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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王与国师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心意相通。就这样面面相觑不用说话,彼此都能看懂对方眼睛里深含的特殊意味。

良久,师锐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想让我御驾亲征?”

他知道这句话只能由自己来说。

巫况脸上显出无奈的苦笑,回避地低下头。

狮族并非没有优秀的统领,然而具体领兵负责作战与区域监管是两回事。前者不需要考虑更多,只要率领军队专心打仗就行。后者则不同,那意味着对整个作战区域乃至军需供应全方位的多环节控制和管理。套用古老文明时代的官职,就是总督。

按照惯例,这类职务只能由王室成员担任。一方面是出于战争本身考虑,把后勤等问题剥离出来,交给总督专门负责。另一方面是为了确保军队监管的纯粹性,最大限度降低统领对军队的控制,将谋反之类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师锐端着装有一半茶水的杯子,在手里不断地转来转去,淡淡地问:“你觉得我现在离开咆哮城去北边督管战事……合适吗?”

“事情要分两方面来看。”巫况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飞鹰城现在属于龙族。我承认我们在支援鹰族的问题上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这不是陛下您的错。您在第一时间召集军队,却无法达到必须的数量。说起来,鹰族自己也有问题,要么战斗力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强,要么就是鹰崇山在指挥方面没有能力……总之这一切都过去了,鹰族已经成为被龙族吞下去的一块肥肉。他们需要时间消化,短时间内,至少三个月,或者半年,龙族不会再次出兵。”

师锐紧张的心情略有舒缓,巫况这番话与他之前的推测不谋而合。狮王把杯子放回桌上,低垂的眼睛里透出思索:“……东面是安全的。”

巫况把椅子向前挪了一些,神情严肃:“所以我觉得只有陛下您御驾亲征才能解决北方边境的问题。我们不是没有军队,也不是不能打,只要让士兵们觉得在代币方面有保障,他们仍然会像从前那样,对陛下和族群有着足够的忠诚。”

这些话巫况在心里憋了很久,如果不是趁着现在的机会,他也不敢如此直白的在师锐面前说出。

代币是狮王心中的逆鳞。这段时间以来,有多名官员就代币的问题上书,请求狮王放开金银兑换,并在市场上投入大量资源……两名为首的官员被狮王下令当众处死,抄家灭门,其余的全部撤职流放。

师锐抬起眼皮,深黑色的眼眸透着冷淡,更有着专属于王者的威严:“没想到你也这么说。兑换金银……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至少能解决一部分。”巫况说得很诚恳:“对我们来说,鹰族是个教训。如果……我是说如果,换了我处在鹰崇山当时的位置,我会打开仓库,拿出所有的东西犒赏军队,激励士气。陛下,只有活着才机会。士兵们真正想要的其实不是金子和银子,只要让他们相信代币仍有价值,他们就能……”

“够了!我不想听这种话。”师锐烦躁地挥了挥手,尽管很不高兴,却没有当场发作:“鹰族已经败了,我们必须采取新的对策。咆哮城是首都,我不能轻易离开。这样吧,北边的问题就由你全权负责,不能让他们越过东林城。”

巫况在心中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拱手行礼:“遵命。”

现在的狮王,已经不是年轻时的师锐了。

他变得多疑,对周围的一切都抱有戒心,而且非常的贪婪。

他毕竟老了。

……

锁龙关以南,神威要塞西北外围。

亚成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短柄铁铲,用力撬着土块和碎石,用双手捧着,装进旁边用麻藤编制的袋子。

麻藤的用处不只是编筐和搓绳。将它们从山里采回来,用石头砸开,碾细纤维,放在溪涧里冲刷,去除其中粘稠多汁的部分,剩下的纤维晒干后就能用于编织。当然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粗麻,而是一种性质与其类似的代替品。

十九岁的亚成很精干,身上没有赘肉,铜黑色的皮肤表面渗出汗水,反射出一层类似油脂的光泽。块垒状的肌肉沿着胳膊与胸前分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这种在文明时代令人羡慕的身材如今是普遍现象,魁梧结实的汉子等同于“穷鬼”和“平民”。肥胖的身材令人羡慕,贵族之所以被无数平民所关注,是因为很多贵族都有高高隆起的小肚子。

蹲在旁边的老威用绳子将麻袋口扎紧。旁边有三匹马,其中两匹马背上各有一条装满泥土的口袋。

队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不断催促着正在忙碌的亚成与老威:“动作快点儿,这里不安全,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弄完了回去。”

这是一支由三个人组成的斥候小队,隶属于锁龙关。

上次大战结束后,南方白人就在关外彻底消失,退往神威要塞以南。按照以前的经验,当南北双方处于战争暂停时期,局势也会变得平静。无论北方蛮族还是南方白人,都不会出动大规模军队,而是以小规模的斥候互相试探,收集情报。

年轻人都很听话,何况队长经验丰富,对亚成也很照顾。

老威嘴里含着一段事先准备好的短绳,他用膝盖撑住装满土石的麻袋,示意亚成帮着自己将袋口收拢,这才摘下嘴里的绳子,熟练地在袋口上绕了一圈,用力扎紧。

“我说,上头为什么要我们收集这些土和石头?”二十多岁的老威比他实际年龄看起来大,这是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导致皮肤变得粗糙。他站起来,双手拉住略松的裤带收紧,不太明白地问:“队长,咱们这段时间跑了好几个地方,每次都是挖几袋石头回去,上面也不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

亚成在旁边附和道:“是啊,以前我们出来的时候从没做过这种事。我听其他小队的兄弟们说,他们得到的命令跟咱们一样,回去的时候必须就地收集土块和石头,说是上面要用。”

“我就不明白这些石头到底有什么用?”老威看似与亚成一唱一和,其实不过是发发牢骚:“咱们出来一趟也不容易,最好还是能带点儿额外的好处再回去。偏偏上面非得让我们这么做……啧啧啧啧……队长,你得跟上面好好说说,这次就算了,以后还是改改规矩吧!”

老威的确有发牢骚的理由。

昨天遭遇了一个白人斥候小队,同样也是三个人。因为这边发现的早,队长带着亚成和老威半夜袭击了对方营地,砍下了三颗白人矮子的脑袋。

白人的马虽然矮小,却是很不错的战利品。可惜老威在牵马的时候没留意脚下,被死者尸体绊倒摔了一跤,绞在一起的缰绳顿时松开,三匹矮马当场挣脱掉头就往南边跑。因为天黑危险,队长喊住了老威,没让他追下去。

这意味着收入少了一大半。老威整个夜里都在骂骂咧咧,他只能把主意打到三个白人倒霉蛋身上,可因为马匹负重量不足,队长不准带走所有的尸体,老威只得拔出匕首,从死者胳膊和腿上割下大块的肉。

负重量要留给这些装满石头的麻袋。光靠人扛手抬,等走回锁龙关,恐怕会被活活累死。

“哪来这么多废话?这是上面的命令,让你做就老老实实做,做好了肯定会有赏赐。”队长冲着老威屁股上踢了一脚,老威没躲。他知道队长没有恶意,更重要的是这动作意味着队长没把自己当做外人。

“好吧,我知道这些石头很重要,比我最喜欢的肉还重要……”虽然没有直接性的反对,老威却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他也看开了,既然得不到就不要强求,还是以完成任务为首要前提。

队长神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随口吩咐:“前面就是神威要塞,不能再往前走了。咱们现在就回去,把石头缴上去,然后好好休息几天。”

亚成是后来加入斥候小队的年轻人,他一般不掺和队长和老威之间的话题。不过这次比较特殊,他忍了一下,踩住马镫正准备上马的时候,还是张嘴笑道:“这次回去我想吃顿好的。”

长期在外风餐露宿,对美食的需求远远超过其它方面。老威用皮绳把麻袋拴紧,饶有兴趣地问:“你想吃什么?”

“卤肉!”亚成说得很认真:“龙族人在关隘下面开了一家卤肉店,据说是无论什么肉都能做得很好吃。我吃过一次他们做的红烧肉,那味道绝了,一口咬进嘴里全是油,香啊……”

“等等,你刚才明明说的是卤肉,怎么扯到红烧上去了?”老威喜欢在旁枝末节上较劲,刨根问底。

“这个……”亚成颇为犯难地挠了挠头,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出不太确定的解释:“也许,大概,可能……红烧肉也是卤肉的一种吧?”

看着两个正对食物进行探讨的部下,队长笑呵呵的没有参与。他翻身上马,右手下意识摸向斜插在后腰上的皮鞭,催促道:“你们这俩个家伙刚才不是还说要赶早回去吗?有什么话就留到路上说,别他吗的像个娘们儿拖拖拉拉……”

“砰!”

远处传来沉闷的枪声,亚成看见队长魁梧的身子晃了一下,失去控制从马背上栽倒,像沉甸甸的石头那样掉下来,蜷曲在地上不断扭动。

他的脖子被子弹击中,从下巴到后颈斜射进去,形成一个可怕的血肉通道。白色的骨片夹杂着鲜红肉末溅在亚成身上,他仿佛被魔法定住了,保持着左脚踩住马镫,双手拉紧缰准备翻身上马的动作,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是白人矮子!”旁边传来老威声嘶力竭的喊叫,亚成随即感到肩膀上被猛然推了一把,一股力量托着屁股将自己直接抬到马背上:“走啊!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亚成从懵懂中惊醒,心脏在剧烈狂跳,所有神经绷紧,他双手死死握住缰绳,本能地将身子伏低,趴在马背上,从侧面拽住缰绳引导马匹调转方向。

远处再次传来沉闷的枪声。这次亚成听得比上次清楚,是白人特有的火绳枪,做工精细,数量不多,专门配备给军官与特殊士兵的那种。北方蛮族没有“狙击手”这个词,却有着“优秀弓箭手”的说法。在亚成看来两者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在于各自使用的武器。

他趴在马背上大口喘息,恐惧像爪子一样扼住心脏,他知道队长没救了,一枪毙命。能够造成这种程度的伤害,表明白人射手距离很近,火绳枪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才能发挥出足够的为例。

胯下的战马开始奔跑,亚成趴在马背上根本不敢抬头。老威毕竟是老兵,动作比他更快,双脚夹紧马腹,右手扬鞭朝着战马后臀猛抽,刚甩出一鞭,子弹已经从后面追上来。老威身上连中四枪,大片鲜血几乎是立刻染红了整个后背,从左腹穿透的子弹几乎将那里的肌肉彻底撕裂。亚成看见老威在中弹瞬间颠了一下,然后惨叫着上身后仰,彻底失去对马匹的控制,重重摔了下来。

战马跑得极快,陷入思维停滞的亚成低头看着从战马蹄下飞快掠过的老威。他脸上全是血,张开的嘴里全是血沫,从他翕张的嘴唇与口型判断,是在说着两个无声的字。

快走!

亚成仍能听见身后传来枪声,甚至可以感受到子弹从头顶“嗖嗖”飞过带动的气流变化。他一秒钟也不敢犹豫,反手拔出后腰上的短刀,控制着力道与尺度,颤抖着刺向马背侧面。

只有感受到痛,马才会跑得更快。

白人又来了!

亚成脑海里牢牢定格了上马一刹那眼睛从南面方向瞟过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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