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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孙国怎会派一女子为使?”

乌孙人卸下车上携带的毡帐,在烽燧旁的台地扎营,而汉军吏士则在前日修的馕坑处张罗吃食,韩敢当在馕坑上盖了牛皮后,嘀咕着有些不解。

“那是你没见识!”

跟傅介子去过乌孙赤谷城的卢九舌一边在地上挖着任弘要他寻找的胶泥,一边道:

“我听闻,解忧公主有位侍女名冯嫽,通晓西域的语言文字及风俗人情,解忧公主常令其为公主使,去给周边城郭诸国赠赐绸帛,让诸邦为过往汉使尽力提供水食。侍女做得使者,公主就做不得?”

“再说了,乌孙与塞人同俗,女子地位可不低,我听说有的贵人女子,可拥有自己的部落,坐拥几千匹马。”

“哈,老卢心动了!要不你去试试?”

“去去,我是有家室之人!”

一边说,众人还一边看向远处那几个乌孙女战士,有个最彪悍的,还剃了光头,下嘴唇有金环,一身腱子肉,护卫乌孙公主左右寸步不离。谁若是多看了乌孙公主一眼,那女战士必死死瞪过来。

还是任弘的话让他们停止了议论:

“大汉也一样,派遣公主和亲时,也常以数名官吏作为副使持节,而不专设正使,因为公主本人就是正使,何足怪哉。”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不过这位瑶光公主、万年王子此番去长安,却与和亲无关,而是在解忧公主请求下,以大汉宗室的身份,去京师“学鼓琴及礼仪”的。

所以他们的汉名随母姓,应该是刘瑶光、刘万年。

这便是任弘目前知道的全部了,结合近来西域局势,他心中暗想:“说是学琴学礼,其实是正式恢复合作前,送的人质吧?乌孙,或者乌孙国内以解忧公主为首亲汉一派,想就此向大汉表明心意。”

正想着时,那瑶光公主却带着亲卫离开了营地,朝他们走过来了。

她抱在怀里的秦琵琶总算放下了,但男子劲装仍穿在身上,过来后拱拱手,指着任弘背后高大的烽燧道:

“任谒者,这烽燧还能上得去么?”

……

汉使和乌孙人过夜的烽燧,会在此屹立两千年,保存到后世,被称为“克孜尔尕哈”,意为红色哨所。

此时落日余晖照到这座烽燧上,让它更加鲜艳。

但烽燧实在太高了,足有六丈,内部木梯角度很陡,要手脚并用才行,每次只能容一人爬行。护卫瑶光在身边的乌孙女战士想要跟上,瑶光却让她守在下面。

这位瑶光公主大概是性急之人,不等任弘带路,便自顾自往上爬,任弘只好在后面跟着,努力避开落下的灰尘。

而当他一抬头,就能看到瑶光公主穿纨的小腿绷紧。

爬到第二层后,任弘喊住了瑶光:

“公主当心,这烽燧二十年无人修补,第二层木板有些不稳了,万万不能踩踏到中间。”

任弘示范着,从更稳固的边缘慢慢绕过去,一回头,却看到瑶光公主也不打招呼,后退数步往前一跃,竟直接跳了过来!

一眨眼,她身影已跃过一丈距离,稳稳当当落到通往第三层的楼梯口,起身对任弘一笑。

“任谒者,我可不是弱不禁风的中原闺中女子。”

这,任弘有些尴尬,小姑娘不愧是年轻腿长,弹跳力不错嘛。

当二人上到最高层的望楼时,天边的太阳正好徐徐落入地平线,那是一条从天山流下的河流,滋润了龟兹国西部的绿洲,苍凉的沙漠戈壁将绿洲团团包围,此刻无风,一股炊烟袅袅升起,久久不散。

任弘张了张嘴。

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此地只能容二人站立,并肩看了一会后,瑶光公主叹息道:

“与乌孙风景截然不同,难怪母亲时隔多年,一直忘不了它,说它是西去乌孙和亲时,经过的最后一座汉家烽燧,特地叮嘱我来时定要上来看看,为这烽燧弹一曲。”

任弘终于逮到机会问了:“今日公主唱的第二首曲,便是解忧公主所作?”

“正是。”瑶光看向任弘:“在乌孙时语言不通,听懂的人寥寥无几,任谒者以为如何?”

“与悲愁歌截然不同,尤其是那句天为穹庐地为床,真是豪迈至极!若传到长安,足以传唱千古了!”

任弘望向西方,敬佩地说道:“我自来西域后,久闻解忧公主之名,却始终未能得见,但从这歌中看,果然是一位女中豪杰!”

“何止是女中豪杰。”瑶光谈及母亲,亦是满脸的骄傲:“要我说,她比这世上九成九的男子,都要强!”

二人说话间,烽燧下却发生了一起争执。

倒不是汉军吏士和乌孙人打架,而是两个乌孙人起了争端。

一男一女两位游牧战士,不知为何何事,忽然开始吵嚷推攮,甚至开始动拳头了!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那个身材高大的乌孙男子,竟不是女子的对手,被摁在地上一阵猛揍。

汉军吏士们都远远看热闹,而乌孙人也不劝架,反而兴奋地为斗殴者叫好助阵。

乌孙王子刘万年大概是觉得有些丢人,板着脸过去呵斥,但两个乌孙人打得正酣,压根就不理会他。

烽燧上的瑶光冷冷看着,却习以为常,指着他们道:

“看到了么?任谒者。”

“乌孙人刚恶暴躁,贪婪如狼,动辄拔刃,喜欢欺凌弱小,畏惧强者。来自大汉的公主,孤零零嫁入这样的国度,与大汉音讯断绝十余年,若再不刚强,不逼着自己变成豪杰,那岂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重蹈细君公主覆辙?”

说罢,她板起脸来,用乌孙语厉声呵斥,也是奇怪,万年说了不管用,但瑶光一发怒,那对打架的乌孙男女便立刻起身分开,并在下方朝她下跪认错。

瑶光一挥手让他们退下,只径自道:

“看来此处已看不到乌孙,更看不到大汉,任谒者,吾等还是下去罢。“

等走出烽燧后,瑶光却嗅了嗅鼻子,她闻到了一阵诱人的肉香。

而刘万年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骑行大半日,早就饿了,忍不住跑过来询问道:

“任谒者,汝等烤了什么肉,竟如此之香?”

……

让天天吃肉的乌孙王子闻了也忍不住流口水的,自然是馕坑烤肉。任弘他们来到此地数日了,总要吃饭吧,便用旁边散落的土坯搭了个简陋的馕坑。

羊则是占据烽燧的一户牧民家的,任弘用一匹丝绸换了五头羊,今天便全部宰了,招待远方的朋友。

配料比不了悬泉置的齐全,只简单地抹了面粉加了粗盐,却足以让乌孙人赞不绝口了。

从乌孙过来数百里之遥,还要穿过天山的沟壑峡谷,而自从离开姑墨国后,他们嚼肉干饮酪浆已经好多天了。

瑶光坐在任弘对面的席子上,已经半饱,却好奇地看着任弘从尚未冷却的馕坑底部,用木棍掏出几个烧得硬邦邦的泥巴球来,摆到了她面前。

“这又是何物?”

刘万年、瑶光都没见识过这种烹饪方式。

外面滚烫的硬泥壳被任弘用环首刀一点点敲开,再揭开已经彻底烤焦的蒲叶后,露出了里面滚烫的肉。

不是叫花鸡,而是原理相同的泥巴烤羊脖,也是道新疆菜。粘性极好的胶泥裹着羊脖子放进馕坑底部的热灰中焖烤,此处条件有限,任弘便以此来招待乌孙人了。

任弘提刀将一大根焖烤得香嫩的羊脖子切成几份,一一分予瑶光、刘万年和吏士们。

“任谒者,此物沾了泥,能吃?”

刘万年显然是个娇生惯养的,皱着眉看了半天后,看到一旁的乌孙人在拼命啃,告诉他很香,才勉强下嘴,咬起一丝肉。

但只吃了一口后,便停不下来了。

这泥巴羊脖虽然只用了最简单的盐和芝麻,没有其他调料,却最大限度保持了羊肉的鲜味,口感比直接放炭火炙烤的更加酥嫩,香味更加浓郁,而且啃骨头总比大口吃肉更觉喷香。

万年连啃三根,吃得满嘴流油,但五头羊只有五根脖子啊,总是有限的,于是万年眼睛又盯上了他姐姐手里那块。

瑶光也不搭理他,偏过身去,她性情奔放,唯独吃饭时却很有礼节,依然是端着小碗,细嚼慢咽,大概是解忧公主的教养好。

一抬眼,发现任弘在偷偷看她的吃相,便放下了筷著,说道:“多谢任谒者款待,但恕我直言,做法倒是新奇,只可惜这羊,远不如乌孙的好!”

任弘同意,是没错啊,后世也是天山以北的哈萨克养羊,山南的维吾尔烤羊,大家分工明确。

刘万年这时候拍着胸脯道:“往后任谒者到乌孙去,我一定宴请你品尝乌孙最好的牛羊!”

卢九舌却在一旁道:“话勿要说太早,公主与王子一路东行,还不知要吃任君做的多少美味佳肴,到时候,怕是要回请上百顿才够。”

“哦?”

瑶光打量任弘:“看来任谒者精于此道,难道说,不仅中原的庖厨比乌孙人更会做菜肴,使者也人人精通调味之技?”

“我家任君本来就是厨……”卢九舌还要多嘴,却被任弘用一根啃过的羊骨头堵住了嘴。

“这只是在下不值一提的长处罢了!”

任弘嘴上谦逊,眼看众人都吃饱喝足了,便与瑶光姊弟说起正事来。

“今夜在烽燧休憩,明日一早启辰。”

任弘看着瑶光:“我的提议是,直接去轮台,不必进龟兹城!”

“不可。”

不等任弘说理由,也不等瑶光回应,却是红头发的刘万年出言了。

他扔掉啃了半天舍不得丢的羊脖子,嚷嚷道:

“龟兹,非去不可!”

……

瑶光对弟弟一点不客气,赶他道:“汉使与乌孙使者商议正事,你这孺子勿要插话!”

刘万年是挺怕强势的姐姐,只能委屈巴巴地挪到一边,满脸的不甘,嘟囔道:“去轮台几百里远呢?总不能夜夜都风餐露宿罢?再说,吾等的肉酪食物可是要吃完了,不去龟兹城补充,还能去何处?”

瑶光不理他,看向任弘:“任谒者且说说,为何不愿进龟兹城?”

任弘道:“匈奴畏惧大汉与乌孙往来,昔日,楼兰王安归便曾助匈奴,遮挡乌孙入汉使者。而如今,匈奴虽然被堵在铁门之内,大队人马除非横穿大漠,绕行千里,否则再难进入北道。”

“但日逐王部的夏秋牧场就在龟兹以北,有羊肠小道可翻山越岭南下,不可不防。”

“除非抵达轮台,否则吾等在龟兹境内,仍有被匈奴袭击之忧,夜长梦多,不如轻车快马直驱轮台,四日可达,不必在龟兹城浪费时日。”

毕竟才第一次见面,交浅不可言深,而龟兹与乌孙关系不错,任弘对龟兹的隐忧,便没有直说。

“是担忧匈奴么?”

瑶光陷入思索,一旁的刘万年关心的点却不同:“任谒者,我听说,数月前,汉军中有一位奇士,在铁门一夜筑城,是真是假?”

额,正是在下。

“当然是真的!”

守卫在一旁的韩敢当听闻此言,大声笑道:“一夜成城,叫匈奴及三邦上万人马不能越铁门一步的,正是任君!”

“是你?”刘万年十分诧异,重新打量起任弘来,这个使者不一般啊。

瑶光公主笑道:“原来任谒者不但会庖厨之道,还精通筑城?”

韩敢当抢话道:“不止如此,任君还带着吾等,在那冰城之上对着匈奴人……”

任弘连忙又捡起一根啃过的羊骨头塞进韩敢当嘴里,这些粗人说话真不会挑场合啊!

“公主勿怪,这只是在下不值一提的长处罢了!”

“对匈奴人做了何事?”刘万年却还在问东问西,卢九舌过来附耳告诉他后,这红发小儿顿时捧腹大笑,在席子上直打滚。

看来解忧公主的子女,都很讨厌匈奴。

瑶光公主仍在思量,刘万年笑完后,复又回到她边上,央求道:

“阿姊,去龟兹罢,我还想看看龟兹的三重城池,看龟兹王宫苑里的上千孔雀,观龟兹冠绝西域的舞乐。”

任弘开始发挥哄小孩的技术了,笑道:“王子,此去大汉,沿途会路过许多郡县,几乎每个郡府,都比龟兹城大数倍。”

“而长安附近有上林苑、太掖池,飞禽水鸟无数,更有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观象观、白鹿观,无数奇兽聚集,保准王子看个够。”

“至于大汉钟鼎舞乐,传承数千载,更是远胜龟兹。”

“这些我都听母亲说起过,但龟兹近啊……”刘万年还是小孩子心性,龟兹就在二十里外,长安却远在七千里之遥。

“这些都是其次。”

瑶光终于说话了:“任谒者担忧不无道理,但吾等使命,除了去长安,代昆弥与母亲朝拜天子,学汉家鼓琴礼仪外。还要奉昆弥之命,回访龟兹,为龟兹王送上来自乌孙的礼物,以固两邦之好。”

她正色道:“所以龟兹城,不可绕过,但吾等只停一宿,翌日便启程东行。”

任弘叹了口气,还欲再劝,瑶光却朝他作揖道:

“任谒者,到了轮台,便算进入大汉疆域,在那之后,是停是留,每日行几里,一切皆由汉使做主。”

瑶光抬起双目,态度坚决:“但在抵达轮台前,是否造访龟兹,请让我这乌孙使者拿主意,何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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