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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她在这一条巷子里,一家家地搜寻幸存者,但她发现,有些街坊逃了,不在巷子里,但那些在的,几乎都没能幸免于难。

他们有些已经被吊了起来,变成用以彰显西凉军勇武与威严的旌旗,有些还没有被吊起来,但都已不再能开口说话。

只有羊夫人胸前那一刀扎得有些偏了,血未流尽,虽不能说话,却还能指一指巷子的另一个方向。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的陆悬鱼忽然想起来,那两个孩子的确不见踪迹。

“夫人的那双儿女?”

羊夫人说不出话,但还努力地点了点头。

“……还在巷子里?”

她又努力地点了点头,满眼都是期望与哀求地看着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如果是平时那个自尊心颇强的羊夫人,绝不会做这种挟恩图报的事,哪怕是公公与丈夫惨死,自己支撑起一大家子,羊夫人也从未开口求过什么人,但她此时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夫人不必担心,”陆悬鱼既伤心,又郑重地说道,“小人既收过那三千钱,一定会护得夫人一双儿女周全。”

她等了一等,伸出手去,阖上了夫人的双眼。

这条巷子里已经没有活人,那两个孩子会在哪里……不对,董白在哪里?眉娘……眉娘……地窖?!

她虽寻不到眉娘,却想起之前给眉娘挖过一个地窖,于是心脏也突然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恨不得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那地窖是修在院子里的,上面有个盖子,很是显眼,她早该注意到,为什么自眉娘家门口经过,却全然忽略了呢?

待她回返时才发现,不怪她会忽略,地窖盖子上铺了不少土,又乱七八糟的堆了几个空酒坛,与院中杂物混在一起,任谁也难以发现。

于是待她使尽全力拉开地窖盖子之后,董白和那两个孩子惶恐的脸便露了出来。

天色将黑,不能在这里多留,那个骑马的小军官跑开了,西凉兵很快将会再来,她身边带着一个孕妇,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个不到五岁的男孩,还有一个虽然是董卓的孙女,但是根本没任何意义的董白。

首先,她得将马牵出来,然后再寻一架马车,没有马车的话,板车也行,周围兵荒马乱一片,肯定有出城的办法……她……

“郎君……”董白伸出手去,被她拦了拦。

“我只是这几日吃喝少了一点,又没怎么睡,”她强忍住头晕目眩,勉强笑了笑,“眉娘呢?”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看,董白迟疑了一会儿,“我原本想请姐姐藏进地窖,留我在外面的,姐姐却不肯。”

“……然后呢?”

董白抬起了那双眼睛,似乎用了许多力气,才说出口。

“眉娘子有话要我叙与郎君。”

“……什么话?”

“‘数番危难,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为情,而为义,郎君不必挂怀。’”

她是不是太累了?握着黑刃的手也开始抖个不停,她伸出左手想要按住它,却发现颤抖的不是她的手。

她全身都在颤抖。

院门口就是此时探出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带着一点讨好和一点试探,“陆郎君?”

“……李二?”她一愣,“你怎么没……你……”

李二浑身上下都带着臭水沟的气味,满巷血腥味竟然都盖不住那股湿漉漉的臭味,想起水沟的位置,想起阿谦,再看一看他那张惶恐又心虚的脸,她突然明白了。

“你看着她们死,”她说,“一个都不救?”

“郎君——!”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我——”

“你他妈该死……”她哆嗦着举起黑刃,“你怎么会活着?你怎么配活着?!”

“郎君饶命啊!郎君!!!”

那柄黑刃已经饮了不知千百人的鲜血,多这一个丝毫也没什么关系啊!她一把揪住李二的发髻,想要将黑刃从他的前胸捅进去,忽然又停住了。

“你怎么不能活着?”她咬着牙,感觉眼眶一阵酸过一阵,眼泪便落了下来,“那么多人比你该死,比你更该让我杀,那么多人都活着,你怎么不能活着?”

她甩了一下黑刃,一脚将他踹倒,“去套马车,我要带上她们出城。”

【你仍然很克制。】黑刃冷冷地说道。

【我一定得克制……】她深吸了几口气,【我要带着她们走,同心,羊家四娘,小郎,还有董白……】

离开时还得带些干粮,带些清水,这些不必她讲……她……

井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她匆匆赶过去时,同心一把将井盖盖上。

“今天……今天不要打水了……”同心抬眼看向她,哆嗦着嘴唇说道,“我们走……”

她说着要走,可是就那样捂着肚子瘫坐下,嘴角咬出了鲜血,却还忍着没有哭出声。

陆悬鱼看了看同心,又看了看董白,还有那两个孩子,她突然明白了眉娘的去向。

……数番危难,皆蒙郎君搭救,感念郎君恩情,此非为情,而为义,郎君不必挂怀。

“我们离开这里。”她冷静地说道,“我们离开长安。”

西市北有横门,西有雍门,两个离得都极近,但横门出门要涉皂河与渭水两条河,她涉水没什么,但同心不行,两个孩子不行,董白看着也不很行。

于是就只剩下雍门这一条路。李二大概知道留下自己是用来当苦力的,把缩起来当王八时没用过的那些小宇宙都用在安排马车上了,不出片刻,就赶了个车过来……有点寒酸,是个板车,不过谁也没心思挑这个,将同心放到车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奔着雍城门去。

整座王城都在燃烧,但与雒阳那次大不相同,那时的士兵还在驱赶着百姓向城门口去,于是百姓们还能流着眼泪,回头看一眼自己曾经的家园,甚至还能磕几个头。

……那真是何其幸福的回忆。而今的百姓要全力以赴,九死一生才能逃离他们的家园,因为慢一步,或者快一步,都会被西凉兵察觉,然后便是毫不在意的一刀。

但奔着雍城门去的百姓在疯狂地往回逃,甚至差一点将她们这小小的队伍冲散……所有人都在嚷嚷说前面有许多西凉兵,不仅不许百姓通过,而且所有想要出城的人,都会被杀死。

“郎君意欲如何?”李二小心地问了一句。

“继续向前。”她说,“拖得越久,进城的西凉人越多。”

那其实并不是很久以前,但她总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高顺曾经教她尝试与列阵的陷阵营打一场,最后勉强算个平手?她是有点不服气的,因为她不能将黑刃之力运用到极致。

但高顺并不在意,告诉她如果军队结了阵,不仅有那些长牌兵和长矛手,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夜色丝毫不能令这扇城门黯淡哪怕一丁点儿,因为周遭的火光已经将它照得亮若白昼。

“足下就是那名剑客,”那个偏将骑在马上,立在一支百人队的后方,遥遥地喊话,“何必明珠暗投……”

“是你下令杀了三市的人吗?”她问。

那个偏将一变脸,“足下是以为今次还能逃脱不成?”

他没否认,那就是承认了,她想。

她小声吩咐李二将车赶到路边去,自己拔出黑刃,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

【需要我提醒你吗?】黑刃说道,【你已经接近力竭了。】

【不会持续太久,】她说,【我要速战速决。】

一声令下,第一排的藤牌兵整齐划一,无数根长矛便像剑雨一般落了下来!但她的身影比急雨更快,藤牌兵还没来得及抽刀,黑刃便已撕开了一道缺口!而后那道缺口变成了带着寒光的旋涡,将席卷进去的士兵吞噬干净!

偏将的脸色变了,他听说过这个剑客的传奇,也亲眼见识了他的身手,但他没想到,这个人是真敢以一当百,狂妄到想孤身一人,打穿他的百人阵!

“长牌兵!弓弩手!”他怒喝一声,于是原本挡在他身前的二十长牌兵便步步上前,将她围了起来!而在长牌缝隙之间,两旁守在高处的弩手亦见了令旗!

这下应当万无一失了……偏将想,虽然未必能将这人活着捉回去,但……

那一道电光亮起得十分突兀,因为哪怕隔着浓烟与火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月交辉,所以这名偏将意识到那电光来自那个剑客手中长剑时,那些兽皮包裹,厚重无比的杨木长牌,与他那些长牌兵,竟然在这破开火光的长剑下一分为二了。

那个少年剑客的肩膀和腰腹处各中了一支弩矢,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裳,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带着森冷的目光,方圆丈内再无一个活人。

少年剑客就那样踩着他的士兵的尸体,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过来,而那十不存三四的士兵已经全然散开了……甚至说得更准确点……那些士兵在这个重伤的人面前完全崩溃了。

……他应该赶紧上马,他可以骑马离开,他不是已经逃了一次,他的腿为什么在哆嗦?!

那个少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半身鲜血,眼睛里却一丝痛楚也没有。

……他在笑啊。偏将肝胆俱裂地想,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但陆悬鱼的确是微笑着说出那句话的,随着她吐出每一个字,黑刃上的电光便更亮一分。

那一役之后,“列缺剑”之名,以及惊雷般的剑术,还有那句话,自关中始,终于传遍天下。

“我不会退,不会败,”她说,“更不会死。”

第74章

想象中的围追堵截并没有到来。

事实上,大部分西凉兵都是由中小军官带领着,漫无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开始前他们或许还有斗志,但当他们终于可以在王城的尸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时,这些人其实根本没心思出城追击某个小人物。

那些高级将领自然更没心情,他们在忙着冲进宫中,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后一点遗产,并且商议整个朝廷的去留。

在仓皇的公卿大臣之中,只有司徒王允陪着十一岁的天子,登上了宣平门楼,沉默地注视着长安一片火海。

“李郭二贼势大,长安既破,必不利于卿,闻温候曾欲携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个老人,“卿为何不与温候一同离开?”

“臣犯了一个错误,”老人温和而平静地说道,“所以臣不能离开。”

王允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十一岁的天子还不是很明白,但他总归知道身边的这个老人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说服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卿可速去,以待来日?”

这位身着黑袍,因而显得格外清癯孤高的老人耐心地听到最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天子聪慧而有仁心,虽然年纪尚幼,他已经忍不住去想象,这位皇帝亲政之时,那个海晏河清的大汉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敛了起来。

他是看不到那个缥缈而明亮的未来了,但他的确还有一点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杀董卓的主谋,如果他跟随吕布逃走,天子将成为西凉人发泄怒气唯一的目标。

但只要他留下,他能够想方设法将西凉人的怒气尽量地聚拢在自己身上。

“陛下最需要臣的时候,就是现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样,不疾不徐,也没有丝毫的慌张和悲切,“臣当奉身以死,报陛下,报社稷。”

因此李傕与郭汜在宣平门楼下等到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焦躁而绝望,惶恐得如同丧家之犬的王允。那个老人黑袍方履,腰佩长剑,甚至连头上的进贤冠都理得一丝不苟,庄重而凛然的风姿令李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后明明看到这一幕,却退也未退,更没有给他让出半个位置的贾诩。

李傕对上贾诩那双平静而略带一点嘲讽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转为了蓬勃的怒气。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剑,语气不善地问道,“董公何罪?尔竟行此下作事?!”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面前,将军竟纵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问董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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