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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因为你觉得你的德行足够说服他们吗?】

……不。

德行是不足够说服任何人的。

【我与他们的不同,因为我将会竖起一个榜样,】她声音清晰地对自己说道,【后来者想要挑战的,不再是积尸盈野的血海。】

他们必须挑战一座高山。

那不是她自己筑起的高山,是许多个她,许多个与她同行的人,许多她再也见不到的人,共同筑起的高山。

金钲响起。

前排士兵一个接一个分开两腿,将腰微微下沉,屏息凝神,用盾牌将躯干护住,留出两只眼睛在盾后,冷冷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牵招将目光从正前方移开,又看看两翼。

两翼如雁行,向后收缩。

一切都如寻常,但羽翼似乎比之前几日更加厚重丰满,也许陆廉调动了一支他所不知道的预备队,护住了两翼,也许陆廉又一次用流民做掩饰,虚张声势。

许多个不曾入睡的夜里,牵招都在研究陆廉曾经打过的每一仗。

她是个粗看完美无瑕,好出奇兵,细看又有些平庸中正的将领。

每一仗都会赢,但回忆起来,那些出奇制胜都并不令人惊骇。她的主力很少钻隙迂回,很少分兵,很少用水火,即使用那些奇计,多半也是她麾下武将所为——譬如高顺烧繁阳。

她所倚仗的,除却她自身武艺之外,就只有太史慈的青州军,张辽的并州军。

没什么稀奇的,打不出冠军侯那样的战绩,但就是一次也没败过。

甚至数次即将中军覆灭,溃不成行时,陆廉总能稳住最后的阵线。

浮屠教徒说,她身上真的有诸天神佛庇佑——其中有个曾亲见陆廉的浮屠僧尤其笃定,口口声声说在她的头顶见到过佛光。

但这是不可能的,牵招想,她不曾被击溃,只是因为她有不被击溃的本领。

而他今天必须击溃她。

当他出征时,明公没有什么要嘱托他的话语,也没有额外赏赐他的东西。

明公将那件血衣脱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了他。

——那上面沾满了烈士之血!

审配就是靠着一腔孤勇,一腔壮烈,才救下了邺城!

而他在明公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明公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

没有下一场决战了。

明公对他的提拔与赏识只能到这里了,因此要求他必须就在今天,以同等的忠诚回报!

当喝下明公赏赐的那盏酒时,牵招心里还有许多纷乱的东西,比如明公的病,比如周遭人的目光,比如陆廉的坚韧与强大。

但当他穿着审配的血衣,策马前行时,他心中所有的纷乱都消失了。

那个傲慢又倔强的老头儿似乎当真走在他的前面,身影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

两军交锋,没有任何花样。

牵招不再分兵去攻打她的大营,也不去攻打柘城,前军一万,左右各五千,这两万兵力甚至没有任何试探,径直地扑上来。

这正好是她所能调度的,有战斗力的兵力的上限。

双方的士兵长着不同的面孔,但又像长着相同的面孔,混在一起之后,扭曲成了同样模糊的一张脸。

他们怒吼着,咆哮着,声嘶力竭,区别只在于对面需要一步步向前,撕开阵线,而她的军队则取守势,只守不攻。

牵招的攻势很凌厉,她的士兵因此渐渐后撤了几步,但阵线维持得还很稳。

她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幕,身边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怎么了?”她问。

“彼军中军军容甚整,”诸葛亮声音很低,“不见有何异动。”

“刚打起来,”她很自然地说道,“能有什么异动?”

“大将军不是说,袁绍军营啸刚平,立刻决战,必有蹊跷?”

“是没错,”她说,“可到底有什么蹊跷,对面为什么要让你看出来呢?”

小先生暂时陷入了沉思,而她的目光扫向另一侧的张辽。

张辽离她很远,正在一群骑兵中间门,但仍然敏锐地接收到这个眼神,转头冲她笑了笑。

今天的张辽也同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弱者在面对强者时,大部分情况下是没什么机会的。

只要对面不降智,天时地利人和方面自己也没占什么决定性的优势,那就是只能蛰伏。

但也不意味着完全没机会。

比如说从冀州军选了今天出来打仗,再比如说前军完全不做任何掩饰,摆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架势,种种迹象都很蹊跷。

时间门是完全站在袁绍一方的,他可以等,等半个月,一个月,等到新兵补充进来,以绝对的优势兵力耗死她,再从容南下。

他完全可以一路追她追到长江边上,期间门无论是刘表刘勋,亦或者镇守江陵的张郃高览,都没有能力阻挡大军的脚步。

所以他为什么要急匆匆出来决战?

——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转瞬即逝,因此她必须沉住气,必须看得分明,必须一鼓作气,抓住这个机会!

袁绍的中军一片平静,前军步步逼近。

混战还在继续,机会尚未出现,她还得等一等。

她的士兵在不断倒下,前排倒了,后排立刻顶上,伍长倒了,队率必须拿起钩镶。

他们都在等待。

她用耐心去等。

她的士兵用命去等。

每一分,每一秒。

袁绍也在等。

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目光只能追随着旗帜,模糊而混乱地判断方向。

但他仍然正襟危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穿着他的铠甲,不是临出征前工匠们新做好的,精雕细琢十分华美的那件,而是陪伴他很久,稍稍有些磨损的一件。

铠甲不能给他力量,但在其他人眼中会有不同的含义。

士兵们觉得那个统领他们统一河北的统帅又回来了;

世家则觉得他们的主公身体恢复得不错,又有了亲临战阵的可能。

他们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而袁绍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几次都要摔下胡床。

他到底还是靠着自己的毅力支撑住了。

“此何时耶?”他的声音依旧稳重浑厚,只带了一点旁人不易听出的颤音。

亲随立刻回答了他:“主公,辰时过半。”

他皱了皱眉,“前军尚无回报?”

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后,很是恭敬的语气响起。

“陆贼步步后退,败相已露,牵招将军必不至令主公久待。”

“后退多少?”

周围好像有人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主公可是有所不满?”

他哪里是有什么不满!

他的眼睛那样花,已经看不清远处纷乱的战场!他只想要一个回答罢了!

袁绍的拳头默默攥紧时,荀谌忽然出声了。

“已有二百步。”

二百步远,陆廉已经后撤至营下!

不错,她的兵马经过多日的车轮战,也该枯竭了!

她还拿什么与他相抗衡!

主公的声音里一下子带上了如释重负:

“传令,中军向前!”他高声道,“马铠兵待战!”

陆廉的前线在逐渐崩溃,这一点是没错的。

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杀死,越来越多的士兵开始逃亡。

临时被提拔起来的军官无论是威信还是经验都不足以拯救这支兵马,它迅速几个点的崩溃变成整条阵线的崩溃。

周围又有人惊慌失措地嚷了起来,纷杂吵闹。

——他们要不要去投奔袁公啊!

——战场就这么大,绕开几十里路,跑过去就行!

——行是行,哪来的脸,哪来的钱!

他们的声音传不进陆悬鱼的耳朵里。

她依旧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注视着自己最后的军队像退潮时的海浪一样倾覆破碎。

【那是怎么回事?】

【前军和左右翼怎么脱离开了?】

【袁绍的中军,为什么此时才下场,又走得那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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