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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才会冲进一间酒楼的贵宾室,对着一个根本无法确定是不是大人物的陌生人下跪恳求,恳求对方为自己伸冤报屈?
那必然只有真正绝望,哪怕仅仅是遇到一根稻草,也只能抱上的人了。
“起来吧,不要哭了。”
苏昼站立起身,将身前皮肤黝黑的老渔民抬起,他伸出手,用手指抹去了对方的眼泪,青年与对方满是血丝的双眼对视,打量着对方的面容。
虽然此时满面尘土,皱纹满面,但是却能看得出来,这位渔夫之前的生活其实并不差,他黑色的皮肤固然是常年在野外劳作的结果,但身体根骨却不差,显然是这么多年来不曾短过吃喝,只是最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风霜。
苏昼发现,在他驾车进入祈心城时,他其实在城门口附近见到过这位渔夫。
那时,因为审查神官无法辨认出亚尔伯,所以便与艾蒙交涉,那时正在观察祈心城居民生活情况的苏昼,便在一个小巷的拐角中,看见了这位渔夫正在远远打量着自己等人。
苏昼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发现对方失去了双手,这意味着对方或许是小偷,亦或是某些经济犯罪者,比如说低买高卖,囤货居奇之类的行径。
那时他并不奇怪,毕竟犯罪者哪里都有,只是对对方的状况略有有点好奇——因为根据苏昼所知的信息,一般的犯罪者都不会在城市中生活,那意味着每天被会人歧视甚至是虐待。
毕竟,教约法典保护的是正常人,而犯罪者不存在人权,人们可以自由地鄙夷他们,也不必去爱他们——而某些地方,甚至会出现刻意去欺凌犯罪者发泄的情况,这并不违法,欺压罪犯起来,没有人会有心理压力。
所以在某些地方,甚至会出现犯罪者村庄这样的地方,作为罪不至死的犯罪者逃避歧视的地方。
而这位渔夫不仅仅能呆在城中,不受鄙夷,而且还可以混进酒楼,来到贵宾室,这的确不一般。
“真难想象……”
而此时的艾蒙,心中也有些惊讶,他看着被苏昼扶起,一时哽咽,除却几句‘谢谢,谢谢大人’外,一句话都说不出的老渔夫,不禁喃喃:“居然真的会有被冤枉的善人吗?”
虽然说灰发神官在跟随苏昼之后,就知晓世间不存在绝对的正确,即便是神也有可能犯错,更何况人——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还真的是第一次在圣火大陆看见冤假错案。
哪怕是他自己小时候经历的那一场,在结案前也反转了,公义得到了声张。
“不,不对。”
但很快,艾蒙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严格来说,这只是我第一次遇到,可以被确定为是被冤枉的犯罪者而已——我根本就不能确定我之前遇到过的犯罪者,每个都是有罪的。”
“就像是萨拉那样……”
此时,等到老渔民情绪平定了一点后,苏昼便邀请对方坐下,他平静的态度也影响了对方,令老人不再紧张畏惧。
随后,苏昼开口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老人家,是否能详细的讲一讲?”
“就算您的确是被冤枉了,我们也需要知晓来龙去脉,才能为你声张。”
“我……”深呼吸了数次,老渔民语气有些颤抖的开口,但是还未等他说出第一段话,贵宾室门口便再次传来脚步声。
“大人,已经确认成功,那的确是海王亚尔伯!你们可以继续通行了。”
能听见,之前审查神官那充满喜悦的声音,很快,贵宾室大门就被打开,白袍红底的中年神官一脸笑意地对室内众人道:“恭喜各位大人,能抓住一位海王,恐怕就连主也会降下神谕恩泽吧……等等,老查克?!”
审查神官一脸惊讶地看向老渔民,他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然后便有些愤怒地开口呵斥道:“是谁把你放进来的?!不要打扰大人们的休息和任务!”
如此说道,这位审查神官便大步走来,他伸出手,想要带名为老查克的渔民离开。
“不,不要!”
而老查克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逃走。
但是苏昼却摇了摇头,一股无形的灵力墙壁便挡住了审查神官,又将老查克按回在座位上。
“听他说完。”
青年平静的声音就像是宣判,一时之间,即便是有些愤怒的审判神官也不禁放下了手,停在原地,不再行动,他又转过头,看向有些畏缩的老渔民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又有什么用呢,老查克,虽然大家都知道你很无奈,但你的确犯罪了……”
“听他说完。”
苏昼再次重复一声,贵宾室中就再无其他声音。
“大人,是这样的……”
过了好一会,老渔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他有些磕磕绊绊地开始讲述一切的起因。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老查克今年五十七岁,四十年前,他是整个祈心城连带祈心湖周边最厉害的渔民,每一次出航,都能收获最多的渔获,甚至又一次他还一人空手与鳄鱼搏斗,并战而杀之,成了十里八方的英雄,并得到了城中一位美人的赏欣,最终抱得美人归。
自然,仰慕美人的人并不少,这一点为老查克带来了大量的情敌,而其中有一位便是祈心城的见习神官,并在不久之后成为了本地的正式神官,并得到了当地主祭的赏识。
在圣火之国,任何工作都没有高低上下之分,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老查克和妻子的生活幸福美满,就算情敌是神官也不可能影响他们的生活。
所以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老查克儿女都在外地工作,他自己也已经不再出海捕鱼,而是开始进行湖产养殖,养殖河虾和贝类,生意也算是兴隆,而前些年老伴去世,老查克伤心之余,更是将事业当成了自己最后的精神寄托。
这样的生活,倒也没什么,假如没有意外,老查克恐怕会就这样度过一生——但意外总是会发生。
最近这段时间,整个圣火大陆都出现了异常天象,或是干旱,或是洪水,或是水土流失……作为祈心城核心的祈心湖中,也出现了不少问题。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祈心湖上游河道泥沙太多,淤积堵塞情况严重,而次要的就是作为圣火大陆总部区域最大的几个淡水湖之一,祈心湖被周围数个神佑者辖区指定为取水降雨的来源。
对此,中枢圣堂下达了‘河道改造’和‘专注取水’两个临时法令——在河道改造完毕,干旱情况缓解之前,祈心湖暂时禁止捕鱼和养殖。
这一法令,本质上是为了避免河道改造和取水行动,影响本地养殖业和捕鱼业,让普通人的利益受损,毕竟有些时候法术施展起来又没办法区分是人还是鱼,是野生的还是养殖的。
但是,老查克那个已经成为本地主祭的昔日情敌,却从中嗅到了机会的味道。
中枢圣堂下达的法令内容,是‘于307年,5月30日之前,所有渔民和养殖户都应当结束所有工作’和‘307年,6月3日前,祈心城方面应该开始进行河道改造’。这是设定的非常详细的法令内容,并没有什么玩弄花招的余地。
但是,法令没有问题,人却不一定。
理论上来说,这一法令应该在正式实施前,提前十几天悬挂在‘公共场合’中,并进行全体宣传一到两次——这样才能保证所有被通知的对象最好准备。
但是祈心城主祭却很清楚,因为老查克和自己关系不好,很少,或者说基本不来祈心城神殿周边,所以便发动自己的影响力,将法令公告悬挂在神殿大厅门口,宣传也是如此。
这里也是公共场合,人流量比广场中央还大,所以无论是神官还是普通人都觉得这毫无问题,而在这段时间,这位主祭还特意自己付钱,以‘犒劳援助抗灾的神官同胞’的名义,加大了对数个酒楼的订单,而作为本地酒楼最大供货商质疑的老查克自然忙得脚不沾地,一时间之间也没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城内的情况。
这自然也半点也不奇怪,众多被宴请,前来抗灾的神官团队对祈心城主祭赞不绝口,认为他是一位慷慨的好同胞,主的好神官,这样的行为甚至还影响到了临近的几个神佑者辖区,基本上每个被帮助的城市都会宴请那些前来抗灾的神官团队。
就这样,当老查克知晓法令的存在时,时间已经到了307年6月2日,而次日上午,声望大涨的祈心城主祭,就已经带着本地圣职者队伍找到了他。
以‘利益熏心,不准法令’之名,这位主祭依照中枢圣堂的临时法令查封了老查克的养殖厂,并且当场宣判他违背教约法令,是犯罪行为,然后当着他面,将所有养殖的河虾和贝类放生后,又摧毁了养殖厂,并将其扣押在监管所内。
事实在此,所有神官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老查克在瞬间就被击垮了。
而且,因为之前的订单,由于老查克之前和城中的众多餐馆酒楼都定下了着长期供货合同,有直接利益关系,而订单的最后一波交割还未完成,也没有取消。
所以数日后,老查克又背上了‘欺诈罪’的名头。
“差不多就这样,上个星期,老查克在审判时被判定数罪并犯,依照教约法典,砍了双手。”
最后,因为老查克说着说着就又有些崩溃,哽咽着说不出话,是审判神官叹息着为他补全了后续的事情经过:“大家都觉得老查克挺可怜的,和一般的犯罪者不一样,所以就没有把他赶出城——老查克以前也是这家酒店的老供货商了,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进来吧。”
“你们难道就不觉得那个祈心城主祭有问题吗?”
听到最后,艾蒙忍不住开口质问,他神情带着愤慨:“这哪里是神官的做法!这是,这是……”
“这是打击报复。”
因为轮回世界本地语言中并没有这个词汇,所以苏昼直接生造了一个词,并用灵魂传讯将这个词的意思告知两人,灰发神官在恍然之余便立刻重复:“是的,这是打击报复!三主在上,你们就没有人质疑吗?!”
“神又没有惩戒我们,这难道算错吗?”
对此,审查神官却有些不满,高声反驳艾蒙道:“法典法令白纸黑字,我们依法行事,怎么就是错了?”
他虽然也有点同情老查克,但仍然觉得这样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归根结底,依照法令来看,老查克的确犯罪了——这是事实,谁也不能辩驳,谁叫他连打听都不打听的?其他人都知道,怎么就他不知道?”
微微摇头,审查神官看向老查克,啧啧了一声:“我们的确觉得他可怜没错,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呀。”
这话令艾蒙一时无言,只能眉头紧皱。
而心中,他对‘教约’和‘法典’的质疑越来越大。
“教约,神的教约法典,怎么会是这么无情的东西?怎么可能,为什么会这么执行……”
“嗤……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有脑袋和石头一样的火之民,才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冤屈。”
对此,跪在一旁的亚尔伯头一次主动打破了沉默,这位大海盗冷笑着看着老渔民,摇头道:“只是可惜这位好水手不在海边——我看得出他技艺娴熟——不然的话,他被判罪后肯定会选择逃出海,也不至于就这样被砍掉双手了。”
“这么多年,我见过成百上千个脱陆入海者,他们有的的确是天生的邪恶之辈,但大多都是身负冤屈的普通人,真想不到,居然还有神官对此一无所知,你们真的是被洗脑的厉害啊。“
如此说道,这位红发虹须的大海盗露出了堪称‘邪恶’的笑容,他嘲笑道:“我还以为所有的神官,都是学习戒律,学习的失去人性的机器人呢,哈哈哈哈!”
这一次,艾蒙甚至没有理由去反驳这位邪恶的海盗,只能默默无言。
“别多想,艾蒙,法令的确没有错,错的是执行的方法,以及人心。”
最后,却是苏昼开口安慰了一句艾蒙。
随后,青年转过头,看向仍然双臂掩面,泪流不止的老渔民,他叹息了一声:“果然,我就说,越是教约严苛,戒律繁复的地方,就越是容易出现一刀切的情况。”
“尤其是圣火之国这个重视规章制度的秩序社会中,出现一些寻找漏洞,玩弄秩序的家伙,并不奇怪。”
听完老查克的哭诉后,苏昼对这个状况半点也不惊讶。
——多数人的暴政,不改动的规章,一刀切的行政……也对,圣火之国国祚已经三四百年了,放在古代,也算是王朝末期,一个社会制度的弊端的确都应该出现。
想到此处,苏昼侧过头,看向皱眉的艾蒙,他轻笑一声:“你懂了吗,艾蒙?”
“是的,吾主。”
而艾蒙微微点头,他对苏昼鞠躬,有些沉重地说道:“我懂了。”
“无论是审判还是秩序,的确应该是‘爱’更重要……我们的政策和法令,应该是为了国民的幸福,为了让国民过得更好而发布,而不是用来给神官们用来打击报复自己不喜欢的人,用来搞一刀切的。”
“嗯。”苏昼很高兴艾蒙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他没有在意一旁审查神官惊愕的眼神,以及‘你说什么?!吾主?!’这样的惊呼,而是抬起头,看向贵宾室窗外,那并不算很遥远的祈心城神殿。
青年双瞳微缩,锁定了神殿中最强的那一个人影,他平静地说道:“风与火之民,归根结底是向往自由的独立智慧生命,严苛的法律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约束他们,总是能找到各种漏洞。”
“一开始还好,但是倘若律法一直不变动,执行人员没有自主判断,而总是一刀切,那么遵守律法的良善,反而会被利用律法的小人欺压。”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而绝大部分遵守法律的普通人都是如此,当然,老查克或许的确过于无知,犯下了错,但是他应该被砍去双手,背上‘犯罪者’的恶名吗?
审判和惩戒,什么时候可以这样直接了当,一点辩驳都不允许了?
他苏昼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好不好!他自己的杠都抬,怎么可能会这样执法!
“那我们应该如何是好,吾主?”
艾蒙忧虑地询问苏昼,他此时已经彻底发现,如今的火之国很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平和。
既然祈心城已经出现了这种刻意利用秩序和法典的情况,那么整个大陆也必然是如此。
一想到会有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会像是老查克那样,被这样的方法判定为罪人,斩去双手双脚,甚至是直接审判而死……他就感觉到不寒而栗。
对此,苏昼也只能长叹一口气。
“我本想着乘坐马车,一路沿途见证圣火大陆民众的生活情况,见证这一秩序的好坏,最后再去和火之主聊一聊如何改正其中的缺漏。”
“有一说一,其实严苛的教约法典未必是坏事,爱作为义务,在我看来也无非就是强制性道德规范化——但是现在看来,简单的改正,恐怕已经不够了,因小而见大,就连作为基层行政人员的神官都会利用法令为自己谋夺私利,报复自己不喜欢的人,那么这个秩序就从根子开始腐烂了。”
“很难救,很难改正了。”
苏昼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是什么完美主义者,他能接受一个秩序有不足之处,但是却不能接受一个秩序的改变,不是向好的方向变化,而是朝着坏的方向堕落。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吾主,您是说?”
艾蒙似乎察觉了什么,他抬起头,有些惊讶的看向苏昼。
然后,灰发的神官就看见,自己主的身上,有磅礴的灵力正在跃动,无形的波动急速扩散,覆盖了整个城市,甚至扩散至整个祈心城周边。
“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经无法改正。”
低声说道,苏昼突然伸出手,青紫色的灵力光焰在其手掌处涌动,宛如燃烧——而就在这一瞬间,远方的祈心城神殿中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惊呼,而后,一个肥胖的人影便在灵力的拖拽下撞开大门,从神殿中直接被扯出,然后朝着酒楼的贵宾室急速飞来。
青年古井无波地看着这位祈心城的主祭尖叫着从天而降,穿过贵宾室的窗户,落在大厅的中心,发出沉重的噗通声。
然后,他背对着所有人,低声笑道:“既然秩序已经出现了根本的问题。”
“那么,就是时候,开始‘革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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