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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乖巧的侍女不肯再多说,但醒言还是从她口中问出些话来。原来,那三间与邻近楼台极不相称的茅屋,称为“夕照草堂”。这夕照草堂前后建起才不过十天左右,想来应是她口中那位贵客到来后才建。

等知道这些,醒言再瞅瞅湖那边藤萝盘绕的茅屋,却发觉又有些不大像了。和相隔千里之外的旧家茅舍相似?稍停一下再想想,便越想越觉得荒唐。

心中疑虑渐去,醒言加快步伐,跟在侍剑后面漫步湖堤,不知不觉,他心中念叨起这个舍名来:

“夕照草堂,夕照草堂……”

念着念着,一个已不知在心底回响了多少回的甜美声音,忽然又开始在耳畔萦绕不绝:

“好美的‘马蹄夕照’啊~”

——与说这话的少女最初的相遇,对张醒言来说是如此的奇特;将近两年多过去,那短暂的三天里居盈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还不能够完全明晓,这是怎样一份清醇绵长的心意。他只知道,每当回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心中都充满了甜蜜。

心中缭绕这一句甜美的话语,再望望一湖烟水尽头那几座阳光斜照的青峦,向来随意从容的少年,不觉便有些心动神摇。神思恍惚之时,要等身畔琼肜问起刚在湖面上飞掠而过的白『色』大鸟,他才能够完全清醒。

听着身边人同样甜美的嗓音,醒言忍不住思忖:

“居盈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再想起上回居盈在罗浮山的种种情状,醒言禁不住神思缥缈:

“居盈家……也该有这样消闲避暑的去处吧?她现在,应该是轻罗满身,丫鬟环绕,在近水凉亭中执扇小憩吧?”

浮想联翩之际,醒言忍不住抬手按按薄薄青衿下那枚温润的玉佩。隔着衣襟,感受到玉佩宛转的形状,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人间富贵的浮华气派,他心中却觉得有丝丝的苦涩。

就这样又在杨柳湖堤上漫步一阵,侍剑便给醒言几人指明今晚设宴之所枕流阁的大致方位。指点明白,她便先行告辞而去。等她离去,醒言与琼肜雪宜又在湖庄中略走了走,看过了水光山『色』,便也回头准备折返落脚之处。

在回转途中,他们又看到湖旁有几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或隐在绿杨荫下,或倚在白石旁边,都在湖畔悠然垂钓。看他们那副从容不迫的出尘姿态,醒言便大致猜到,这些人应该是无双公子延揽来的奇人异士。

等他们七折八拐回到落脚的厢房,便立有美婢迎上,领他们三人去相邻院落中,在几间汤池中分别洗浴。洗沐完毕,醒言便把琼肜雪宜叫到自己屋中,重新开始点数卖艺得来的钱财。检点完毕,他发现这灾荒之地,看客闲人们的赏银还是铜钱占大多数。最后算下来,总额并不是很多。钱事已毕,醒言与琼肜雪宜又开始了本堂的日常功课,一起在竹榻并坐,闭目清心,存神炼气。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日光便渐渐黯淡。过不多会儿,红彤的夕阳就落到对面厢房的屋脊上,在榻前砖地上涂上昏黄的颜『色』。而当屋中恰看不到落日时,那位侍剑姑娘便提着盏银纱宫灯,来领他们去枕流阁中赴宴。随在侍女身后一路前行,就快到枕流阁时,醒言发现前面暮『色』中的近水楼台里,已亮起点点的银釭;素洁的青灯,映在微波『荡』漾的水中,看上去宛若流动的星河。

等到了近前,醒言便看到这间四面轩敞的近水亭台中,已经是珍馐罗列,宾客齐集。

今晚云水山庄中这处宴游之所,虽然称作枕流阁,但其实是座半凌于水面的敞廊。建在岸上的半边,上面犹有錾花篷顶;凌驾于秋芦湖的半面,已是无遮无盖,四面空廓,正宜用来赏月。

此刻赏月楼台的地面上,已铺开长长的竹席;盛满珍馐的盘碗,与银盏金樽错落摆放,整齐排列在宾客的面前。而这些早来的客人,尽皆盘腿坐在绢垫上,在竹席两侧次第而坐。此时筵席未开,相邻的宾客间便谈笑风生。

“张少侠,请坐这边。”

醒言三人刚到筵席边,便被那位南面而坐的主人白世俊望见。见他们到来,白世俊含笑轻拍自己特意留下的空席,招呼他们坐到自己旁边。见他相召,醒言也笑着点头示意,缓步走到他旁边绢垫坐下,琼肜雪宜也在他旁边次第曲足而跪。

今晚醒言身边这俩女孩儿,都穿着一身纻丝绫罗的宽袖嫩黄裙衫,裙袖飘摇之时,又兼得纤秾合度,将腰肢衬托格外的柔美袅娜。为了赴这晚豪门筵席,醒言已为琼肜雪宜翻出压包袱底的最贵衣物。

也不知是服饰精致,还是琼肜雪宜二姝确是琼姿美质,等她们这两位仙子精灵在醒言旁边恬静的蜷侧,那一副娇娜出尘的清媚姿态,便让阅人无数的白世俊白公子也忍不住大为惊艳;情不自禁呆看一瞬,白世俊便回复清醒,微微倾前对二女真心赞美。

见他这般欣羡情状,不禁又让醒言想起当年那位南宫秋雨。替二女谢过这番温文有礼的真心赞语,醒言心中却在庆幸:

“幸好琼肜在人前很乖,总依她雪宜姊的样子……”

就在他心中转念之时,坐在他下手的那些宾客,却也是心思各异。那些峨冠博带的官吏门客,各各在心中揣测醒言几人的来历。而那些相貌奇特的奇人异士,则大多不过是见醒言三人气质非凡,多看了几眼而已。

闲言略过,等赴宴宾朋来齐,这水云庄中的赏月筵席便正式开始。当众宾客开始交杯换盏,远远就传来一阵丝竹乐曲。此刻在湖西南中九曲木桥的尽头,正有数位乐工,在湖心亭中演奏侑食清曲。

说起这这侑食清曲,正为士族夜宴常用,专在筵席前半演奏。不同的门阀品阶,这侑食曲乐器的种类数目都有不同的规格。只不过,这些士族门阀的讲究,并非醒言熟读诗书就能知晓。现在他只觉着,这一缕拂水而来的曲音,清缓悠淡,正适宜这浅斟低酌。

就这样酌酒几巡,正举杯时,醒言忽觉那顺水而来的乐声渐渐停住。

“是不是要琴瑟调弦,更换曲调?”

乐工出身的少年正自揣测,却见身畔无双太守手掌轻击,然后朗声说道:

“诸位且住——月将上于东山,诸公可暂停杯觞,与吾一同观瞻。”

于是,枕流阁中人声俱寂,烛灯尽灭,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引首同看东边的山峦。

此刻,秋芦湖上空的天穹纯净如洗,见不到片缕云翳;整个夜空中只有淡星数点,其余便是一片深窅的幽蓝。只有众人瞩目的栖明山高峦上,才染出些淡淡的银辉。这时候,栖明山下的迎仙台,反而隐在一片黝暗的阴影中,几乎看不清轮廓。

就这样引首眺望,过不多久,那一轮皎洁的月盘,便如期从辉光最明透的峰顶上冉冉升起,姿态优雅的浮上东边的苍穹。

当此时也,见月出于东山之上,悬浮于水蓝碧空,光华四『射』,辉耀四方,已有三分酒意的无双太守,更是意气风发,当即按席而起,跨步到临水楼台边,左手执杯,右手拔剑,对月而舞;边舞边饮,边饮边歌曰:

“明明上天,照四海兮;知我好道,公来下兮。

公将与余,生羽翼兮;升腾青云,蹈梁甫兮。

观见三光,遇北斗兮;驱乘风云,使玉女兮……”

歌罢饮罢舞罢,正是清狂发作的翩翩佳公子,奋力将手中金樽往湖中一掷,呼喝道:

“湖里鱼龙,且饮我淮南余沥!”

原来刚才他所歌,正为《淮南『操』》。掷觞已毕,醉公子大笑而返。

对他这番气概非常的豪迈举动,无双门下那些仕宦门人,自然是赞词如涌;而那些大多出身山野林泽的异人食客,也大多拈须赞许。一时间,不停有人蹑袍起身,越过醒言,来给自家少主敬酒。

在身旁这一片热闹非凡的觥筹交错声中,醒言品品刚才白世俊所歌“淮南『操』”,再看看身侧络绎不绝的赞祝清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别扭之处。细想了想,才知自己联想到前朝作此歌的淮南王,最后因谋反被戮;此刻由昌宜侯义子唱出此曲,总觉有些不大妥当。

当然,这样惶『惑』也只是转眼间事。稍再一想,醒言便觉得自己这样的联想很是可笑。

且不提他心中转念;再说无双公子白世俊,虽然每次旁人敬酒时,自己只需饮上一小口,但数轮下来,不免还是有些醺醺然。于是这位幼小在京城长大的皇族贵胄,便开始跟左近之人讲起京城轶事来。说过一阵,白世俊便和席旁年岁与自己相彷佛的少年说起皇家的典仪。

就在讲到皇家太妃、公主,皆有御赐的金印紫绶,并佩山玄玉时,白世俊便语带神秘地向席间说道:

“各位可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倾城公主,不仅那佩玉非是世间凡品,就连佩戴的位置,也是别具一格。”

“哦?”

众人齐声讶异。

“我来告诉你等,那倾城公主殿下,佩玉并非悬于腰际,而是挂在颈间。据说,可有温肌养神之效。”

“原来如此!”

听白世俊解说,众皆恍然大悟。一片交头接耳声中,坐在醒言对面的那个谋士模样的中年文士,摇扇笑道:

“各位高贤你们不知,我家大人在京城长大,自幼便与那倾城公主相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听了这话,便连内里矜持的白世俊,脸上也忍不住现出几分喜『色』。

见他们说得热烈,一直没怎么『插』得上话的醒言,也顺道凑趣,说自己也曾蒙一位少女相赠玉佩,凑巧她也是戴在颈上。

听他这么一说,正眉飞『色』舞的白世俊,便让他也将赠玉拿出来给大家鉴赏一下。此刻席间气氛正浓,醒言也不迟疑,便把居盈当年相赠的那块玉佩亮出,对着月光给大家观看。

在素洁月辉映照下,此刻醒言手中的白玉,正是柔润光洁,引得白郡守与众人齐声赞叹:

“是块好玉。”

然后便让醒言收起。

等他将玉佩揣回衣内,兴致正浓的无双公子还不忘跟他打趣:

“醒言兄,有女赠玉,正是芳心暗许,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人家……”

——就在这未曾有机会细述来历的少年,闻言脸上微红之际,正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近水楼台上宾主俱欢,彷佛一切都充满了祥和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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