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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给鼻子上脸了!”
听到陈劲松的话,高树椿终于炸了。
一开始,高树椿还带着几分炫耀的心态,想教教临一机的人啥叫金牌铣工,别以为自己能拿到订单就觉得了不起,离了我们滕机的工人,你们能造出好铣床来吗?
及至陈劲松跟他死抠工艺文件,高树椿就有些不痛快了。都是当工人的,谁不知道工艺文件的重要性,即便是滕机,厂里的规定也是必须严格按照工艺文件生产的,并没有公开允许工人随便更改工艺要求。
但规定是规定,厂里的各种规章制度多了,你又不是刚进厂没几天的粉嫩青工,哪有天天捧一本规定在手里当个宝贝的道理?
早些年,中国工业水平低,有些工业产品,能够制造出来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谈得上什么严格的工艺要求。比如一根轴,大家都知道应当用车削加工,但具体到先车哪个部分,后车哪个部分,每次的进给量设定为多少的时候最节省工时,同时又能保证表面粗糙度要求,还要减少车刀磨损,这都是需要经过长期积累才能够形成的知识,中国当年哪有这样的积累?
所以,在很多企业,工艺文件的编制本身就是不够严谨的,有些工人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反而比工艺工程师更管用,于是工厂也就默许甚至鼓励工人搞各种创新,还有以工人的名字命名的各种操作法,这其中有些的确是合理的改进,有些则是以牺牲质量要求为代价换来表面上的省时省力。
高树椿此前的操作,就是一种取巧的方法。他把使用同一把刀具的操作放在一起完成,然后再换下一把刀,这样就节省了换刀的时间,表面上看是有取之处的。但正如陈劲松说的理由,有时候,工艺工程师是故意要把几个操作分开,虽然增加了换刀的次数,但却能够换来零件质量上的提升。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工人擅自修改加工顺序,工程师们的设计就落空了。
高树椿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但他也知道,陈劲松抓着这个把柄跟他较真,他终究是理亏的。如果陈劲松换一个更和缓的态度,再如果高树椿没有看不惯临一机的心态,这件事其实是比较好解决的。但陈劲松并不是一个擅长与他人沟通的人,而高树椿也的确存着看不上临一机的心理,二人话赶话,擦出火花也就是必然了。
“怎么回事?”正在车间的另一端与工人说话的文建民听到这边的动静,赶紧跑过来了,向二人同时问道。
“这位师傅不按工艺要求做,我提醒他,他不听。”陈劲松指着高树椿,向文建民投诉道。高树椿是滕机的职工,陈劲松对他没有管理权,只能向文建民告状。
“小高,有这事吗?”文建民向高树椿求证道。
“是他故意找茬。”高树椿愤愤然地说道,接着便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向文建民说了一遍,其中自然要强调一下自己作为一名资深技工,对于工艺问题是非常了解的,而这份工艺文件中的要求,有诸多不合理之处,自己选择一个更好的方案,是毫无问题的。
“这个……”文建民为难了。如果这桩活是滕机自己的活,他怎么说话都可以。即便是觉得高树椿的处理不当,他也可以提出“下不为例”,至少让高树椿有个缓冲的台阶。
他这个车间主任也不是混来的,当年他也曾是一名优秀技工,懂得一些工艺问题。他知道,高树椿的处理方法,即使不对,对零件质量的影响也不大,属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的。好好跟高树椿讲讲道理,让他后面的零件严格照着工艺要求来做,也就罢了,能有多大的事儿呢?
可眼前这事,却不是他能够做主的。陈劲松是临一机的人,这桩活也是临一机的活。人家一口咬住,说临一机的要求就是如此,文建民能说啥?
临一机是与滕机齐名的国营大厂,你指责临一机的工艺文件不合理,人家能接受吗?唐子风把陈劲松等一干临一机人员派来的时候就说过,这批产品虽然是放到滕机制造,但将来打的是临一机的牌子,如果质量上出了问题,丢的是临一机的面子。所以,所有的工人都必须严格执行临一机的生产要求,做不到这一点的,那就别来凑热闹了。
对于临一机的这种说法,滕机的一干领导和中层干部是很不以为然的,自己又不是没有生产过机床,甚至当年滕机的技术水平还是高于临一机的,啥时候轮到你们在我们面前扯什么生产要求了,这不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吗?
可陈劲松恰恰就是拿着唐子风给的这根鸡毛当成令箭,非说高树椿的做法不对,他已经加工到一半的这个零件要作为废品,还要因此而扣高树椿的工资。对此,文建民还真找不出什么办法来打圆场。
“陈调度,你看这样行不行。高师傅是我们车间里技术最好的铣工,经他手加工出来的零件,在我们厂里一直都是免检的。你说他违反了工艺要求,这可能只是一个误会,主要是我们滕机的工人不太熟悉你们临一机的工艺文件。
“现在这个齿轮已经加工到一半,要不就让高师傅先把它做完。后面的齿轮,让高师傅严格照着工艺要求做,你看怎么样?”文建民客气地说。
“不行!”
“不行!”
陈劲松和高树椿同时说道,说完才各自发现对方居然和自己说得一样,不禁又互相瞪起眼来。
文建民一愕,他看了看高树椿,又看了看陈劲松,最终还是先向陈劲松开口了:
“陈调度,你觉得哪里不行?”
“现在这个齿轮,高师傅没有照着工艺要求做,按照我们临一机的规定,需要先撤下来,听听工艺那边的意见。如果工艺觉得还可以做下去,我们才能继续做。如果工艺觉得不行,那就只能当成废品。”陈劲松虎着脸说。
刚才高树椿与他同时喊出“不行”这句话,让他觉得很是愤怒,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情,你们主任在给你说情,你还唧唧歪歪说不行,真把自己当谁了?
“这个没必要吧?”文建民也有些不高兴,他说道,“小陈,工艺上的事情,我多少还是懂一点的,小高没有照着工艺要求做,是他的不对,但是……”
“我怎么就不对了!”
没等文建民把“但是”后面的理由说出来,高树椿先不干了,他梗着脖子说:“这个工艺文件本身就是多余。我当了快20年铣工,像这样的齿轮我做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哪个齿轮出过问题?怎么,来了个临一机,我们滕机连齿轮都不会造了,还要临一机来教我们造齿轮?”
“小高,话也不能这样说。”文建民满头大汗。
此时,车间里的不少工人都已经围过来了,听到高树椿的话,有人甚至还叫了一声好,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这几个月来,厂里一直都在讨论临一机兼并滕机的事情,大多数工人心里对临一机都是存着一些芥蒂的,现在看到高树椿跳出来与临一机叫板,大家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心态,自然而然就站到高树椿一边了。
“过去咱们滕机怎么生产,这都是咱们自己的事。现在咱们是承接了临一机的生产任务,就得照着他们的工艺要求去做,这叫……叫客随主便吧?”文建民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成语来。
“什么狗屁客随主便,文主任,这里谁是主,谁是客?这是咱们滕机的地盘,怎么这么个南方佬就成了主人了?”高树椿指着陈劲松,语气不屑地说道。
“对,这是滕机,咱们才是滕机的主人!”又有人跟着喊起来了。
“起什么哄!”文建民对众人吼了一嗓子,然后转向陈劲松,问道:“陈调度,你看这件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没有这个权力。”陈劲松摇了摇头,周围满是充满敌意的目光,让他有些胆怯。但要说顺着滕机人的意思,放弃工艺要求,他是绝对不敢的,他也的确没有这个权力。
“老子不伺候了!”高树椿被陈劲松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转过身,从机床上把那个加工到一半的齿轮卸下来,举在手上向陈劲松晃了晃,说道:“你不是说老子做的齿轮是废品吗,那就当废品好了,这坨子铁值多少钱,直接从老子工资里扣!老子不差这点钱!”
说罢,他把那齿轮往一旁的废料箱里使劲一扔,然后转身便走,那姿势极其拉风。
“这……,这是何必呢!”文建民跺着脚。
凭心而论,陈劲松的态度,让文建民也是很不好接受的,但高树椿这一手,却是彻底把事情给推到无法收拾的境地了。文建民是车间主任,不能像高树椿那样快意恩仇,或者说不能像高树椿那样任性。与临一机的合作,是厂里的决策,他把这事弄砸了,该怎么向厂里交代呢。
“这个情况,我只能向古处长汇报了。”陈劲松面无表情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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