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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窗外,月华银辉静静流淌。
殿内,一盏烛光忽明又暗,寂静而暧昧。
“抱一下。”
身边的男人唇角轻扬,眼底含笑,昏黄的光落在他身上,平白添上几许温暖,使得他看起来,没白天那般不可亲近。
江晚晴没什么表情,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皇上越活越回去了。”说罢,走到桌边,拿起剪子,剪去烛花。
凌昭碰了个软钉子,却不生气,跟着走过去,见她板起脸,只管低头剪烛芯,分明是疏远他的意思,可侧脸的线条那般柔美,瞧着只令人心软心动。
她从小就是这样子。
养在深闺绣楼的千金小姐,再怎么生气,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最多瞪一眼,不搭理便是极致。
骂起人来,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不痛不痒的词,逼急了眼圈会微微泛红,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心生怜惜。
欢喜与悲伤,更是极其克制,高兴便抿唇一笑,难过就默默垂泪,记忆中,很少见她大笑大哭的表情。
若不是两次在长华宫的遭遇,他根本不知她也是会放狠话的人。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总心疼她这样压抑的性子,想着终有一天,他要把她保护在羽翼下,从此她再不会受半分委屈。
经年之后,人间沧海桑田不复曾经,只这份心,越发坚定。
凌昭叹了一声,轻轻扳过她的肩膀,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早前和平南王世子比试,他腰带上不知别了什么东西,划伤了朕。”
江晚晴低眸,果然见他手上有道划痕,已经愈合了,但未经处理,讶然道:“你没上过药吗?怎不传太医?”
凌昭见她大惊小怪的,心里好笑,他是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这点小伤压根不会在意,刚想开口,又忍住,低声笑道:“方才没留心,这会儿才觉得疼。”
他沉默片刻,微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轻咳一声:“……让朕抱一下,立刻就好了。”
江晚晴无语:“你是从福娃身上得来的灵感吗?”
帝王之道的冷酷绝情,以江山以子嗣为重不学,整天跟个五岁小孩学撒娇讨巧的旁门左道。
江晚晴想到这里,不禁记起自己的阴谋……不对,计划,便问他:“听说平南王世子和你比试,不小心伤了腿,没法走路,那他何时随他父亲回去?”
凌昭淡淡道:“他自称摔断的可不是腿。”
江晚晴微惊:“那他摔断了什么?”
凌昭瞥了她一眼,正色道:“后臀。”
江晚晴愣了愣,瞪他一眼,又低下头:“这怎么摔的断,乱讲。”
凌昭听了,轻笑一声:“晚晚也想他早点离开么?”
江晚晴点点头。
“他不过是寻个借口留在宫中,想必没安好心……”凌昭走到她身后,忽然伸出手,将她圈在怀中,下巴抵着她头顶软软的黑发,柔声道:“朕今晚留在这里守着你,哪儿都不去。”
他钢铁一般的胳膊缓缓收紧,却始终控制着力气,不伤到她。
江晚晴只觉得他胸膛坚硬,整个人都在发烫,活像一个人形火炉,默数了一二三,开口道:“抱也抱到了,你就——”
话未说完,凌昭主动放开她,脸色有些古怪,声线紧绷,如箭在弦上:“……你早点休息。”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留恋。
江晚晴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怪人……”
凌昭疾步走出偏殿,冷冷道:“王充!”
王充立马凑上前:“奴才在,皇上有什么吩咐?”
凌昭脚步不停,出了殿门,一吹院子里的风,却觉得扑面的风都是热气,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心里更是一阵难言的烦躁:“朕要沐浴,备水。”
王充道:“奴才这就去叫人准备热水——”
“不。”凌昭打断,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道:“冷水。”
王充愣住,看着皇帝英挺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亮着灯的内殿,脑海中浮现皇帝那冷冷淡淡的神色,额头上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这诡异的情景……他懂了。
王充一边叫人准备,一边露出理解的微笑。
唉,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皇上也忒不走运了。
慈宁宫外。
一处假山石林后,平南王世子颇有些狼狈,借着月色狠瞪了小厮一眼:“早说了要穿夜行衣,方才差一点就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双寿喘了几口气,答道:“爷,现在咱们被发现了,顶多就是老王爷发一通脾气,皇上问责两句,您非要穿夜行衣,万一侍卫把咱们当成了刺客,那误会可就大了。”
平南王世子冷哼一声:“罢了,不与你计较。下一步计划,溜进——双寿,你看到没有?刚从慈宁宫出来的那小太监,你去捉他过来。”
双寿摇了摇头,叹口气,蹑手蹑脚地出去。
不消片刻,他便捂住了那小太监的嘴,将他拉来假山石后,又用匕首的刀鞘抵住他的后腰,放低声音威胁:“不准开口,不然你的小命不保。”
那人点了点头,倒不显得十分惊慌。
平南王世子眯起眼,打量着对方,这名太监年龄不大,生的眉清目秀,对于突然惨遭挟持一事,表现的竟然很是镇定。
他挑了挑眉:“你不害怕?”
容定淡淡一笑:“见过世子。”
刚才,他听说凌昭今夜又要留在西殿,又知道平南王世子在宫里,料到这位老冤家想干什么,便出来晃悠两圈,果然遇到了他们。
平南王世子皱眉,眼底寒芒骤显:“你……”
容定平静道:“皇上和世子比试的时候,我在一边看到了。”
平南王世子回忆了下,当时是有一些宫女和太监,躲在另一头看热闹,便点了下头,清清喉咙:“你是慈宁宫的太监?”
容定回答:“西殿的,负责服侍宛儿姑娘。”
平南王世子和双寿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想这下可好,得来全不费功夫,脸上却越发严肃:“宛儿姑娘是……?”
容定怔了怔,神色惊讶:“世子爷竟不知道么?”
平南王世子皱眉。
容定抬起袖子掩住一声咳嗽,目光落在地上:“晋阳郡主为您前来向太后求亲,求娶的就是宛儿姑娘。”说罢,他又低低笑了笑。
平南王世子冷声道:“你笑什么?”
容定抬眸,眼神清澈温润:“世子恕罪,实在是……郡主误会大了。”
他心思飞转,思忖着凌昭回绝世子,左不过就那几个理由,姑娘年纪太小,姑娘体弱多病,只不知是哪一个。
于是,他斟酌着开口:“姑娘今年才……”他瞥一眼平南王世子,知道自己猜对了,便安心说下去:“我们姑娘太小,今年才七岁,就算定下了婚事,还要等上许多年才能成亲,岂不是耽误了您?”
平南王世子愣了愣:“七岁?!”
容定点头,似是纳闷:“世子爷没打听过吗?”
平南王世子当然试图打探过消息,但皇帝下了死命令,宫里没人肯松口,他现在又不能承认,只道:“宫里规矩大,我不想为难下人,反而是你……”他淡淡扫了那太监一眼,“你随意就向我透露这些,也不怕遭主子责罚?”
容定依然是那温和亲切、不卑不亢的样子:“这倒不会,我是宛儿姑娘身边的人,从前又在长华宫伺候先皇后,是以主子们都对我格外宽容。”
平南王世子心里一惊。
长华宫,先皇后?
不等他问话,容定回眸,望了眼远处风灯摇曳的慈宁宫,低声道:“世子爷运气好,碰到了我,您真要去里面一探究竟,这可就麻烦了……皇上今晚上陪着我们宛儿姑娘,撞见了如何是好?”
双寿奇道:“你们姑娘到底什么家世,怎会成了太后的义女?”
容定摇头:“宛儿姑娘只是自江南来的一名孤女,皇上有次出宫看见了,便把她带回宫里。”
平南王世子越发奇怪,都不知从何问起。
容定又咳嗽一声。
双寿立刻会意,掏出一锭分量很足的银子,放他手里:“够了?”
容定掂了掂,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语速极快:“宛儿姑娘和先皇后长的很像。”
平南王世子陡然变色,脑海中所有的线索串连在一起,构成了一出替身养成的大戏,一切都说的通了。
那孩子才七岁,不能直接封为嫔妃,凌昭不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不想让她沦为宫女之流,只好暂且套个太后义女的身份。
难怪把她藏的那么深,难怪半夜三更,他会来守着她过夜。
这……禽兽,无耻啊。
他看向容定:“你曾在先皇后身边——”
容定又咳嗽了声,伸出手。
平南王世子黑着脸,心里骂了句贪得无厌的死太监,用眼神示意双寿给他银子。
容定收回袖子中,道了声多谢世子爷,这才小声道:“先帝和先皇后夫妻恩爱,想必对皇上打击很大。”
平南王世子全明白了。
因为江晚晴移情别恋,所以皇帝准她殉葬,又因为他旧情难忘,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找了个小替身。
转念又想,的确,比起凌昭,七年相处,江晚晴也许更会为先帝动心——论气质和才华,先帝虽然比自己差了三分,但比凌昭还是要强一些的。
平南王世子心中浮现那曾经惊艳了时光的姑娘,闭目长叹,痛惜道:“……当真可惜,太可惜!”
容定低下头,又掂了掂他新得的横财。
次日,平南王世子摔断了的臀部,奇迹般的康复了,随父亲一道向皇帝辞行,不日便离京南下。
等到平南王和皇帝说完了话,轮到世子,他忍了又忍,最终挤出一丝微笑,对着皇帝行礼:“……老夫少妻才有火花,老牛吃嫩草有益身心,微臣祝皇上龙体康健,年年复今日之威风。”
凌昭见他脸色诡异,眉心拧起。
平南王沉下脸,怒道:“你胡说什么?”又转向凌昭,满是歉意:“皇上恕罪,犬子礼数不周,老臣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父子二人辞别皇帝,走下长长的台阶。
平南王世子听了父亲一耳朵的碎碎念,正想回嘴,忽然听双寿道:“爷,你回头看一眼。”
他一愣,转过身。
这一瞬间,时光倒转,流年暗换。
他又听见了万千桃花绽开的声音,那是他刚萌动便枯萎了的爱情。
站在高楼之上,望着他离开的那道窈窕倩影……那水蓝色的宫装,薄施粉黛难掩的倾城丽色,他曾错过又无数次梦中相见的绝世佳人……分明就是江晚晴。
本该葬入青山皇陵中红颜埋骨的先皇后。
怎可能!
双寿在旁边摊了摊手:“唉,被人耍了,白瞎了那么多银子。”
平南王世子震惊后,看清了站在江晚晴身后的太监,还是那样不卑不亢、低眉顺眼的姿态,唇角带着一抹饶有兴致的笑。
他怒气顿生:“那太监害我,那个死太监他——”
平南王怒斥:“混账,你鬼叫什么?这里是皇宫,由不得你放肆!”
平南王世子气到脸容都快扭曲了:“那太监定是皇上派来的!”
双寿低叹一声,斜睨着他:“世子爷,您既然知道是皇上授意他来诓骗咱们的,就快住口吧,被一个小太监骗的团团转,咱们很长脸吗?”
平南王世子咬牙切齿,死死瞪了那太监一眼,快步走下台阶,忽又停住,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眼那水蓝裙装的姑娘,心中剧痛,喃喃道:“若我咬死了不松口,定要带她回南境……”
双寿白他一眼:“那您就凉透了——皇上不欲人说他觊觎皇嫂,想出这一招,那是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您非得从中搅合,可不是找死。”
平南王世子蓦地转头盯着他,从齿缝里挤出字:“双寿,若不是你父亲为救父王战死沙场,我早把你脑袋拧下来了。”
双寿笑了笑:“谢世子爷不杀之恩。”
他回过头,望一眼蓝天白云,又高兴起来,眉开眼笑地往下走:“走喽,回去打仗了!”
平南王世子冷哼了声,走几步,不甘心,又回头望去。
他总觉得……那死太监有点面熟,尤其是笑起来宛如千年老狐狸的死样,却又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见鬼了。
高台上。
江晚晴缓缓走下台阶,回眸看了眼身边的人,好笑:“你偏要我来这一趟,就是戏弄他的?”
容定莞尔道:“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换作从前,可不止这点作弄。
——岁月和重生使他变得如此宽容。
他凝视着前边水蓝宫装的女子,声音温柔:“姑娘,我新发了一笔横财,给你买一支发簪可好?”
江晚晴轻声道:“你留着罢,今后也许有能用到的地方。”
容定沉默了会,忽然道:“姑娘最近……心情很好。”
江晚晴只笑不答,脑海中又开始模拟自己的阴谋。
她把刀刺入那人胸膛,不用多深,重在这个举动本身——凭他多年习武和战场练出的极高警觉性,他会反手掐住她的脖子。
然后,他低头,看见那把镶满宝石的匕首,随即雷霆震怒。
“你竟敢用我送你的匕首来杀我!”
于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下凶器,插进她心脏,送她回家。
如果……如果不幸没死透,她就自己用那匕首再捅两刀,横竖他动了杀心,那就是想赐死她了。
多么完美的剧本。
江晚晴一边想,一边又笑了起来,笑容难得甜蜜而愉悦,脚步都比平常轻快,仿佛不是行走在大夏的皇城禁地,而是北京故宫一日游。
一队侍卫从前面走过,身边再无旁人,只有这巍峨的宫殿和城墙,亘古的沉默。
江晚晴转头,那身着太监服装的少年怔怔望着她出神。
她与那人对视片刻,笑意淡去,神色冷清而平静:“我自有我的去处,陛下也该为将来早作打算。”
一阵凛冽的风吹拂而过,卷起几片落叶,翻滚远去。
入秋了。
容定目光沉静,许久不曾说话,最终,他问:“不能同路么?”
江晚晴一怔:“你说什么?”
容定眉眼温淡,苍白的手指按住跳动的心口,一字一字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心里……”
他凝视着这个爱了两世人生的姑娘,她的眼眸是天山雪岭融化的泉水,清凌凌的带着寒意,高台之上,风声猎猎,扬起她的青丝和衣袂,恍惚中,他又看见了当年斜风细雨里的少女,身在尘世,心如浮云。
多年相识,七年相处,彼此之间相隔万里的,岂止是夫妻间应有的亲昵。
前世贵为天子,高处不胜寒,他也曾感叹,问世间,知我者几何?
而眼前的江晚晴,她的所思所想……真的有人明白么。
于是,那句深埋心底的话,他终究说不出,只叹息一声:“无论姑娘想做什么,又要去哪里,不能和我同路吗?”
作者有话要说:三十九章送走世子,四十章作大死,之后安分一会,开启‘快来个人害死我吧’的宫斗副本,完美。
上一章那个两个半男人,我竟然看见有说应该是两个男人的,你们都是魔鬼吗2333
这章还是100小红包^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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