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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年四月,在后世的通识课本上,这个日期反复出现。以皇帝接见葡萄牙使团为标志,大明这老大帝国,将目光再次投向了占据星球百分之七十一的海洋之上;以“瀛台遴选会议”为标志,这个帝国掀起了改变历史的“思想复兴”。
先是在京师等的焦躁的葡萄牙使团,获准在西苑百禄宫觐见大明帝国皇帝朱翊钧。
因葡萄牙非大明藩属,基督教使团也非正式的官方代表团,礼部在觐见礼制上也煞费苦心。最终礼部侍郎杨俊民出了个主意被采纳:宗教协会会长憨山,作为大明宗教界和皇帝的代表,在百禄宫门外迎接葡萄牙的基督教使团,双方以各自的宗教礼节相见——憨山双手合十,范礼安在胸口划十字。
双方入殿后,东西相对而立。届时宣赞官宣皇帝陛下驾到,皇帝自殿后而出,立于宝座之后,众人行叩拜之礼,皇帝赐平身,众人谢恩;赐座、赐茶,众人谢恩,礼毕。
鸿胪寺通事屠隆将这方案跟范礼安一讲,使团众人面面相觑。罗明坚为难道:“我们的教义不允许我们向唯一真神以外的任何神像和人跪拜。”
屠隆“哦”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又问道:“你们确定不想跪拜陛下吗?”
利玛窦用葡萄牙语对范礼安说:“彼得一进去,哥尼流就迎接他。俯伏在他脚前拜他。彼得却拉他说:‘你起来,我也是人。’圣.彼得尚且如此......”
伊内斯打断道:“范礼安阁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按照明国的规矩来为好。我听说佛教徒也跪拜皇帝,我们这些传教士跪一下也没什么。”利玛窦听了这话,对伊内斯怒目而视。
范礼安踌躇了半天,试探着对屠隆道:“这个......能不能请皇帝陛下允许我们尊重我们的信仰——”
屠隆没等他说完,冷笑道:“各位,我们中国人认为,皇帝陛下乃‘天子’,是‘天、地、人、神’之主,除了天之外,皇帝陛下最大!如果你们的宗教不能解决你们的神与皇帝陛下谁更尊贵的问题——你们就此打道回府吧。”
罗明坚在一旁听了,没等范礼安说话,就叫道:“阁下,我想这礼仪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说完这话,他额头上沁出汗来,在胸口猛划十字。
范礼安见罗明坚脸色苍白,接过话头道:“屠大人,我们愿意向皇帝陛下跪拜,是出于我们对贵国传统的尊重。但请务必奏明陛下,这并不是基督教徒应该有的礼节。”
屠隆听闻他们服软,也缓和了语气出主意道:“我觉得你们不必纠结于此,中国佛教徒之前也是不拜皇帝的。不过他们用‘皇帝是现世佛’解决了这个问题。”
利玛窦听了通译的话,吓得嘴唇直哆嗦。在胸前猛划十字。范礼安虽然知道屠隆是好意,但听了他的主意也只有苦笑,因为这在天主教内完全不可行。基督教的“现世佛”只有一个,就是圣子耶稣。
不管怎么样,礼仪问题解决了就解除了觐见皇帝的最大障碍。经过反复的礼仪演练,礼部通知使团,本月二十六日,范礼安、罗明坚、利玛窦和伊内斯四人将获得觐见皇帝的殊荣。
二十五日夜,因即将觐见皇帝而兴奋的范礼安到了半夜还没法睡着,只能出门在花园内散步。
外宾宾馆的装饰是典型的中式庭园,虽然是深夜,但各处挂着的玻璃油灯将花园装点的美轮美奂。范礼安在亭台水榭间走了半圈,突然发现利玛窦竟然也在花园里,他正在一个藤椅上低头而坐,仿佛在祷告。
范礼安轻手轻脚的走近,果然听他在忏悔:“慈爱的天父......你救赎了我,在我还是罪人的时候,你就拣选了我。但是我心中的罪一直在纠缠着我,求你用你的宝血洗净我的心,并求你使圣灵与我同在,帮助我。让我能够明白你的真理。能够顺服你的旨意。当我心里悖逆不愿意顺服的时候,求你管教我。愿你的旨意在我身上成全......主啊,主啊......”
他反复祷告着,语音中饱含着痛苦,让范礼安的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睛。范礼安此时方知,在利玛窦这个还年轻的传教士心中,明日违反教义的举动是对他信仰的一种重压,让他第一次经历了传教过程中必须经历的苦痛。
他静静的听了一会儿,在利玛窦虔诚的祷告声中,觐见皇帝的兴奋感逐渐褪去,而一种圣洁的而又神圣的感觉从内心中升腾起来,进而使他获得了近乎于神启一般的宁静。
良久,他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利玛窦的祷告。待利玛窦与他打过招呼,范礼安笑着说道:“亲爱的利玛窦神父,一路上我们被明国的繁华迷住了眼睛和心灵,缺少了沟通与交流,这是我的错误。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利玛窦迟疑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从藤椅上拿起了一本十六开大小的一本小册子。
他递给范礼安道:“范礼安神父,我这些天一直在学汉语。我应该有些语言天赋,学的很快。可是,今天我看到了这本册子。”
范礼安接过那本书册,向旁边灯火明亮的地方走了几步,随即就看到了册子上的隶书简体字标题:《自然(第一册)》。
他随手翻开,随即眉头一下子紧缩,仿佛有一道强光刺进了他的眼睛:第一章——我们所在的世界,底下是一个有六个行星的太阳系模型图。
范礼安的嘴唇也哆嗦了,他颤抖着声音道:“是乔尔丹诺.布鲁诺那个异端的学说传到了中国吗?”
利玛窦低声道:“不是的,中国人画出来的轨道是椭圆的,他们已经用数学证明了月球是地球的卫星。您往后翻,下一页那里还有一张坑坑洼洼的月亮画片。”
范礼安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这北京城的春夜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要热,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时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怎么来安慰年轻的传教士。只觉得刚才还美轮美奂的花园在油灯的照耀下,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阴影。一阵阵微风吹过,那树叶的沙沙声,又仿佛恶魔的低语。
随即坚定的意志让他伸直了腰,他擦了擦汗,又吐出一口长气。他低声道:“利玛窦,‘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没有访问我的,我向他们显现。’你看到的是主让你看到的;你告诉我的,是主让我知道的。”
利玛窦抬起低垂的头,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看着这个在东方传教近二十年的先行者。听他继续道:“‘都是照祂自己所预定的美意,叫我们知道祂旨意的奥秘,要照所安排的,在日期满足的时候,使天上地上一切所有的,都在基督里同归于一。’”
利玛窦喃喃道:“《以弗所书》第一章,第九节。”范礼安点点头。
他又道:“利玛窦,我们怎么能揣测神呢?我们怎么能知道我们所坚持的竟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呢?传教士所奉行的,就是让没有寻找见到基督的,听到主的福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明白了吗?我的孩子。”
利玛窦眼睛湿润了,范礼安拥抱了他一下,又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太晚了,我们都该去睡觉了,明天——明天是主安排好的日子。去吧。”
等利玛窦走远,范礼安看着花园中的暗影,低声喃喃道:“我们也在祂里面得了基业,这原是那位随己意行作万事的,照着祂旨意所预定的。”
万历十年四月二十六,葡萄牙使团首脑四人在鸿胪寺官的引导下,乘坐马车进入了西苑。
一路上的目眩神迷不必细表,待进入百禄宫,彰显煌煌天威的建筑和仪仗让四个人越发觉得“人”的渺小。利玛窦看着面前那金光闪烁的宫殿,心中暗道:“这里面所住的,虽然不是耶稣,但一定是所罗门王一样的人。”
“所罗门王”是一个身材矫健,面容却有些清瘦的青年。他唇上留着短须,下巴上却刮得光溜溜的,与使团见过的明国人都不同。
皇帝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男孩,那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般好看,此时用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几个葡萄牙人看。
待行礼毕,皇帝赐众人平身。陪同见驾的礼部侍郎申时行躬身奏道:“陛下,今有欧罗巴罗马教会使团范礼安等,具表觐见礼毕,伏请圣裁。”
皇帝玉音答曰:“罢了,夷众不懂中华礼仪,让他们不必拘礼。”
申时行躬身领旨:“是。尔等谢恩。”
按照此前的演练步骤,使团众人五拜三叩谢恩;皇帝叫平身,赐座,赐茶;使团众人仍五拜三叩谢恩。
三拜毕,礼成。范礼安等人额头上都一层汗。还没等朱翊钧说话,怀中的洛郡王突然摸着朱翊钧的脸颊问道:“父皇,官儿穿的不一样?”
朱翊钧先不理使团众人,温言握住洛郡王的手道:“嗯。父皇跟你说过。这天下很大,有很多国家,他们的百姓穿着和说话都与我们不一样。他们是葡萄牙国人,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
洛郡王虚岁才四岁,周岁才两岁半。闻言只是似懂非懂。范礼安等见皇帝抱着孩子出来接见,心中是非常惊喜的。这说明这次觐见的礼仪性不是很重,很可能皇帝会和他们聊些较为深入的话题。
但皇帝没有说话,他们只能微笑着看着这一幕,满脸都是欢喜赞叹的表情。
等朱翊钧抬起头道:“使团远来不易,你们都辛苦了。”
范礼安这才能答话,他先用夸张的语气感谢了皇帝拨冗接见,这是使团的无上荣光;接着用极度夸张的语气表达了对大明帝国富饶和文明的礼赞——申时行在旁边听着,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皇帝微笑着听着,偶尔低头哄哄洛郡王。范礼安赞美完了,笑着问道:“陛下,这位是洛郡王吗?”
朱翊钧点点头,笑道:“嗯。”说完举起孩子道:“他是朕的嫡长子。将来他会成为天下万邦的主宰。”洛郡王不明所以,因被朱翊钧举着,伸手蹬腿发出咯咯的笑声。
陪同见驾的申时行身子一抖——这是皇帝在洛郡王出生后,第一次做出将立其为太子的政治表态。不过皇帝为什么要在接见葡萄牙使团时抱着洛郡王出来,又为什么要做出宣示,他心念电转,一时间却找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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