮草、衣物,打赢了有赏钱,打输了有补偿,打死了有安家费,再加上个别不地道的人吃空额,扣奖金,几乎每年都不够用。
宁远的情况大致如此,由于财政困难,已经连续四个月没有发工资。
要知道,拖欠军饷和拖欠工钱是不一样的,不给工资,最多就去法院告你,让你吃官司,不给军饷,就让你吃大刀。
最先吃苦头的,是辽东巡抚毕自肃,兵变发生时,他正在衙门审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绑成了粽子,关进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还有宁远总兵朱梅。
抓起来就一件事,要钱,可惜的是,翻遍巡抚衙门,竟然一文钱没有。
其实毕自肃同志,确实是个很自肃的人,为发饷的事情,几次找户部要钱,讽刺的是,户部尚书的名字叫做毕自严,是他的哥哥,关系铁到这个份上,都没要到钱,可见是真没办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这个,干活就得发工钱,不发工钱就干你,毕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关键时刻部下赶到,说你们把他打死也没用,不如把人留着,我去筹钱。
就这样,兵变弄成了绑票,东拼西凑,找来两万银子,当兵的不干,又要闹事,无奈之下,巡抚衙门主动出面,以政府做担保,找人借了五万两银子(要算利息),补了部分工资,这才把人弄出来。
毕自肃确实是个好人,出来后没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过不去,觉得闹到这个局势,有很大的领导责任,但他实在太过实诚,为负责任,竟然自杀了。
毕巡抚是个老实人,袁督师就不同了,听说兵变消息,勃然大怒:
竟敢闹事,反了你们了!
立刻马不停蹄往地方赶,到了宁远,衙门都不进,直接就奔军营。
此时的军营,已彻底失去控制,军官都不敢进,进去就打,闹得不行,袁崇焕进去了,大家都安静了。
所谓闹事,也是有欺软怕硬这一说的。
袁崇焕首先宣读了皇帝的谕令,让大家散会,回营休息,然后他找到几个心腹,只问了一个问题:
“谁带头闹的?”
回答:
“杨正朝,张思顺。”
那就好办了,先抓这两个。
两个人抓来,袁崇焕又只问了一个问题:想死,还是想活。
不过是讨点钱,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当叛徒就行。
很快,在两人的帮助下,袁崇焕找到了参与叛乱的其余十几个乱党,对这些人,就没有问题,也没有政策了,全部杀头。
领头的没有了,自然就不闹了,接下来的,是追究领导责任。
负有直接责任的中军部将吴国琦,杀头,其余相关将领,免职的免职,查办的查办,这其中还包括后来把李自成打得满世界乱逃的左良玉。
兵变就此平息,但问题没有解决,毕竟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不发工资,玉皇大帝也镇不住。
袁崇焕直接找到崇祯,开口就要八十万。
八十万两白银,折合崇祯时期米价,大致是人民币六亿多。
袁崇焕真敢要,崇祯也真敢给,马上批示户部尚书毕自严,照办。
毕自严回复,不办。
崇祯大发雷霆,毕自严雷打不动,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没钱。
毕尚书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没能发出军饷,你袁崇焕算老几?
事实确实如此,我查了一下,当时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万两,而明朝一年的军费,竟然是五百万两!如此下去,必定破产。
明朝,其实就是公司,公司没钱要破产,明朝没钱就完蛋,而军费的激增,应归功于努尔哈赤父子这十几年的抢掠带折腾,所谓明亡清兴的必然结局,不过如此。
虽说经济紧张,但崇祯还是满足了袁崇焕的要求,只是打了个折——三十万两。
钱搞定了,接下来是搞人。首先是辽东巡抚,毕巡抚死后,这个位置一直没人坐,袁崇焕说,干脆别派了,撤了这个职务拉倒。
崇祯同意了。
然后袁崇焕又说,登州、莱州两地(归他管)干脆也不要巡抚了,都撤了吧。
崇祯又同意了。
最后袁崇焕还说,为方便调遣,特推荐三人: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他的铁杆),赵率教为山海关总兵,何可纲为宁远总兵,原任总兵满桂、麻登云(非铁杆),另行任用。
崇祯还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请示任用这三个人的时候,袁崇焕曾经说过一句话:
“臣选此三人,愿与此三人共始终,若到期无果,愿杀此三人,然后自动请死。”
此后的事情证明,这个誓言是比较准的,到期无果,三人互相残杀,他却未能请死。
至此,袁崇焕人也有了,钱也有了,蓟辽之内,已无人可与抗衡。
不,不,还是有一个。
近十年来,历任蓟辽总督,无论是袁应泰、熊廷弼,王化贞,都没有管过他,也管不了他。
“孤处天涯,为国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从。”
臣左都督,挂将军印领尚方宝剑,总兵皮岛毛文龙泣血上疏。
决定袁崇焕想杀掉毛文龙。
这个念头啥时候蹦出来的,实在无法考证,反正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杀人动机,只有四个字:看不顺眼。
当然,也有些人说,袁崇焕要杀掉毛文龙,是要为投敌做准备,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新鲜,三百多年前袁崇焕快死那阵,京城里都这么说。
但事实上,这是个相当无聊的讲法,因为根据清朝《满文老档》的记载,毛文龙曾经跟皇太极通过信,说要投敌,连进攻路线都商量好了,要这么说,袁崇焕还算是为国除害了。
鉴于清朝有乱改史料的习惯,再加上毛文龙一贯的表现,其真实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焕之所以决定干掉毛文龙,只是因为毛文龙不太听话。
毛文龙所在的皮岛,位于后金的后方,要传命令过去,要么穿越敌军阵地,要么坐船,如果不是什么惊天剧变,谁也不想费这个事。
躲在岛上,长期没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想听话也听不了,所以不太听话。更重要的是,毛文龙在皮岛,还是很有点作用的,他位于后金后方,经常派游击队骚扰皇太极,出来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实在比较恶心。被皇太极视为心腹大患。
但这个人也是有问题的,毛总兵驻守皮岛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军事,而是经济,皮岛也就是个岛,竟然被他做成了经济开发区,招商引资,无数的客商蜂拥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从他那儿过,收钱就放行,他还参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数少点——六次,大多数时间,是在岛上列队示威,或者派人去后金那边摸个岗哨,打个闷棍之类。
但总体而言,毛文龙还是不错的,一人孤悬海外,把生意做得这么大,还牵制了皇太极,虽说打仗不太积极,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鉴于以上原因,历代总督、巡抚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放他过去了。
但袁崇焕是不闭眼的,他的眼里,连粒沙子都不容。
几年前,当他只是个四品宁前道的时候,就敢不经请示杀副总兵,现在的袁督师手握重权,小小的皮岛总兵算老几?
更恶劣的是,毛文龙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八年多账目不清,还从不接受检查,且虚报战功,也不听招呼,实在是罪大恶极,必须干掉!
其实毛总兵是有苦衷的,说我捞钱,确是事实,那也是没办法,就这么个荒岛,要不弄点钱,谁跟你干?说我虚报战功,也是事实,但这年头,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虚报,多报点成绩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个屁啊?
我曾查阅明代户部资料及相关史料,毛文龙手下的人数,大致在四万多人左右,按户部拨出的军饷,是铁定不够用的,换句话说,毛总兵做生意赚的钱,很多都贴进了军饷,很够意思。
可惜对袁崇焕同志而言,这些都没有意义,在这件事上,他是纯粹的对人不对事。
大难即将临头的毛总兵依然天真无邪,直到他得知了那个消息。
崇祯二年(1629)四月,蓟辽督师袁崇焕下令:凡运往东江之物资船队,必须先开到宁远觉华岛,然后再运往东江。
接到命令后,毛文龙当场晕菜,大呼:
“此乃拦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只是换个地方起运,为什么立死呢?
因为毛总兵的船队是有猫腻的,不但里面夹杂私货,还要顺道带商船上岛,袁督师改道,就是断了他的财路,只能散伙。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连声诉苦,说自己混不下去了,连哭带吓唬,得到的,却只是皇帝的几个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怎么从长,喝西北风?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一个最不可能帮助他的人帮助了他。
穷得发慌的毛文龙突然收到了十万两军饷,这笔钱是袁崇焕特批的。
拿钱的那一刻,毛文龙终于明白了袁崇焕的用意:拿我的钱,就得听我的话。
也好,先拿着,到时再慢慢谈。
然而袁崇焕的真实用意是:拿我的钱,就要你的命!
说起来,毛文龙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几十年,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论耍心眼,实在不如袁崇焕。
他做梦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师就打算干掉他。
早在崇祯元年(1628)七月,袁崇焕在京城的时候,曾找到大学士钱龙锡,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毛文龙)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
这还不算,杀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军,斩其帅!”
后来他给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写着:
“去年(崇祯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龙有死无生矣!”
“安排已定”,那还谈个屁但谈还是要谈,因为毛总兵手下毕竟还有几万人,占据要地,如果把他咔嚓了,他的部下起来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焕决定,先哄哄他。
他先补发了十万两军饷,然后又在毛总兵最困难的时候,送去了许多粮食和慰问品,并写信致问候。
毛文龙终于上当了,他十分感激,终于离开了皮岛老巢,亲自前往宁远,拜会袁崇焕。
机会来了。
在几万重兵的注视下,毛文龙进入了宁远城。
他拜会了袁崇焕,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双方把酒言欢,然后……
然后他安然无恙地走了。
袁崇焕确实想杀掉毛文龙,但绝不是在宁远。
这个问题,有点脑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宁远把他干掉了,他手下那几万人,要么作鸟兽散,要么索性反出去当土匪,或是投敌,到时这烂摊子怎么收?
所以在临走时,袁崇焕对毛文龙说,过一个月,我要去你的地盘阅兵,到时再叙。
因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干掉他。
崇祯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焕的船队抵达双岛。
双岛距离皮岛很近,是毛文龙的防区,五月三十日,毛文龙到达双岛,与袁崇焕会面。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焕来到毛文龙的营房,和他进行了谈话,双方都很客气,互相勉励,表示时局艰难,要共同努力,渡过难关。
这是两人三次谈话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盘,自然要威风点,毛文龙带来了三千多士兵,在岛上列队,准备迎接袁崇焕的检阅。
六月初三,列队完毕,袁崇焕上岛,开始检阅。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龙显得很紧张,几十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个检阅过程中,他的身边都站满了拿刀的侍卫。
然而袁崇焕显得很轻松,他的护卫不多,却谈笑自若,搞得毛文龙相当不好意思。
或许是袁崇焕的诚意感动了毛文龙,他赶走了护卫,就在当天深夜,来到了袁督师的营帐,和他谈话。
这是他们三次谈话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气氛终于到达了顶点,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过,夜晚,好戏终于开场。
毛文龙来到袁崇焕的营帐,开始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谈话。
一般说来,两人密谈,内容是不会外泄的,好比秦朝赵高和李斯的密谋,要想知道,只能靠猜。
我不在场,也不猜,却知道这次谈话的内容,因为袁崇焕告诉了我。
一个月后,在给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焕详细记录了在这个杀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龙所说的每句话。
袁崇焕说:
“你在边疆这么久,实在太劳累了,还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龙说:
“我也这么想,只是奴(指后金)尚在。”
袁崇焕说:
“会有人来替你的。”
毛文龙说:
“此处谁能代得?”
袁崇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着说:
“我此来劳军,你手下兵士每人赏银一两,布一匹,米一石,按人头发放。”
毛文龙说:
“我这里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领赏。”
讨论了一些细节问题后,谈话正式结束。
毛文龙的命运就此结束。
他不知道,这个夜晚的这次谈话,是他最后救命的机会,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记录里。
现在,让我来翻译一下这份记录:
在谈话的开始,袁崇焕说杭州西湖好,解释:毛文龙你回老家吧,只要你把权力乖乖让出来,可以不杀你。
毛文龙说工作任务重,不能走,解释:我在这儿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焕说,可以找人替你,解释:这里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龙说,此处谁代得,解释:都是我的人,谁能替我!
这算是谈崩了,接下来的,是袁崇焕的最后一次尝试。
袁崇焕说,按人头发放赏赐,解释:把你的家底亮出来,到底有多少人,老实交代。
毛文龙说,这里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领赏,解释: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诉你!
谈不拢,杀吧。
六月五日袁崇焕在山上设置了大帐,准备在那里召见毛文龙。
然后他走到路边,等待着毛文龙的到来。
毛文龙列队完毕,准备上山。
袁崇焕拦住了他,说,不用这么多人,带上你的亲信将领就行了。
毛文龙表示同意,带着随从跟着袁崇焕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焕突然停住脚步,对着毛文龙身旁的将校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在边疆为国效力,每月的粮饷只有一斛,实在太辛苦了,请受我一拜!”
袁督师如此客气,大家受宠若惊,纷纷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乱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听懂他的下一句话:
“你们只要为国家效力,今后不用怕无粮饷。”
这句话的意思是,就算你们的毛总兵死了,只要继续干,就有饭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焕很和气,毛文龙很高兴,气氛很好,直到进入营帐的那一刻。
“毛文龙!本部院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欺诳,目中无本部院,国法岂能容你!”
面对袁崇焕严厉的训斥,毛文龙却依旧满脸堆笑——还没反应过来。
太突然了,事情怎么能这样发展呢?
袁崇焕到底有备而来,毛总兵脑袋还在运算之中,他就抛出了重量级的武器——十二大罪。
这十二大罪包括钱粮不受管辖、冒功、撒泼无礼、走私、干海盗、好色、给魏忠贤立碑、未能收复辽东土地等等。
这十二大罪的提出,证明袁崇焕同志的挖坑功夫,还差得太远。
类似这种材料公文,骂的是人是鬼不要紧,有没有事实也不要紧,贵在找得准,打得狠,比如杨涟参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该类型公文的典范。
但袁崇焕给毛文龙栽的这十二条,实在不太高明,所谓冒功、无礼、好色,只要是人就干过,实在摆不上台。而最有趣的,莫过于给魏忠贤立碑,要知道,当年袁巡抚也干过这出,他曾向朝廷上书,建议在宁远给魏忠贤修生祠,可惜由于提早下课,没能实现。
这些都是扯淡,其实说来说去就两个字:办你。
文龙兄尚在晕菜之际,袁督师已经派人脱了他的官服,绑起来了。
绑成粽子的毛文龙终于清醒过来,大喊一声:
“文龙无罪!”
敢喊这句话,是有底的,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几千人就等在外边,且身为一品武官,总镇总兵,除皇帝外,无人敢杀。
但袁崇焕敢,他敢杀毛文龙,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他是袁崇焕,四品文官就敢杀副总兵的袁崇焕。
第二个原因是一件东西,他拿了出来给毛文龙看。
当看到这件东西时,毛文龙终于服软了,这玩意他并不陌生,事实上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宝剑。
活到头了。
虽说文龙兄手里也有一把尚方宝剑,可惜那是天启皇帝给的,所谓尚方宝剑,是皇帝的象征,不是死皇帝的象征,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给你的宝剑拿出来,吓唬鬼还行,跟现任皇帝的剑死磕,只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宝剑的袁崇焕,此刻终于说出了他的心声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将首!”
毛文龙明白,今天这关不低头是过不去了,马上开始装孙子:
“文龙自知死罪,只求督师恩赦。”
统帅认怂了,属下自然不凑热闹,毛文龙的部将毫无反抗,当即跪倒求饶,只求别把自己搭进去。
其实事情到此为止,教训教训毛文龙,也就凑合了。
然而袁崇焕很执着。
局势尽在掌握,胜利就在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日杀了毛文龙,本督师若不能恢复全辽,愿试尚方宝剑偿命!”
这话很准。
然后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请旨跪拜,将毛文龙拉出营帐,斩首。
辽东的重量级风云人物毛文龙,就此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可惜毛总兵并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为袁崇焕根本就杀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焕索要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来的戏台、电视剧里,尚方宝剑都是个很牛的东西,扛着到处走,想杀谁就杀谁。
这种观点,基本上是京剧票友的水平,别的朝代且不说,在明朝,所谓尚方宝剑,说起来是代天子执法,但大多数时,也就做个样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给我这么个东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别赏赐。
一般情况下,真凭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点中低级别的阿猫阿狗,敢杀朝廷一品大员的,也只有袁崇焕这种二杆子。
换句话说,袁崇焕要干掉毛文龙,必须有皇帝的旨意,问题在于,毛文龙同志当官多年,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为什么不提出来呢?
对于这个疑问,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经过仔细分析材料,我才发现,原来毛文龙同志之所以认栽,只是出于一个偶然的误会:
因为当袁崇焕拿出尚方宝剑,威胁要杀掉毛文龙的时候,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是这句话,断送了毛文龙的所有期望。
他说:我五年平辽,全凭法度,今天不杀你,如何惩戒后人?皇上给我尚方宝剑,就是为此!
这是句相当转悠人的话,特别是最后一句,皇上给我尚方宝剑,就是为此。
为此——到底为什么?
所谓为此,就是为了维护纪律,也就是客气客气的话,没有特指,因为皇帝并未下令,用此剑杀死毛文龙。
但在毛文龙听来,为此,就是皇帝发话,让袁同志拿着家伙,今天上岛来砍自己,所以他没有反抗。
换句话说,毛文龙同志之所以束手待毙,是因为他的语法没学好,没搞清主谓宾的指代关系,弄错了行情。
从小混社会,有丰富江湖经验的毛总兵就这么被稀里糊涂地干掉了。这就是小时候不好好读书的恶果。
人干掉了,接下来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只杀毛文龙,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然后是发钱,袁崇焕随身带着十万两(约六千多万人民币),全都发了,只是这种先杀人,再分钱的方式,实在很像强盗打劫。
而最后,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抚。
毛文龙手下这几万人,基本都是他的亲信,要保证这些人不跑,也不散伙,袁崇焕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换了一批将领,安插自己的亲信,然后又任命毛文龙的儿子毛承禄当部将,这意思是,我虽然杀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没有关系,照用你,别再闹事。
几大棒加胡萝卜下去,效果很好,没人闹,也没人反,该干啥还干啥,袁崇焕很高兴。
毛文龙就这么死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后果是有的,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严重。
最高兴的是皇太极,他可以放心了,因为毛文龙所控制的区域,除皮岛外,还有金州、旅顺等地区,而毛总兵人品虽不咋样,但才能出众,此人一死,这些地盘就算没人管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进攻京城。
而自信的袁督师认定,他的善后工作非常出色,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群被他安抚的毛文龙部下里,有这样三个人,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这三位仁兄就不用多介绍了,都是各类“辫子戏”里的老熟人了,前两位先是造反,折腾明朝,后来又跟着吴三桂造反,折腾清朝,史称“三藩”。
而最后这位孔有德更是个极品,他是清朝仅有的两名汉人封王者之一(另一个是吴三桂),当汉奸能当出这么大成就,实在是因为他的汉奸当得非常彻底。
多年后镇守桂林时,他遇到了明末第一名将李定国,被打得满地找牙,气不过,竟然自焚了,清朝认为这兄弟很够意思,就追认了个王。
这三位仁兄原先都是山东的矿工,觉得挣钱没够,就改行当了海盗,后来转正成了毛文龙的部将,事实证明,这三个人只有毛文龙能镇住,因为两年后,他们就都反了。
事实还证明,他们是很有点水平的,后来当汉奸时很能打仗,为大清的统一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再提一句,那位被袁督师提拔的毛文龙之子毛承禄后来也反了,不过运气差点,没当上汉奸,就被剁了。
所谓文龙该死,结果大致如此。
但跟上述结果相比,下面这个才是最为致命的。
到底是朝廷里混过的,杀死毛文龙后,袁崇焕立刻意识到,这事办大了。
所以他立即上书,向皇帝请罪,说这事我办错了,以我的权力,不应该杀死毛文龙,请追究我的责任,等待皇帝处分。
袁崇焕认识错误的态度很诚恳,方法却不对,如果要追究责任,处分、撤职、充军都是不够的,唯一能够摆平此事的方法,就是杀人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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