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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在战场上重见故友,刘备想,心绪激荡,感慨一下也是正常的。
辞玉现在或许也是如此?
她身边一定是围满了人的,那些曾经犹豫的,忧虑的,不信任的,甚至是准备幸灾乐祸的声音都消失了,共同化为了一种声音。
——大将军又立盖世战功!从此别说什么韩白卫霍,姜子牙亦不能比!
愿为大将军马前卒!愿为大将军效死力!
大将军有亲戚吗?!有考虑结亲的亲戚吗?!
大将军结婚吗?!大将军不结婚的话收义子吗!我有个儿子聪明俊秀,今年刚满十六岁,大将军考虑一下吗!
大将军!光耀千古的大将军!
陆悬鱼身边真有这样喋喋不休的声音,抑扬顿挫,高低不同。
她骑马从东走到西,那些声音追着她从东走到西。
直到她停下马,转身看向他们:
“咱们派出去的兵马,”她问道,“每一支都回来了吗?”
第570章
“袁公败了!”
“袁绍败了?”
“竟然是陆廉胜了这一仗不成?!”
空气忽然静下来,但只静了片刻,复又重新躁动起来——
“这可如何是好!”
“刘公宽仁,大将军纯善,咱们便脱了帽冠,认个错又怎样?”
他们,他们也很辛苦啊!
他们也是自昨日的清晨开始等待那个战果。
仆役为他们带来了吃食,他们吃不下;仆役又献上了半温的茶,他们喝不下,这场大战将他们的心放在炭火上炙烤,滋滋啦啦听到的全是锥心刺骨的响声。
袁绍若是当真南下,他会留兖豫之地的士族活命吗?当然会啊!袁公有宽仁爱士的美名,怎么会对他们无礼?
可他们世代守着的土地与奴仆,还有,还有这些官职,也依旧是他们的吗?
上古圣贤时,一姓一氏都是聚在一处的,现在却早非如此。
那些世家大族家门鼎盛,自然会有许多旁支庶出的子孙,想要在故土谋一个官职多半不易,但他们还可以举孝廉茂才,然后谋一个别处的官职。
先是县丞,后是县令,等到居丧时还要治一治学问,博一博美名,复出便可走动,换一个大城,或是进京做几天的官,若能入了郡府,甚至做了郡守,这便是真正生根了。
他早已娶妻,但若非高门贵女,此时也可遣回母家,再寻一门好亲,然后买上一二十个美貌的婢女,生出几个,甚至十几个儿郎来。在这一郡之中,有郡守父亲的庇护,他们自然也能被举荐为官,再各自结一门好亲,渐渐将这一支根深蒂固地留在这里。
他们留下了,那些原本根深叶茂的世家呢?
——有人用心攀附,有人渐见式微。比如说那位四十余岁的郡守新到任时,若听说有意换一位妻子,自然有人将自家十四五岁的美丽女儿送出去,还要陪上一大笔的妆奁。
攀附上自然是好事,可总比不过自家人当上那个郡守。
等袁绍大军入城,箪食壶浆的就是将自家女儿送出去的人。
他们自是不愿的,反正要送,为什么不直接将女儿送给袁绍!换他们这些本地世家来替袁公治理兖豫呢!
他们就是这样坐在车上,骑在马上,甚至是用两只脚一深一浅地穿过战场,奔赴袁公大营所在的。
他们甚至没有考虑过柘城不仅是刘备和陆廉的大营所在,那里面还住着他们的女儿哪!
——没关系,没关系,家里总归能再挑出一个美丽女儿来,虽比不过那个,但容貌尚算清秀,说不定也能入了袁公的后宅!
他们后悔不迭地又一次在寒风中穿过战场,狼狈地躲避溃兵与冷箭时,又想起了被他们丢在柘城的女儿。
“谁能想到!若不是昨日那般狼狈,我是死也不会弃了五娘啊!”
“她是个机灵的,你差人去吩咐几句,她说不准便能哄得刘公欢心!”
“刘公欢心有什么用!而今赏功罚过之权皆在陆廉手中,她若是发作起来,咱们岂不难看?”
那一张张在寒风中发苦的脸蜡黄里泛着铁青,好像苦得攥一把就能挤出胆汁。
“咱们到底是不如河内司马家,咱们还是顾着廉耻的……”
“若是不顾廉耻,咱们也将家中几个儿郎打扮一番,送进大将军帐中!她必能开颜的!”
大将军没有回营,也没有开颜。
她先是骑着马在战场上往来巡查士兵回返的状态和人数,身边少了一群各自有事要做的官吏。
但她并非独自出行,身旁除了几十个亲卫之外,还有同等数量的士人,也在骑马跟着她。
她看向哪里,就有人殷勤地策马上前,替她询问那里的士兵是哪一营,归于哪一个校尉管辖。
其中甚至有几个有心人记下了军阵中每一营大概的位置。士兵不知该往何处时,这位高冠博带的贵人便和和气气地告诉他。
士兵很有点受宠若惊,连忙用仅存的一只手擦擦脸,想要恭敬而得体地冲贵人微笑一下,再表示感谢。
但贵人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即使是在回答士兵的问题,贵人的注意力仍然在身后那个的身影上,看她骑在马上,目光依旧在战场上徘徊,从未多看一眼身边之人。
……可她怎么能不多看一眼呢!
他们可是顶着那样巨大的压力!别人逃了!他们都没逃!他们从始至终紧紧站在她身边啊!
——大将军!看看在下啊!在下的一片忠心都可以掏出来献到你面前!一会儿的庆功宴,大将军高低也得看在下一眼,夸在下一句啊!呜呜呜呜呜!
大将军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这令那个自认为又机灵,又有定力,很懂得下注技巧的士人很不高兴,但他习惯性地追着大将军的目光,也抻着脖子去看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一个胸腔被不知什么武器开了个大洞的士兵。
那颗应该蓬勃跳动的心已经不在他的胸腔里,又或者已经同他的忠诚化为了一体。
“小人有个想法。”
黄忠浑身血污,拄着一柄长刀,很舒服地坐在木桩上。
一部分士兵在跑来跑去,一桶接一桶地泼灭大营的火;
一部分士兵在忙着清点收拢战俘,看哪个不老实了,偶尔还要上前踢一脚;
还有一部分士兵在泥泞中疯狂推板车,板车上装着无数的战利品。
那个小吏看他不吭声,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
“将军何不写一封亲笔信,送去荆州呢?”
黄忠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写信何用?”
“自然是报与蔡太守知晓啊!”
“然后呢?”
小吏恨铁不成钢地近前一步,絮絮叨叨开始分析起利弊:
蔡公此时,可能刚到家!也可能还没到家!不管怎么说,他要是听了这样一场大胜的消息,他肯定后悔啊!
这样的紧要关头,要是能跟紧刘公和大将军,将来封侯之位怕不是手到擒来,蔡公短视,将军却可替他描补!到时蔡公感念将军之恩,虽不能拔擢,但这份人情将来在朝堂上,蔡公总是要还给将军的!
总而言之,将军!快马加鞭送信给蔡公!
小吏越说越兴奋,正准备连黄忠后半辈子的职业规划都分析一遍时,营中起了一阵混乱。
忽地传出一声尖利的嚎叫!
那声音单薄,却又极凄厉,尖锐得像婴孩出世第一声啼哭,或是濒死之人为自己所鸣的最后一声不平。
什么事也没发生。
有士兵跑了过来,报之黄忠。
“有个妇人杀了战俘,还伤了一个阻她的造士,被军法官拖下去了。”
“放了她,”他说,“她们毕竟不是懂军纪,明操练的老兵。”
小吏撇撇嘴,“一个流民,草芥般的东西,军法处置了便是,不值得将军这般开恩。”
黄忠忽然觉得有点谜一样的熟悉感,但他说不清那种熟悉与困惑都是从何而来。
柘城大营不曾陷落,除了数千青州兵外,靠的就是只有这些流民男女。
他们未曾与兵士们受过一样的训练,拿过一样的军饷,却在死亡这件事上一视同仁,甚至被格外关照。
生如草芥,死如草芥,身体里的血还不曾流尽,那具躯壳还不曾凉透,却已经被这样对待了。
——和他们这些老革,其实一样。
天渐渐又暗下去了。
能搬运尸体和战利品的人不多,战场也渐见萧条了下去。
初时有人劝,但后来经过的一片区域战马走的很不稳,陆悬鱼下马了,那些士人却没办法下马。
他们皱着眉毛,捂着鼻子,殷勤地劝说无果后,终于遗憾地调转马头,奔向灯火渐起的柘城。
今天未必能办庆功宴啊,但是不要紧,他们也可以回自己的宅邸里,悄悄喝一杯!不管怎么说,那些在战场上往返跑的世家豪强脸可是丢尽了!光这一件事就够他们多吃三大碗饭的!
那些絮絮叨叨的,殷切又讨好的声音终于渐渐落下去时,陆悬鱼似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她找到了大戟士的尸体。
那些士兵的铠甲格外精良,又有彩带为衬,交锋时没人在乎这个,但在尸山血海里却很好辨认。
先是找到一两个,而后渐渐摸索出方向,尸体与长戟也就越来越多。
她时不时弯腰翻开一两个看看,又从中找到了陷阵营的面容。
……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些人同她很熟悉来着。
……虽然也称不上什么特别的交情。
……高顺不给她饭吃,要她自己抱着饭碗去各伙抢饭吃,他们一个个地横眉冷目,和她打了许久的架,终于是同意她来分自己的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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