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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统领数千骑兵,明明能够困死陆廉,为何要一心一意莽上去,替蹋顿解围?!
当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时,那即将涌向青州军的黑色洪水像是忽然装上了一面透明的高墙,骑兵们散作两翼,呼啸驰骋,绕了一个大圈,重新回到了平原深处,只剩下仍然在苦战的乌桓人错愕地望着那聚散如风的最后一丝痕迹。
……大单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但他并不是这场战争中最不开心的那一个,因为陆悬鱼比他还要不开心。
骑兵并不是只有架起马槊,夹紧马腹,冲到面前扬起马蹄的那一瞬间才存在。
他们是有威慑力的。
只要她清楚附近有一支骑兵,而且还不是小打小闹的千八百人,而是一支堪称大军的兵马,那就会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时时刻刻在脑海里提醒着她。
无论她行军,扎营,运送辎重,这支骑兵随时都可能冲出来,随时都可能踩脸冲锋,给她的军队或是粮草辎重踩个稀巴烂。在这种前提下,她想压上中军击破蹋顿就变得极其有难度了。
……好在凡事总有两面性,文丑骑兵撤退不仅让她感到为难,也让蹋顿感到为难了。
随着乌桓阵中传出的金钲急响,那些满身是血的乌桓人也开始慢慢后撤。
于是待到夕阳西下时,双方终于暂时中止了战斗,各自后退一步,警惕地开始构筑自己的营寨。
……这个营寨其实没啥好建的。
尽管大家现在离得很近,按说应该正经八百修一座大营,但想修大营就需要里三层外三层的栅栏,而那些栅栏又不是缁车带着的,而是每到一地,就近砍伐的。
但现在的形势很明显了,谁也没办法走远了去砍树,于是只能车上带了些什么东西,就尽量用些什么东西。
田豫心细,辎重里装了些红松木杆,这种木料既轻且硬,不易变形,现在拿来应急,无论是支帐篷,造围栏,捆鹿角,就都很方便。
士兵们分批放哨、打扫战场、挖壕沟、布拒马,待到天色将晚时,竟然也在旁边的丘陵上搭起了一片帐篷。
然后就是就近捡点干柴,加上车上所带的各种食材,再去附近的溪流处打点水,回来熬一锅热汤喝。
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
有人抬着伤员,忙忙碌碌地走过;
有人扛着死去的同袍,扔进新挖出来的坑里;
有人牵着猪走过,又有人拔·出长刀,捅进了那可怜畜生的心脏里。
杀猪宰羊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寻常军中宴饮前,总有兵卒去看杀猪,看新兵笨手笨脚地追着猪跑,或者是被猪追着跑,看他们当中某个倒霉蛋被猪顶了个跟头,灰头土脸,连吃肉时都要发狠的模样,那真是一大乐事。
但在这个夕阳下,那些猪羊似乎变得乖顺无比。
他们也许是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命运,也许是被这片战场的血腥气所震慑,也许与它们根本毫无关系,只是那些兵卒挥刀时,带着不同以往的麻木与寒冷。
于是那刀就变得锋利极了。
猪肉被切成了小块,除了盐之外,没加什么其他的调味料,在汤锅里浮浮沉沉,泛出一层又一层的血沫。
有人见了便干呕着转过头去,但更多的人只是围在锅边,神情专注地等着吃。
一碗肉汤里只有两三块猪肉,再加一块麦饼,已经足够犒劳今天的辛苦。
——况且今天的辛苦是值得的哇!
当他们盘腿坐下,聊起了今天这场大战时,士兵们止不住地夸起了他们的将军。
——咱们将军真是世间无敌!她究竟是如何猜出胡儿的埋伏?如何又算到了那支冀州骑兵的?
——原本见中军不曾上前支援,我还曾偷偷地害怕过!阿兄果然高明!咱们跟着将军,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只要赢下这一场,莫说胡儿那些辎重财物,就看冀州人那支兵马的豪富!要是分我一匹驽马,我牵回家去,就再也不用借村子里牛啦!
他们当中依旧有人在偷偷哭泣,一面抹泪,一面吃饭,但吃饭的速度并不慢,因此旁人也就不再过多去关注他。
有人活下来,自然也有人死,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他们做的就是这样的行当啊。
阴影里有并不引人瞩目的小兵,也在一边喝汤,一边吃麦饼,一边沉默地听着这一切。
那人存在感真是太弱了,以至于她放下空碗,起身离开时,那些仍然在努力用麦饼擦一擦碗底的士兵们都不曾注意到,那是他们的将军。
但巡营回来的高顺却注意到了陆悬鱼不同以往的模样。
“辞玉将军?”
她稍稍地愣了一下,“伯逊?”
高顺原本想向她汇报一些军情,比如后军也已扎营,虽然与前军相隔十里,但因为许多辎重在后军处,修建营寨是比前军和中军更容易些的,太史子义将军也安然无恙,接下来他们应当升帐议事,细化作战计划,将蹋顿与文丑的骑兵分出一个先后,逐个击破。
面对这样一支心思缜密、装备精良的敌军,能够见招拆招占到现在这个局面,高顺也不得不佩服她几分。
但陆悬鱼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
她的心思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在冀州向西,穿过黄河,穿过荥阳,穿过荒凉的京畿之地,最终到达的那个已经物是人非,但仍然令她怀念的地方。
第416章
怎么会有人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怎么会有人能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呢?
她扣下中军不发,要前军老兵独自面对蹋顿的主力时,他们怎么会那样信任她呢?
他们与她不同,她是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也会孑然一身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他们却是被父母生养,被兄弟姊妹关心照顾,娶妻生子之后,又要承担起整个家庭的担子的。
他们怎么能全心全意,将生命交到她手中呢?
中军始终在身后一动不动,就那样冷酷地注视着他们浴血奋战,注视着他们的同袍一个个倒下死去,他们的兄弟一个个倒下死去时……他们连怨言都没有吗?
他们怎么能没有怨言呢?
连她自己都会忍不住去想一想,如果文丑今日未至,她自己都要对自己有怨言的啊!
那不是几头猪,几头羊,那是漫山遍野的士兵!那是至死都坚信她一切决断的,她的士兵!
他们因为她的一个决定而战死!那个决定,真的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吗?那些再也不能回到故乡,看一眼父母妻儿的士兵,他们死的真的值得吗?!
“你不像会这样想的人,”高顺注视着她的脸,平静地说道,“我归营时,听到你身边的亲军曾言,小陆将军气度恢弘,谈笑自若。”
她瞪着他,“这算什么能耐?孔北海也有敌至城下而谈笑自若的本事。”
“孔北海不能退敌,你能。”
“我永远都能吗?”
于是高顺也难得的沉默了。
士兵们还在有条不紊地忙碌。
一波人吃过饭,歇过气,立刻起身去替那些仍然在清理战场,加固营寨的同袍,令他们也得以脱掉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衫,去溪边将脸和手洗洗干净,再回来围着灶坑坐下,吃一口热饭。
那些重新坐下的士兵也没什么丰富的神情,他们看起来都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咬着麦饼,喝着肉汤,和每一天晚上抢饭吃时的模样并无不同。
他们只是累了,这样的一天,谁不累呢?】
她这样为自己开脱,片刻之后,仿佛是黑刃的声音响起,充满讥讽。
【你知道他们不是累了,他们只是麻木了而已,他们没有你那样丰沛的情感,他们只是一群被你驱策向前的蝼蚁而已。】
【但是别担心,别为他们难过,】黑刃一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一直做得很好,能成为你的士兵,已经是他们在这个乱世中能获得的最幸运的命运。】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跪在都亭侯府门前,想要谋一个杂役的职位。”
高顺突然这样说了起来。
如果以一般的世情论,她这样出身卑贱的人应该是很忌讳提到自己过去之事的,但高顺一点也不想遮掩。
他似乎也很笃定她并不以那段经历为耻。
高顺那时只知道这是张辽千方百计想拉拢来的少年剑客,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个少年很有些游侠气,行事全凭一己好恶,又有些天真的执念。他品行高洁不假,但打仗却不是一个靠着“品行高洁”就能坚持下去的事。
这是个要在污泥里打滚的行当,而且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泥里爬出来。
或许数年,或许十数年,他辈武人原本便为士族所轻,若是哪一天在冷眼下起了急功近利的心,董卓便是第一个下场,而温侯就是第二个。
高顺不知道那个很久很久以后的笑话,如果他知道,他也许就能将自己心中所思所虑讲得更直观些了:
如果陆悬鱼有主见,又有品德,她就不会对将军忠诚;
如果陆悬鱼有品德,又忠诚,那她就是个没主见的人;
如果……
咳。
……不知道高顺想到了什么,说着说着,脸上忽然就有了一点尴尬的神色,还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那时我总觉得你不似从戎之人,但你却能以军功封侯,足见你于兵法一道,颇有天赋,你既有这样的名号,士卒自然也会信服你。”
她忽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烦闷。
“我从未想过什么封侯拜相之事,”她似是赌气一般说道,“那是你们的事!”
高顺看了她一眼,“辞玉这就是说笑了,从古至今,能以军功封侯者寥寥无几,谁敢奢求于此呢?”
“若不为封侯,何必从戎?”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阳光既然不存,土壤中的温度也就跟着慢慢消散了。
她站在丘陵上的大营门口,望向下面那片到处都是断臂残肢的战场,不知何时起风,卷起了冰冷而又带着一丝甜腻的气息,冲了上来。
她似乎在问高顺,又像是在问自己,但高顺却根本没有回答她这个自问自答的问题。
他只是默默地看她一眼,转身走开了。
那股风卷起了他的罩袍,但依旧无法撼动他的步履与身形,于是那个背影直到渐渐消失在火光后,都不曾有半分的踟躇与疑虑。
她忽然想清楚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有许多必须要杀人的理由,我要击败孙策,击败曹操,击败鲜卑乌桓,击败袁绍,我不仅要杀很多很多的敌人,我还会因为自己的决定而间接杀死许多自己的士兵,我为了一个心目中的崭新未来而战,但他们却见不到那个未来,】她对自己说,【我因此感到痛苦。】
【你也可以不必那么痛苦,你很努力,已经事事做到最好,】那个声音在脑海里温柔地劝说她,【与其憎恶你自己,不如接受这种——】
【我永远不会接受这种生活,我永远会憎恶下去,痛苦下去,我已经变成了我所痛恨的模样。】
【……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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