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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竺将笔搁置一旁,示意妹妹坐下。
“他在家里也不做正事,正可送去陆廉军中历练,”糜竺笑眯眯地说道,“阿沛是心疼子方,还是心疼银钱?”
“我是心疼阿兄的筹谋。”她缓缓坐下,一旁立刻有婢女为她端来了蜜水。
糜竺摸了摸胡须,“什么筹谋?”
“阿兄送小弟去阳都,历练是假,想与陆氏联姻是真。”
这位雍容敦雅的富豪被戳穿了心思,一点也没恼,而是笑道,“阿沛觉得哪里不妥?”
“陆廉年少成名,天下皆知。”
“嗯,”糜竺一本正经地说道,“但我家有钱,也不算配不上她。”
“就算我家有钱,可是小弟整日嬉游,不乐读书。一副文不成武不就的模样,哪个女郎会喜欢他?何况是陆廉!”
糜竺拿了竹简捂在脸上,笑得胡子抖了又抖,抖得糜沛都有些坐不住了。
“阿兄笑什么?”
“小弟虽说学问上确实略差了些,但他妆奁带得多,脸上的粉涂得也多,”麋子仲笑过之后才说,“说不定陆辞玉就喜欢这样的呢。”
况且他家小弟就算自己拿不出手,还有身边那一大群僮仆帮衬呢!这个气势怎么也不能差了去!
阳都城这个晚宴,原本是准备简简单单一点。
陆悬鱼自己的辎重车队里带了粮食和肉干,到阳都城再采买些简单的蔬菜,臧霸又送来了牛羊和美酒,这就算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奈何这位糜家的小少爷下了车之后,矜持地表示:
初来乍到,也没什么能帮到将军的地方,今晚的酒宴,我们糜家包了。
……然后就给全场表演了一个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一车车的珍禽走兽,一车车的蔬菜水果,还有一车接一车用大罐装满水,运来的河鲜海鲜。
……就很是离谱。
“近日里家兄教我勤俭持家,故而没带什么食材……”糜芳略有点羞赧地一低头,“委屈将军了。”
她感觉嘴巴有点不太好用,因此说话难免有点结巴,“你,你在家也这么吃吗?”
少年轻轻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个仆妇匆匆而来。
“小郎君,今天这些牛太老了,吃不得生拌,郎君委屈些,烤个里脊可否?”
那张刷得惨白的小脸立刻委屈得皱成一团。
“生拌都没有?真真没法过了,罢了罢了,你们看着料理吧。”
“生拌?什么生拌?”她敬畏地说道,“牛还有老不老的区别?”
惨白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一道菜已经送了上来,而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再然后是第十一道,第十二道,第十三道。
“好在带了几车松江四腮鲈鱼,不然当真请不得这场客了。”糜芳说道,“将军请尝一尝,这道菜倒还能入口。”
……这个鱼脍就离谱。
她用眼睛余光瞟一瞟。
氪金巨佬糜子方已经打爆了全场,未婚青少年一个个面容惨绿,臧霸这种青少年的家长倒还很有城府,笑吟吟地吃吃喝喝,只有陈家三郎的表情不对。
他盯着那盘鱼脍很是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陆悬鱼最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举起了酒爵,“诸位——”
大家立刻停了筷。
她特别怕场面话,但不讲点场面话就得吃淡水生鱼片了。
……那还是讲点场面话吧。
“诸位儿郎……青年才俊……”她硬着头皮说道,“今日能来阳都,我真是太荣幸了……”
“将军休在意,”糜芳说道,“我在家也要被家兄骂,还不如来将军这里透透气,诸位应该也是如此吧?”
场上一片寂静。
陈衷第一个反应过来,“我家既一心追随刘使君,儿郎们自当报效,何敢当此评!”
在他说话的当口,臧霸用胳膊肘推了一下小号臧霸,于是小号臧霸立刻也大声道,“有幸在将军帐下效力,虽死无恨!”
仿佛是在反驳糜芳一般,那些面色惨绿的青少年接二连三开始反驳起来,文士就一个个地表示“愿效绵薄之力”,武将就一个个地表示“愿为马前卒”。
糜芳坐在那里,一张小脸不羞也不恼,只轻轻地撇了撇嘴。
婢女们又上了第十四道菜。
和上一道非常相似,鲈鱼脍是几近透明的薄片,整整齐齐码着,用冰镇了——她也不去思考糜芳是怎么带那么多冰过来的——装在有花纹的银碟里送上来的。
这一道几乎一模一样,也是几近透明的一片一片的食材,整整齐齐码好了,冰镇着放在碟子里。
青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碟子,有人夹起来尝了一片,眉毛立刻疑惑地皱起来。
但筷子却没停。
她尝试着也夹起一筷,尝了尝。
……破防了,这是荔枝!!!
“你这车上怎么还有荔枝啊?”她声音颤抖地问道。
糜芳眼睛一亮,“将军也尝过这个!”
她确实尝过,但她尝过不代表这东西就应该出现在三国时期的山东临沂啊!这玩意不是广东以南才产的吗?!!!
“此物名为离支,”惨白少年笑道,“将军所言不错。”
“可是《上林赋》种,司马相如曾言的那个‘隐夫薁棣,答沓离支’中的‘离支’?”
听到一名惨绿少年激动地问出这样的问题,糜芳表示:
“不知道,没读过,不过反正就是这东西了,特地命南下的商队带回来的,”糜芳说道,“我既追随将军,自然是要拿出点诚意的,这不值什么,请将军吃个新鲜罢了。”
她小心翼翼地环视了在场的宾客们一圈。
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们脸色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年龄大一些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甚至于心态一贯很稳的太史慈和田豫,都在目瞪口呆地盯着糜芳看。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她说道,【你怎么会有心思说故事。】
【有一个男人,他有个很贤惠的妻子,很慈祥的母亲,】黑刃说道,【他一直觉得很幸福。】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晚上,他归家有些迟,妻子和母亲便坐在窗边,一边下棋,一边等他。】
【……然后?】
【妻子和母亲言笑晏晏,可是头顶的发髻化成了一群毒蛇的模样,激烈地相互撕咬——】
【懂了,】她说,【戈尔贡婆媳属于是。】
【……………………】
行吧,不管她听没听懂,反正就糜芳这个随从数量,没人敢悄悄潜入他的帐篷,往床帐上塞一千只蝎子的……但她还是得说,男人太可怕啦!
也许是因为过于震惊,这顿饭竟然还是有惊无险的吃完了。
但陆悬鱼全程都吃得很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里也还是很沉默,甚至有一点恍恍惚惚。
消息传到下邳时,刘备正在喝酒,于是没忍住,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宪和!宪和莫怪!”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简雍先生的脸,“我只是没忍住——”
“主公何故如此讶异?”简雍倒是不太慌忙,自己从怀里抽出了一块细布,细细地擦起了脸,擦毕还不忘指使婢女去取铜镜和妆匣来,梳一梳自己的胡子。
“这事岂不荒唐!”
“如何荒唐?”简雍先生笑道,“不提她家的姊妹,就辞玉自己也欠了三千钱的口钱呢。”
所谓的“口钱”,也称为口赋,其实就是汉朝的“人头税”,从婴儿开始每年就要交,但交得不多,大概也就几十钱左右,成年男人交个一百多钱,属于那种百姓还能勉强交得上的税赋。
但这种“口钱”非常针对十五岁以上的单身女性,朝廷规定,十五岁开始不结婚的妹子,每年要交六百钱,这个负担一下子就重了起来,于是导致了家里有女儿的父母都会到了年龄就忙忙地给闺女嫁出去,减少负担,刺激人口增长。
陆悬鱼的俸禄虽然不高,但刘备不会缺了她的钱帛金银,这几千钱根本不在眼里,简雍开这个玩笑,不过是在说这位女将确实已经到了适婚之龄。
“就算如此,也该送去几个好的。”刘备说道,“糜家要是有别的儿郎也就罢了,糜芳怎么拿得出手?那个纨绔除了会花钱之外,再无他用!”
简雍“噗噗”地笑了几声。
“陈元龙人在广陵,却也送了他家三郎去。”
“这个也不行,”主公还是十分挑剔,“悬鱼投在陈汉瑜门下,与下邳陈氏已经够亲厚了,纵使再来一个三郎,陈氏的助益究竟有限。”
阳光慢慢地扫进了室内,简雍先生比旁人略胖了一点,因此格外不耐热,此时更不耐烦规规矩矩地坐着,已经半躺在席子上,靠了个凭几,又拿了一把扇子过来。
就这么一边扇风,一边看主公的笑话。
果然过了一会儿,刘备下定了决心,“我也得送一个人过去。”
第171章
作为陆悬鱼和刘备相识的起点,此时平原城已经易主。
那座贫穷而破落的边境小城忽然变得繁荣起来。
城墙用砖石一寸寸地加固,有些地方甚至扒掉重新修砌,城头上一片片的旌旗密布犹如乌云。
城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冀州口音的士兵,商队,有时几个骑士匆匆忙忙骑马而过,有时也会有文士坐着牛车慢慢自一条道上了另一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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