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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公子让咱家不要做多余事,公子多余事却没少做。”
曹昆德悠悠地道,“咱家老了,记倒还不差。一年前薛长兴投崖,似乎就张二公子救;后来温小野能平安逃出京城,多亏张二公子相帮。要说公子优柔寡断吧,瞧您这一桩桩事办,真谓一个杀伐决断。就说何家囤案子,要不公子把宁州受瘟疫波及百姓请京,率先引动,怎会有后来士子闹事呢。而今买卖名额内幕暴,张二公子知道任小昭王这查下去,洗襟台重建早迟都要搁置,脂溪山崩地裂,不防着您隐下章鹤书证据。刀尖什时候出鞘,什时候收回,公子一向游刃有余,怎偏偏遇了这个温小野,就了阵脚呢,怎,温小野在张二公子心中,很特别?”
满朝大员中,希望洗襟台能够重建不止章鹤书一个。然而不每一个人都有章鹤书这权势,能和天子做买卖置换。没有权势怎办?不难办,找准时机在里头推波助澜即。嘉宁三年初春,这个时机来了,重建洗襟台得到了嘉宁帝应允,朝廷派出各部大员复查洗襟台之案疑点,捉拿了包括崔弘义在内一批嫌犯,与此同时,洗襟台下工匠薛长兴决定京,以一己之力追查洗襟台坍塌真相。不过想要彻底掀波澜,单凭一个工匠怎够,张远岫知道温小野活着,甚至知道她当年为曹昆德救,写信给曹昆德,请他想法子让这个逃脱了朝廷追捕,海捕文书已经被画了朱圏温阡之女来到京城。
曹昆德其实知道,张远岫对青唯多次相护,未必就生了,她对他而很特别这一定,毕竟她步入这龙潭虎,或多或少有他原因,但曹昆德就要说这话来激他。
“公公与有约在先。”张远岫丝毫不被曹昆德激怒,语气依旧不温不火,“公公在必要时候相帮,而作为回报,会帮公公达成心愿。公公不想为那位庞先生报仇,眼下仇人已经帮你请来京中了,容提醒公公一句,不管公公想做什,都请尽快,京中个个都聪明人,晚一步,被人瞧出了端倪,公公夙愿许就落空了。”
曹昆德眯着眼,笑声细而哑,“跟咱家交心这些人中,最有趣当属张二公子,一脚踏入泥泞中,靴头尽泥垢,衣摆居然洁净,明明杀伐果决,时而又惦记着不想伤害无辜之人,看来被老太傅用‘忘尘’二字束缚得狠了。事到如今,咱家有一事想问张二公子,如果头再来,张二公子还愿意让温小野京吗?”
张远岫没有应这话,他显见得没什谈兴,遥遥望见东宫一角,顿住步子,“多谢公公引路,惠政院到了,公公留步吧。”
惠政院坊官知道张远岫要来,一早就在内等候,或许因为和曹昆德一番周旋颇费心神,张远岫今日竟倦怠,把正事办完,没有回衙门值勤,看到天近暮里,回家了。
近日老太傅不在京中,张远岫住在城西草庐,就太傅旧邸,青唯当初养伤那个。
旧邸离紫霄城很远,宫门过去,要半个时辰,深秋时节,到了黄昏,朔风卷着秋寒一股一股袭来,街行人已经很少了,张远岫掀开车帘,萧条街景有点像那年戒严陵川。
张远岫想曹昆德问他话,如果重来一次,还愿意让温小野京吗?
张远岫不知道曹昆德重来一次究竟何时重来,嘉宁三年初春,他给曹昆德写信之时,还六年前,他跟随老太傅亟亟赶往陵川之时。
昭化十三年五月,老太傅病过一场,待到病势好转,他们启程前往陵川,已经六月中旬了。以当洗襟台坍塌噩耗传来,他们还在路,张远岫至今记得那个送信官兵脸哀默神,“出事了,洗襟台塌了,大公子与许多登台士子都陷在了楼台下,包括小昭王……凶多吉少,太傅大人、张二公子节哀。”
张远岫听到这个消息,初不信。
他母亲早逝,父亲在沧浪江水里化作白襟,长兄如父,张正清他在这个世唯一血亲,小到大,张正清告诉他最多就当年士子投江何等壮烈,父亲虽逝,他们该当以此为荣。
以至后来昭化帝要修建洗襟台,即使最初朝廷有颇多非议,张正清力持先帝之见。
昭化十二年,张正清赶赴柏杨山之前,对张远岫说得最多一句话就,“待到来年草木苍郁,柏杨山中,将见高台入云”。
张远岫一直向往能见到那个高耸入云楼台。
明明那无垢楼台,怎就塌了呢?就像哥哥,好端端一个人,怎就会没了呢?
马车疯了一般往陵川赶,及至见到楼台坍塌后人炼狱,张远岫才真正明白,哥哥许真不在了。忘了哪个大员对他说,“登台士子,很少有活下来,尸身陷得太深,挖都挖不出来,张二公子节哀,朝廷会彻查到底,会找到真相。”
能人伤心到极致,总会做一些无用事。
那年张远岫还不到十六岁,听到这句话,脑中第一个念头不谓非谓真相,他没见过己母亲,父亲子他不记得了,他只有一个哥哥,哥哥只有他,而今哥哥不在了,他说什都要把他尸身带回去。
朝廷不帮他找哥哥尸身,那他就己找。
好个日夜,他不眠不休地跪在废墟,徒手渴盼着能挖出张正清尸身,途中或有人见了不忍,想要前相劝,却被老太傅拦下,“随他吧,许这他心中会好受一些。”
后来一个清晨,张远岫终支撑不住,在废墟睡去,待到他醒来,远远瞧见一个穿着青裳小姑娘身轻如燕地躲过了侍卫巡逻,四下找着什。
他沉默片刻,刚要过去,忽然见这个小姑娘被人身后捂住嘴,带着往远处去了。
带她离开那个人一个穿着祥纹幞头太监,张远岫知道他姓曹。
虽然难过到了极致,张远岫还瞧出了端倪,在这片残垣断壁之中,到处都伤心人,有谁会刻意避开侍卫巡逻呢?
隔一日,张远岫找到曹昆德,“被你救走那个人重犯吧?你想包庇重犯?”
曹昆德打量了他一眼:“咱家认得你,你张家二公子。”说着,他又道,“不错,洗襟台总督工温阡之女,正咱家救走人。”
张远岫听了这话,头不回地往山下临时衙走。
曹昆德悠悠道:“你想害死她,要去衙揭发她?”
“她父亲督造洗襟台坍塌,兄长丧生在楼台之下,如何不能揭发她?”
曹昆德摇了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
曹昆德身后门虚掩着,曹昆德招了招手,让墩子撤开,很快,昨日那个穿青裳小姑娘就出来了,她再度去了山残垣之,和日前他一,跪在废墟之,拼命挖着什。
曹昆德慢慢靠近,“孩子,你在找什呢?”
“阿爹。”过了许久,青唯才道,“阿爹被埋在下面了。”
她说这句话一瞬,似乎意识到了什,或许温阡再回不来了,或许辰阳山中匆匆一别,她和父亲最后一面,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接连不断地砸在手背,眼前石块沙土,她整个人无声,抬袖揩了一把双眼,又继续往下挖,手指遍布血痕。
这一刻,张远岫忽然觉得同病相怜。
曹昆德回过头,看了张远岫一眼。
张远岫看懂了曹昆德眼神,他好像在问,“现在,你觉得这座高台坍塌,她过错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有一天你会懂。
后来确渐渐懂了,他开始明白,洗襟台坍塌,因为有人偷换了底层梁柱木料,以至楼台根基不稳,支撑不了许多登台之人。
他甚至开始明白这座楼台坍塌,本不应该怪到一个人身,有人借此牟利,有人居心叵测,甚至楼台建与不建都在两之。
那又怎呢?
即找到了偷换木料罪魁,即查清了一切真相,哥哥能回来吗?
每每夜中入梦,他总能看见将赴陵川前,那个立在院中,踌躇满志地说着“柏杨山中,将见高台入云”张正清,看到那个在每年士子投江忌日,带他跪在父亲牌位前,教他说“江水洗襟,白襟无垢”兄长。
张远岫遗憾只,到了最后,张正清都没能如他愿见到那个“高耸入云”洗襟台。
许遗憾太深了吧,后来不知怎,这个楼台入云梦,张正清梦,变成了张远岫梦。
他想,他要帮哥哥完成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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