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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拍得很轻,可这话语中的敲打犹如巨锤猛击,任弘只感觉肩膀都要垮了。

好在双腿还立得住,多年来的行伍生涯,在西域河湟出生入死,对一个人意志锤炼是很有帮助的,若换了还在悬泉置做小吏,刚穿越的自己,受此惊吓……

肯定直接跪了。

任弘还站得住,且面色没有大的惊惧,也因为那一日皇帝召见问对时,他的回答,十分小心,哪怕今日再复述一遍,也无所畏惧。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任弘立刻垂首,对霍光低声道:“下吏当日得陛下谬赞时也说过。冠军侯一直是弘少时仰慕的英雄!小子虽无卫霍之方略,但也当大汉扫清胡尘尽绵薄之力,愿再复封狼居胥的伟业!”

下一句,则是他今日才补上的。

“在天子和大将军麾下!”

有毛病么?

一点毛病都没啊。

其一,我没有向皇帝表忠心,与之联合对付霍氏。

其二,我与大将军的目标,是一致的,更愿为君马前卒。

也是啊,他任弘跟贤良文学从一开始就不对付,怎么可能与之为党?

这一点,霍光自然也清楚,这忽如其来的摊牌,只是敲打敲打任弘,告诉年轻人一个道理。

别自作聪明。

顺便让他收起多余的心思,乖乖听话。

因为霍光也需要任弘。

不仅是征匈奴时有用,还有今日入宫,霍光非要拉了四个非其党羽的人进去,其中有苏武这种名重天下的人物,任弘这种拒绝了他招婿,绝非霍氏一系的列侯,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大将军一边极其揽权,连皇帝都监视上了。却又爱惜羽毛,还是想做周公啊。

见任弘没被吓趴下,霍光又暗叹了声可惜,他若做了霍氏女婿,该多好。

这时霍云也已排除危险出来了,步履匆忙,到霍光耳畔说了如此这般,大将军再不耽搁,立刻带着群臣进了温室殿。

进殿的路上,任弘心里想的却是,将自己与皇帝密谈的内容泄露出去的,究竟是谁?

第一嫌疑人自然是当日在场的金建,可瞧他关心皇帝安危,慌张到开车撞殿门上的做派,又有些不似。

任弘的目光,不由瞥向了一同入内的奉车都尉金赏,越发觉得这霍家的四女婿可疑。

没想到啊没想到,大汉忠良金日磾的儿子,居然是双面间谍!任弘还是小觑了他啊。

金赏似乎感受到了任弘的瞩目,抬起头回望过来,竟没有躲闪,反而笑了一下,笑里满是无奈。

刘弗陵将这位玩伴当成金日磾第二,忠诚厚重,可作为霍光女婿的金赏,深知大将军的可怖之处。霍氏党羽盘根错节遍布朝野,未央宫里也尽是其眼线,怕的就是落了吕不韦的下场。

从始至终,都只是刘弗陵自作聪明,一切都落在霍光眼里,只是未加干涉,任由天子绞尽脑汁。

再加上小皇帝身体本就不好,一旦山陵崩,金家除了大将军,还能依仗谁呢?

任弘复又望向前方霍光那虽然不高,却撑起了大汉半边天的身躯,暗姜,还是老的辣!

“在河湟,在西域,我可以逞逞虎威,可回到长安……我还是做狐狸吧。“

他知道,往后得十倍小心,藏好自己的狐狸尾巴了。

……

温室殿内,上官小皇后一直在轻声啜泣,虽然皇后詹事要求她做好“天下母”,不轻易流露感情,可这也太难为一个年仅15岁,放后世才刚初三的小姑娘了。

因为椒房殿离此较近,上官小皇后最先抵达,也目睹了丈夫最后的清醒时光,以及之后持续的晕厥。

据金赏说,天子先是胸口卒然大痛,咬牙噤口,而后舌青气冷,

汗出不休,陷入昏迷。

期间天子奇迹般的复苏醒来一次,还保持着清醒,并对上官皇后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再度昏迷,再未睁开眼。

见皇帝手足乌青,上官皇后犹豫之后握上去时,不由打了个寒颤。

冷如冰,像极了腊月的雪。

上官澹还带着婴儿肥的稚嫩脸上,满是惶恐和畏惧。

她害怕生死离别。

始元四年,上官澹才五岁,便被祖父、父亲送入宫中,初封婕妤,月余,立为皇后。

她可以说是在宫里长大的,最初时懵懂,哭着抱着母亲的腿,死死拉着车门不放,进了宫也终日哭哭啼啼。

而那时候刘弗陵也才12岁,年少多慧,自然没耐心与这动不动就红眼想父母的小哭包玩耍,不爱搭理她,偶尔共食完毕,就拂袖而去。但宫里生活还算惬意,除了地方大点外,与寻常的贵族淑女没什么不同。

但元凤元年,上官澹8岁那年,剧变袭来,祖父、父亲因为参与推翻大将军的“谋反”,上官氏一夜之间族灭,只有她活了下来,多亏了霍光外孙女的身份,得以继续在宫中为后。

那之后,一切便不同了,身边的人,换成了外祖母霍显派来的亲信。少女不敢哭了,她必须懂事,听话,否则连自己都随时可能被换掉,换成某位姓霍的妹妹、侄女入宫取代她的位置。

而从小便是孤儿的刘弗陵,从那时起倒是对她对了几分同情,时常来椒房殿看看上官澹,甚至会带她去太液池玩耍,因为皇帝有心疾,不能下水,便怂恿她卷起衣裳下去玩水,但才露出莲藕般的小腿,却被皇后詹事板着脸阻止了。

元凤四年,帝加元服后,这对已经在未央宫里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夫妻,甚至还尝试了夫妻之事,那时候她才12岁,身体都未长开,自是十分艰难,痛得死去活来,皇帝是个温柔的人,也未强求。

之后数年,天子身体越发不好,太医令说应减少房事,一夜之间,宫女都穿上了穷纨,本打算让上官澹专宠,但刘弗陵似乎很厌恶霍氏对宫闱的干涉,对上官澹遂再度冷淡下来。

这种名义上的夫妻身份,便一直持续至今。感情说不上极好,也说不上坏,完全符合相敬如宾。

这之外,或许再加上一点“同病相怜”吧。

至少上官澹觉得,除了霍家,天子也是她的依靠。

可现如今,这依靠倒下了。

曾经高大俊朗的天子,却无力地卧在床榻上,总是聪慧睿智的他,却一句话都发不出来,原本白皙的脸色发黑,太医为其诊治时,上官皇后甚至看到皇帝皮肤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紫痂。

死亡,似乎就要光顾他了。

上官澹的手松开了,但鼓足了勇气后,又再度握住了他,轻轻的摩挲着,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与勇气。

只是她脑海中,却充斥着刘弗陵清醒过来时,与她说得那些话。

那些要她务必告诉大将军的话!

“陛下那是何意?那些话,我能对外祖父说么?”她眼里更加恐惧了。

这便是入殿后,霍光与群臣见到的景象。

在那一瞬间,坚如磐石,在踏入殿门前一刻还在怀疑里面有没有埋伏,小皇帝打算如何翻盘的霍光,见此光景,竟有些动容,上前几步,跪在刘弗陵的床榻前。

“陛下!”

张安世、韩增等人也相继拜倒痛哭起来,苏武则重重稽首,老泪纵横,许多年前,他在匈奴,曾为汉武帝的死哭得吐血。

而任弘也用衣袖擦起了眼睛,心里确实有点眼睁睁看着刘弗陵难逃命运的悲哀,但他和皇帝的交情浅,远没到哇哇大哭的程度。

唯独霍光,既没有哭出声,也没有落泪,但唯独上官澹看到,永远铁石心肠,永远是一副坚毅表情的外祖父。

此刻他轻触天子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陛下,何至于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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