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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尘土,形容憔悴,嘴唇干枯得如同久旱的土地,因此当他匆匆忙忙地冲进营中时,士兵们没有认出这是他们将军大见亲爱的荀彧,那些武将和文士们也几乎没有认出来。

毕竟那位传说中的“我之子房”生得玉树一般,又极有风度仪容,这样狼狈的一个人,怎么会是荀文若呢?

因而荀彧不仅被拦下几次,甚至当他冲进中军帐时,连曹操也一时没有认出来。

“文若?”他不确定地喊了一句,“你如何这般模样?仆役何在?为文若倒茶——”

“主公!主公究竟听何人之言突袭徐州?!”荀彧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气势却显见有种绝望的狰狞,“可是公达为主公进献此计?!主公当摘了他的帽冠,将他赶出军中!”

尽管自荀彧一进帐门,曹操便知道自己这位子房究竟为何而来,但当他亲耳听到时,还是感觉内心泛起了一阵细密的,如同针扎一般的痛。

这个作战计划在曹操最信任的武将与谋士之间并不是秘密,他们曾经反复推演过,甚至文若也不是一味地反对,他只是认为刘备是奉朝廷的旨意讨伐袁术,他们没有理由,因此也不该在刘备攻下寿春剿灭袁术之前对刘备动手。

这样做是有道德瑕疵的,为正人君子所不取。荀彧原本便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反对进攻刘备的提议。

但此一时,彼一时也!

“出其不意,攻敌不备,善莫大焉。”曹操最后还是缓缓地开了口,“我与刘备,是早晚要有这一战的。”

“主公若要与刘备交战,也须等刘备攻克了袁术,或是主公寻了……寻了什么罪名,”几日几夜不曾合眼令荀彧的思维和话语都变得有些迟缓,“勾结袁术,逡巡不前的罪名也罢了……主公!”

他的思绪又重新清晰起来,“主公如何能出此无名之兵啊!”

那双宁静如春日晴空下的湖水般的眼布满血丝,凹陷进去,因而曹操看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我知你在忧心何事,”他说,“刘备为我所破,很快徐州的士族该有信至了。文若当深思熟虑,我若不趁此时催破徐州,难道要等他剿灭袁术,为天下人望时再动手吗?”

“刘备奉朝名在先,陆廉救流民于后,他而今声势正盛!主公如何能行此下下之策啊!”荀彧的眼睛里仿佛将要流下血泪来,“若他取了寿春,主公再攻他,此战不捷,不过诸侯攻伐寻常之事罢了,但主公听取公达之策,若是此战不能克捷,主公便如孙策一般,要成全刘备天下人望了!主公细思,到那时你纵杀了公达,又如何补救声誉!”

阳光刚刚还洒落在下蔡城的每一处角落中,不知何时飘来的乌云,层云密布,将阳光遮了过去。

曹操起身,慢慢走到帐门处,向外望了一望。

下蔡城已不复往日模样。

这座软弱而残破的城池在兖州军到来之后,迅速被武装成了一个巨大的军事堡垒。

它如同一只蛰伏的猛兽,将一双冷冷的眼睛和森白的獠牙藏了起来,只露出了一点光滑黝黑的皮毛。

他不是孙策。

他能打败陆廉的主人,自然也能打败她。

坐在帐中的荀彧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急切地又劝了一句。

“主公何以对天下人!”

这座冰冷的军事堡垒的主人转过了头,嘴角带了一点笑,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没有,只有决然的杀意。

于是在荀彧眼睛里的光慢慢消失时,曹操终于缓缓地开口了。

“我宁负天下人。”

第242章

荀彧走进曹操的中军帐时,那不寻常的动静引起了亦在中军营里商议进兵路线的几个谋士的注意。

他们都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人,谁也没有跑出来阻拦荀彧闯帐的行为,但这其中两名与荀彧关系颇为密切的文士还是忍不住走出帐篷,站在帐门前,沉默地望着中军帐的方向。

荀彧是举手投足自有风度威仪的人,即便气急也不会高声吵嚷,因而他们站在几十步之外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但他们猜得很准,荀彧在中军帐中根本没有停留许久,进去不过片刻,这位文士便走了出来。

比起进帐时急切的脚步,出帐时的荀彧又恢复了他不疾不徐,端凝庄重的步履。

这与他熏了多少香是没有关系的,与他是否高冠博带,着意打扮过也没有关系。

荀彧这样的人,哪怕憔悴毁损了容貌,哪怕衣衫在尘土中打了个滚,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自然就会被他那仿佛天成的风度所吸引。

但他们只这样想了一瞬。

荀彧忽然踉跄了一下。

帐前的亲兵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他似乎转过头去,道了一声谢,然后便向着辕门的方向而去。

他是自中军帐而出,门口的土地被小心平整了多少次,断然不会令出来进去的谋士和武将们还要在这里跌个跟头。

而荀彧又是一个十分谨慎老成的人,谁见他这样狼狈过呢?

可见是真的心神已乱。

望着那道背影,荀攸忽然开口。

“自此役始,主公再无退路。”

郭嘉将目光从荀彧的背影上收了回来,怅然叹了一口气。

“自当尽心竭力才是。”

“孙策新败,袁本初也已回应,奉孝所言‘尽心竭力’,又是去往哪一路的信使?”

听到这带了一点指责意味的话语,郭嘉一点也没恼,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一封信是送去庐江的。”

荀攸那略带轻蔑的眼神瞥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开口。

庐江刘勋愚钝贪婪,蛇鼠两端,不足以委重任,主公借道突袭了关羽便罢了,这样的人,除非兵临城下,否则难以交付忠心,再写信给他,难道能改变什么吗?

尽管刘勋这人的确挺一言难尽的,不过该夸还是得夸的:

当你带了大军来到城下,他的确是会全力配合你的,你要吃要穿要粮草,要金银财宝珠玉珍玩,他都能送过来,甚至还能免费搭个美少年给你。

自从陆悬鱼提出要刘家五郎两口子带回军营当人质之后,刘勋又跟她拉锯战了一会儿,见她实在铁石心肠,只能勉强答应下来,但又考虑得十分周到,给小两口带了两个四十余岁的仆妇作为日常伺候之用。阿姨骨架粗大,身材壮硕,长得貌不起眼又忠心耿耿,能挡刀但不能当刺客,特别适合带进军营。

除此之外,又命人将那些珍玩和金银送了过来,这一次不说赔礼道歉用了——话都说开了,再赔礼道歉没啥意义了——就直说是用来抵小两口的吃穿用度的,希望将军待他们好些,尤其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所以说某些左右横跳的地方官都会这么一手,他们是知道怎么跟别人打交道的,但不给他们打得服帖了,他们就是不乐意正常跟人打交道。

粮草已经筹集完毕,她准备调兵离开庐江北上了。

下蔡战场上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皖城此时还颇为平静,她是留不下兵力在皖城的,只能让刘勋自己守这里。

在刘勋心里,若不是心爱的小儿子跟着陆悬鱼走了,这其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也许会幻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从容筹谋一些坏主意,比如说借力打力,抱了谁的大腿来北抗曹操,东拒刘备之类。

“……当真?”她狐疑地看着徐庶,“先生所说,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切实际呢?”

徐庶摸了摸小胡子,“将军为何作此想?”

“他想两面获益,好歹要有这个价值才是,”她说,“除非袁术尚在,留刘勋替他守这个大门,否则对兖徐而言,庐江绝不是什么险要之地,若是一朝引来敌人,如何能期望别人冒死来救他?”

“话不错,”徐庶说道,“但将军征战中原久矣,才会作此想。刘子台阿谀逢迎袁术才得了这个郡守之位,他志得意满,竟以为据此可跻身诸侯间,这样的愚人怎会明晰道理呢?”

……也对劲,她想,刘勋这样犯蠢的好处是,他永远不会坚定地倒到敌人那一边去。

“将军,督邮李信到。”

……临行前还得请一次客,将全皖城的士族都请到军营里来赴宴。

一方面是为了客气一下,收了大家的粮草,必须得有所表示。

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大家看看她的军营。

“看啊,我们的士兵铠甲这样整齐,武器这样锋锐,军纪这样严明,操练这样娴熟,这不算精兵什么算精兵!我们的精兵去殴打袁术根本不在话下,殴打曹操也不会有问题!所以你们要对我们有信心!”

华灯初上。

军营里点起了火把,烤焦了树木,照得军营内外亮如白昼。

那位小心的督邮是第一个来的,随后不断有客至,营前车马慢慢变多,也变得热闹起来。

每一位下车的客人都穿了最华美的衣袍,熏了最名贵的香料,高冠博带地走进营时,这股香气令她一时间感到有些窒息。

【我只是请他们来吃饭,】她感到极其惊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打扮自己?】

如果说那些来她营中实习的世家幼子着意打扮自己是为了能同她联姻,现在这些已婚的客人,甚至是胡须花白,脸上长了皱纹的客人,这样打扮自己又是什么道理?

【……我理解你觉得你自己相貌还算清秀,尤其是你周围那几个,嗯,那几个过分忠心的年轻武将某些行为确实有点轻浮,给了你产生这种错觉的理由,这不能怪你。】

【我不是在这里幻想,】她这样表示,【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他们对你的理解,以前来自于听说,现在来自于亲眼观看。】

【不错,但就算他们认为我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将军,也不一定需要疯狂打扮自己,在我面前这样显眼?】

【你的美名是一回事,】黑刃说道,【仔细想想,你在进城之后,做了什么?】

她仔细想了一下。

被刘晔刺杀,没有抓到刘晔。

因为刘表派遣了使者,从而得知刘勋蛇鼠两端,于是跑去砸他的大门……

她一瞬间就懂了。

她砸上门又带走人质的行为在皖城士族眼里是一种对刘勋不满的态度表达。

因为这种不满的态度,士族们立刻心思活络,想要在未来某一天里,在她准备清洗掉刘勋在庐江的行政班子之后,为她无缝衔接好下一套行政班子。

他们虽然不敢或是不愿冒着激怒刘勋的风险,径直跑来营中毛遂自荐,但他们用这种争奇斗艳的行为在暗戳戳告诉她——刘勋是个外地人,您要是想换掉他,咱们随时都能动手。

【刘勋的人缘真差。】她不怎么遗憾地说,【如果他有那么一点人望的话,他们原本可以更隐晦一点。】

【考虑到你的出身,说不定他们怕太隐晦了你看不懂……】

……咳。

烤猪是早上就开始烤起来的,现在表皮已经红亮极了,弹一下,猪皮酥脆,切一下,油脂立刻从里面溢出。

但这道菜主要吃的并不是猪肉,而是塞在里面的各种已经烤好的鸡肉、兔肉、雀肉,反正附近能买到什么就往里塞什么,看起来也颇阔气。

士兵们抬着这样一头猪进帐时,立刻就引来了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她站在帐外,维持着脸上的假笑,正准备和下一个向她走过来的,穿了一身大红底金丝云纹蜀锦的花白胡子寒暄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并非一人一骑,而是至少十几骑人在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她心中警觉,不待出声,徐庶已经匆匆走了过来,替她去迎那几名宾客。

当她刚刚走到营门口时,这群骑士之中为首那人已经验过令牌,匆匆走进了营中。

比起那些来往的信使,他这身戎装尤其惨烈,竟是一看即知从战场上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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