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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终究还是没敢跟寇季实话实说,他委婉的干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判官身为文官,为何跟刘亨、曹佾之流的武勋混迹在一起。”

范仲淹这话说的委婉,可寇季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

当即,寇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本官为何会跟一群纨绔子弟混迹在一起?”

范仲淹脸上的笑容一僵,干巴巴道:“下官不敢……”

寇季晃了晃脑袋,幽幽道:“我以为你范仲淹与众不同,所以才提携你的,没想到你也是个俗人。”

范仲淹一愣,心里有些不服气。

他一个年仅三旬的中年人,被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鄙夷了,他如何能忍。

当即,他沉声道:“下官不明白判官的意思。”

寇季瞥向他,吧嗒着嘴道:“那本官就给你讲讲?”

范仲淹直起身,拱了拱手,郑重的道:“愿闻其详!”

他打算听一听,寇季能说出什么高谈阔论。

寇季盯着他,质问道:“是谁告诉你,刘亨和曹佾是纨绔子弟的?”

范仲淹一愣,喃喃道:“汴京城里的百姓……”

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不堪,于是又看向寇季,斩钉截铁的道:“百姓的话,总不会错的。”

寇季失声笑道:“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本官问你,《管子·君臣上》篇中,那句‘夫民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是什么意思?”

范仲淹闻言,瞬间懂了寇季的意思,当即咬牙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寇季道:“对,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你怎么能凭借汴京城里的百姓一面之词,就断定刘亨和曹佾是纨绔子弟呢?”

范仲淹心里不服气,但并没有言语。

寇季继续说道:“你之所以认定刘亨、曹佾是纨绔子弟,除了汴京城的百姓们的谣传外,更多的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打心眼里看不起纨绔子弟,所以每一个武勋世家出来的子弟,你都下意识的把他们当成纨绔子弟。

当有百姓站出来,说他们是纨绔子弟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分辨,直接选择听信了百姓的话。

但你有没有想过,百姓的话,有可能是谣传?

也有可能是有心人的煽动?

当然了,这也不是你的错。绝大多数文官,都是这么认为的。”

范仲淹一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寇季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接着说道:“你是官,提刑司的官,掌天下钱谷的官。若是你一味的听信百姓的话,很容易失去公允。

没了公允,你还有什么当官?怎么为百姓做主?”

范仲淹咬着牙,辩解道:“下官在提刑司,见到他二人每日在提刑司无所事事的,难道不是纨绔做派?”

寇季讥笑道:“朝堂上无所事事的人多了,你去六部瞧瞧,上上下下全是无所事事的人。你再去汴京城里的烟花柳巷瞧瞧,全是六部的人。

他们同样无所事事,为何你的目光没有落到他们身上,反而死盯着刘亨、曹佾不放?

还不是因为那些人都是进士出身,都是读书人。

而刘亨和曹佾是武勋出身。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对武勋有所偏见。”

范仲淹张嘴要说话,寇季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掷地有声的道:“本官现在就告诉你,你口中那两个纨绔的真面目。

曹佾,出任刑狱知事不过月余。

先是梳理了刑狱一房上上下下的污吏,精简了刑狱一房的政务,让刑狱一房做到了一人一职。

刑狱一房,在他的治理下,处理政务快了一倍不止。

而且还帮朝廷省下了近千贯的俸禄。

不仅如此,他还先后翻出了三十六桩冤案,为三十四个人洗清了清白,救了三十四条人命。

你去刑部大牢里问问,看看那一群死囚,是如何评价他的?”

寇季细数着曹佾的功劳,这还真不是他吹出来的。

惩治污吏,那是掌控刑狱一房必须要做的。

曹佾要掌刑狱一房,自然得惩治那些污吏,躲不开的。

至于那些冤案,那都是在惩治污吏的时候,从他们嘴里挖出来的。

他们收了黑钱,帮人造了冤案。

被曹佾抓住以后,审问了一番,就和盘托出了。

可笑的是,张纶之前还言辞灼灼的称,他身边容不下有罪之人。

殊不知,他在治理提刑司的时候,手底下有一大批的污吏在瞒着他仗势欺人。

若不是寇府现在情形不妙,寇季还真想写信一封,让人送给张纶,刺激刺激他。

范仲淹听到这话,徒然瞪大眼,一脸难以置信。

寇季继续道:“还有刘亨,出任封桩知事,不足一月。先后梳理了封桩一房的污吏,查出的贪墨封桩库钱财的污吏十九人,贪墨数额,高达十六万贯。

他不仅惩治了这些污吏,还帮朝廷追回了近十四万贯的赃款。

你告诉本官,他是纨绔子弟吗?”

范仲淹很想问一问,那两个在提刑司,酗酒作乐的家伙,真有寇季说的这么好?

可他却没问出口。

寇季既然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那么就不会有假。

因为他本身就在提刑司,寇季说的这些话,他在提刑司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到。

所以寇季没必要跟他说谎。

范仲淹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起身,向寇季躬身一礼,道:“下官知错了。”

他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话,也没有强行反驳的心思。

他果断的跟寇季认错。

此事本就是他偏听再前,是他的错,再强辩下去,没多少意义,还会惹恼寇季。

寇季是他的上官,他要是得罪了寇季,下场可不会太好。

他也当了几年官了,官场上的规矩,自然懂一些。

寇季见范仲淹认错,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知道范仲淹心里还有不服。

似范仲淹这种能在青史上留名的名臣,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自己的坚持。

寇季既然要把他收到手下听用,自然就得让他心服口服。

寇季摆摆手让范仲淹坐下,让丫鬟奉上了茶,笑道:“本官刚才的话,是不是有些重了?”

范仲淹刚端起茶杯,听到寇季这话,赶忙放下茶杯,道:“判官的话,句句在理。错在下官,若不是判官训诫,下官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错了。

说起来,下官应该谢过判官提点才是。”

寇季闻言,失声笑道:“果然……当官久了,场面话说的都漂亮。”

范仲淹尴尬的一笑。

他为官数年,见过的上官不少。

可是似寇季这种直来直去,把什么都摆在桌面上说的上官,他还真没怎么见过。

即便是性子刚正的张纶,在跟他说话的时候,也从没有这么直来直去过。

猛然见碰到这么个人,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寇季瞧着范仲淹一脸尴尬,他淡然笑道:“你别瞧着刘亨、曹佾两个人在提刑司里无所事事的,其实该干的事情,他们一件事也不会少。

他们之所以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就是因为他们懂的用人,也舍得下本钱请人。

当官做事,这是必然的。

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

当官,最重要的是识人善用。

不然,你累死了,也做不完所有的政务。”

范仲淹嘴角抽搐了一下,被一个比他小,且官龄比他底的人说教。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寇季说的话,他懂,他远比寇季懂。

他之所以不愿意跟寇季、刘亨、曹佾深交,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的出身。

他以前没往这方面想,如今被寇季点破以后。

仔细回想起来,发现自己确实是有意识的在讨厌纨绔子弟。

总是喜欢把纨绔子弟往坏处想。

“下官受教了……”

范仲淹硬着头皮回了一句。

寇季见范仲淹神情,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他缓缓张口,疑问道:“范兄,你有没有听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句话?”

范仲淹一愣,愕然张大嘴。

“这……这话是那位先贤说的……”

由不得范仲淹不惊讶,这句话,跟他心里的为官之道,不谋而合。

偏偏他读遍了典籍,也没看到过这句话。

自然忍不住发问。

寇季挑起了眉头,似笑非笑的道:“一个老乞丐说的,我见他说的这话有几分道理,就赏了他一些钱财,顺便记下了这句话。”

范仲淹闻言,急了,“此人可是大才,怎会沦落成乞丐。判官还能不能找到他?判官若能提携此人,此人以后必定大有一番作为。”

寇季吧嗒了一下嘴,感叹道:“我也想提携他啊,可是他不识趣啊。”

范仲淹拍了拍矮几,长叹道:“可惜了……”

寇季笑道:“放心吧……本官能找到此人,也会想办法提携他的。总不能浪费了人才。”

范仲淹闻言,认真的道:“判官若是能找到此人,一定要为下官引见一下。”

寇季心里笑着,嘴上却随口应付着,“放心放心,本官迟早会帮你引见此人的。”

范仲淹拱了拱手,“下官多谢判官。”

寇季摆了摆手,道:“言归正传……本官觉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深合本官为官之道。本官也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我辈为官,为的是百姓,为的是天下。

以后不论身处何位,都不能忘了本心。”

范仲淹站起身,向寇季躬身一礼,郑重的道:“下官早已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范仲淹听到寇季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引为为官之道,心里对寇季的偏见也淡了不少,隐隐有一种跟寇季深交的打算。

寇季看出了范仲淹的心思,却没有开口跟他拉交情。

今日他跟范仲淹说了这么多,已经足够范仲淹消化一段时间了。

再多说,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过犹不及的道理,寇季还是懂得。

范仲淹见寇季端着茶杯,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在喝茶,他愣了愣。

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道:“不知判官今日招下官过来,有何要事?”

他们二人说了半天话。

范仲淹还不知道寇季今天招他过来的目的呢。

寇季放下了茶杯,笑道:“私底下的时候,你就别老是判官判官的称呼我了。你年长,我年幼。我托大称你一声范兄,你称我一声寇兄弟即可。”

范仲淹一愣,有些不适应的拱了拱手,道:“寇兄弟……”

寇季点头道:“范兄,今日找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

“什么?”

“想不想升官?”

“什么?!”

范仲淹猛然站起身,一脸惊愕。

他刚升官没多久,屁股还没有坐热,又要升官。

他有些不敢相信。

以前他在外为官的时候,总是听同僚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升官就跟跑马似的,一会儿窜一节。

以前他不敢相信,现在仍然不敢相信。

他不明白,寇季为何对他这么好,刚帮他升了官,又要帮他升官。

论交情,两个人在此之前没有什么交情,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论亲戚,两个人一个姓寇,一个姓范,一个是宰相长孙,一个是拖油瓶的出身,八杆子也打不到一撇。

寇季摆摆手,让范仲淹坐下,提醒道:“别那么激动……我只是随口一问,能不能帮你升官,还得看你的造化。

而且也不是现在,还得等许久。”

听到寇季这话,范仲淹松了一口气。

他还真以为寇季现在就要帮他升官。

要真是如此的话,他肯定拔腿就跑。

寇季跟他素不相识,偶尔听到了他的才能,随手提携他一下,他能理解。

可寇季帮他火速提干的话,那他就不得不怀疑一下,寇季是不是对他有所图谋。

他到了汴京城多日,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有关于寇季的风声。

有人传言称,寇季好男风,特地从死牢里救了一个长的比女人还俊俏的少年,纳入府中。

虽说这传言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范仲淹之前不信这个传言,可寇季真要帮他火速提干的话,他估计就会信了那个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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