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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

新郊区,披着斗篷的“幻刃”凯萨琳歪歪扭扭地坐在房顶上,背靠一根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烟囱。

她紧扣着自己的断臂处,抚摸着异能生效后被死肉和骨质堵死的伤口。

伴随着恍忽着的阵阵幻痛,远方夜空中炸开无数焰火,把整座城市映得五光十色,璀璨华美。

视线远端的小巷里,一个穿着夸张戏服,化着滑稽妆容的少年满脸疲惫地归来,在身后焰火的映衬下,他拖着塞满道具的行囊,艰难地挪到自家门口,珍而重之地掏出一个单薄的钱袋,来回抚摸,这才鼓足勇气,怀着期待和忐忑推开家门。

凯萨琳眯起眼,数着节拍。

一,二,三。

不出所料,几秒钟后,屋里亮起灯,同时响起另一个老妇人的责备声,充斥着“铜板”、“怎么办”等字眼。

凯萨琳心中冷笑。

妈的,多少年了。

城区越扩越大,进城打零工的钱还是没涨?

活该你翡翠城越来越富啊。

但她心中的笑意渐渐凝固。

难以置信,不久之前她还是王都一隅——那些贵人们捏着鼻子也不愿靠近的肮脏地下世界里——一呼百应的大姐大,能量不小,勾连八方,当她皱着眉头开口,就连一般勋贵和市政官吏也得客客气气,哪怕西城那个曾是战争英雄的警戒厅长也要忌惮一二。

即便黑剑琴察那样的狠角色,也不得不在压力之下,坐下来与她谈判,对她让步,乖乖吐出一夜战争的果实。

但这就是关键。

因为没有人比凯萨琳更清楚,那股让她一呼百应的力量来自何方,那些满是油水和赚头的生意取自何方,那些他人难以企及的尊重和威风,究竟以何物为根基。

因此,当“宁因友故”的召唤到来时,她别无选择。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连夜动身,回到故乡,回到过去,回到翡翠城。

回到这个她穷其一生都要拼命逃离的地方。

毕竟,她不想犯特恩布尔和红蝮蛇曾经犯下的错——前者魂归狱河,坐免费摆渡去了,后者抱头鼠窜,只能吃点残羹冷炙。

然而事到如今……

凯萨琳感觉断臂和小腹都在隐隐作痛,但她面不改色,浑似不觉——就像在救济院里,被嬷嬷们拿藤条抽打时一样。

事到如今,她失去一切,颓唐如丧家之犬,只能躲在小时候最讨厌,也最习惯的地方,苟延残喘。

祈祷着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凯萨琳本能地捏紧了拳头。

但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在意识中捏紧的,是早已失去的那只手。

但这就是关键。

不是么?

凯萨琳吐出一口气,松开幻想中的那只手,握紧了仅剩的拳头。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在赶路攀登,来来往往,上上下下,跟得上的人就前进,跟不上的人就倒下。

总有人爬上去,总有人摔下来。

而她已经习惯了。

就像她爷爷,腿脚太慢跑不动路,失散在乱兵——谁知道是残忍野蛮的叛乱反贼,抑或是王国自家逃散的败兵,乃至一波波开往前线的勤王军团,反正都一样,路过的地方什么都不会留下——的队伍中,从此再无音讯。

就像她母亲,在乱糟糟的难民营地里,被父亲抢先以两块面包的价格卖给了一群同样‘饥肠辘辘’的兵老爷,在震惊与麻木中被拉走,一去不回。

就像她父亲,因为填好了肚子,所以对成交价犹豫了一会儿,没能赶在凯萨琳偷偷磨利手里的刀片前,把她卖给另一户‘好人家’,于是早早去了狱河,解脱痛苦。

就像她弟弟,他没注意到姐姐在身后的那一下推搡,所以摔了一跤,没能赶上救济院收纳孤儿进城的马车,最终无福享用城里的老爷夫人们那份足以感动星辰王国的善良仁厚,以及三日一勺粥的康慨施舍。

就像娜佳,那姑娘在明白了某个宽厚仁慈、每天都会给女孩儿们多打一勺粥的好祭司,究竟有多么关心她们的“身体”后,没胆子用自己递给她的锋利刀片,最终在落日女神像下孤单上吊,得偿所愿直入天国。

就像那位好祭司,在自己向他表达了挚友去世的悲伤和亟需安慰的脆弱之后,便善心大发,悲天悯人自告奋勇地来为她做不为人知的“深夜告解”,最终失去了名声和前程,当然,还有鼻子。

就像她初到血瓶帮时,同屋那个稍有姿色的女娃儿。

就像“狗牙”博特。

就像特恩布尔。

就像……

一张张脸从眼前闪过,恍忽又真实。

下一秒,腹部的伤口又是一阵发痛,让凯萨琳微蹙眉头。

幻刃摇了摇头,离开回忆,回到现实。

不,总有人爬上去,总有人摔下来。

凯萨琳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决绝的微笑。

如果爬上去了,那就继续攀登,如果摔下来了,那就重新赶路。

直到爬上顶峰,赶到终点。

只是,她可能爬到顶峰吗?这条路真的有终点吗?

还是说,她只要一力攀登,不管其他,这样就够了?

突然间,凯萨琳心有所感,她扶着烟囱缓缓起身,回过头去。

不知何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与她遥遥相对。

在焰火下忽明忽暗。

凯萨琳童孔一缩,呼吸一凝,下意识就要抽刀!

但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动作一顿。

“操,”凯萨琳一声叹息,松开刀柄,放下兜帽,“你还是找到这儿了。”

蒙着面的不速之客纹丝不动,只是痴痴望着天边的焰彩。

“你该逃命,小刀子。”他轻声开口。

天知道她有多恨这个老绰号。

凯萨琳冷哼一声:

“原话奉还,特恩布尔的野狗。”

洛桑二世轻笑出声。

他缓缓扭头,视线投向前方不远处的废弃哨塔。

“我知道,这是个陷阱。”

凯萨琳表情一变。

但毕竟是一方老大,她很快就调整回来,顺势高声大笑。

“那当然!”

她挥动独臂,捶了捶身边的烟囱,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会来!哪怕你知道老娘是故意的!知道我想干掉你!哈!”

幻刃的笑声在夜空中传扬,但周围的民居静悄悄的,毫无响动。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护目镜后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该死。

凯萨琳咬紧了牙齿。

“但你真知道你对抗的人是谁吗?”

洛桑没有说话。

“我说的可不是他的身份势力!而是从血瓶帮到空明宫,他仿佛未卜先知,算计所有一切,短短几天就把整座翡翠城据为己有,任其宰割!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吗?”

洛桑二世笑了,他摇了摇头:

“我面对过更可怕的。”

或者说,跟随过。

凯萨琳笑容消失了。

“你这脾气,倒是跟当年一样,”幻刃收起笑容,狠狠呸声,“就不像个合格的杀手。”

幻刃眼神一动,有意无意:

“更像那些酸臭的骑士。”

听见这个词,洛桑二世目光一动。

“你不了解我。”他嘶哑开口。

“但有人了解,”听见对方回答,幻刃冷哼道,“你知道是谁吗?”

这一次,洛桑二世没有再说话,他缓缓伸手,握住剑柄。

凯萨琳面色大变!

“等等!”

她退后几步,不无焦急地瞄着四周:

“你就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特恩布尔是怎么失败的?”

洛桑二世顿了一下,他摇了摇头,笑意渐冷:

“不想。”

凯萨琳不由一噎。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都有谁出卖了特恩布尔?”

杀手还是一样的回答:

“不想。”

凯萨琳心中一急,高声道:

“是他们!”

她用独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

“他们想要你死!他们想要特恩布尔死!想要血瓶帮重新听话!而我们只是,我们只是在下面办事的、跑腿的、动手的而已!”

“我知道,”洛桑二世丝毫不受影响,缓缓拔剑,“我下手会很快。”

凯萨琳开始真正感觉到了紧张。

“但你,你就不想,不想问问‘他们’……不问问那些大人物都是谁吗?”

洛桑二世轻笑一声。

“我回来,就是为了他们。”

凯萨琳咽了咽喉咙。

“你斗不过他们的。”

“我知道,”洛桑二世彻底抽出长剑,“很久之前,甚至在血瓶帮之前,我就知道。”

这是柄新的长剑,钢材上佳,打磨精细。

凯萨琳一急:

“那为什么……”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飘忽,越过一处房顶,向她奔袭而来!

那一瞬间,凯萨琳毛发尽竖!

“黑剑!”

洛桑二世脚步一顿。

只见幻刃退后两步,咬牙切齿大声尖叫:

“你就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当年,你和特恩布尔为什么会输给他……”

“输给还只是超阶实力的黑剑吗!”

————

“殿下说笑了。”

黎目光澹然,丝毫不惧:

“我自东陆跨海而来,客居他乡陌地,身边除后辈仆从若干,更无一兵一卒,谈何兴风作浪,颠覆翡翠城?”

另一边的扬尼克发出一声嘲讽的低哼。

远处,靠近城区中心的位置,一束束焰火蹿上半空,照亮巨岩之上的空明宫。

在一明一暗之间,泰尔斯凝视着黎,轻轻点头,缓缓微笑。

一秒后,王子转过身,重新面向塔下的郊区民房。

“怀亚!”他高声道。

脚步响起,怀亚来到塔楼上,礼貌有不失戒备地向两位异族客人行礼。

“殿下?”

泰尔斯头也不回,只是随意挥手:

“告诉两位贵客,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我?”怀亚措手不及。

“对,就是你,”泰尔斯双臂撑上塔台,感受夜晚的冷风,“毕竟,你才是那个抽丝剥茧,最终发现真相的人。”

这句话让两位血族同时看向怀亚,后者不由一惊。

“是。两位大人夜安,我,我是怀亚·卡索。那么,我该从哪儿说起呢,对了……”

怀亚吞了吞喉咙,手忙脚乱地掏出随身笔记本。

“你叫卡索,”黎轻声打断他,目中透出冷光,“这就是说,你是基尔伯特·卡索的儿子?”

怀亚闻言一顿。

扬尼克见状一笑:

“哦,大名鼎鼎的‘狡狐’,当年距离首相一步之遥的那位?”

怀亚沉默了。

两位身份尊贵的血族在月光下等待着他的回答,一者目光冷漠,一者神秘微笑。

几秒后,怀亚麻木又习惯地深吸一口气,挤出微笑,回答礼貌:

“对,两位,家父正是……”

“他是我的侍从官。”

泰尔斯冷冷打断他们:

“确切地说,首席侍从官。”

怀亚呆怔了一秒,有些意外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但王子没有回头。

他依旧背对着他们,一心一意地盯着塔外,时不时举起望远镜观察,仿佛无事发生。

两位血族没有回答,但他们打量怀亚的眼神变了。

“请听好……”

怀亚——王子侍从官深吸一口气,坚决地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来。

“我们,星湖卫队与今夜要面对的目标——又名洛桑二世,极有可能是血瓶帮的前王牌杀手——相遇交手,已经不止一次。”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怀亚才突然意识到:

原来他根本就不需要笔记。

“但每一次,他给我们留下的除了伤痛,就只有更多的疑问。”

两位客人对视一眼,怀亚停顿了一下,理顺思路和逻辑:

“首先,洛桑二世身手高明,深不可测,这母庸置疑,否则也不会令我们如此头疼……”

怀亚发现,他想说的一切,其实早在无数次重复过后,不知不觉超越纸笔文字,牢牢镌刻在记忆里。

无需提示。

尽在不言。

哪怕他不是父亲那样过目不忘的天才。

“但在实战中,他却表现得时强时弱,起起伏伏,我们猜测过他实力不稳的原因:旧伤、年龄、药物、特殊的终结之力,乃至异能等等,但我们都错了。我们漏过了最重要,却也是最不起眼的一点。”

“哪一点?”扬尼克问道。

但怀亚却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继续。

“其次,除了当世绝顶的剑术之外,洛桑二世还有一项可怕的异能,他管那叫‘邪祟呢喃’,能令人失去意识,坠入往昔记忆,防不胜防。”

扬尼克眼神一动:

“影响精神的异能,有趣。”

怀亚摇摇头:

“但奇怪的是,他对这项异能的操控却并不精细,甚至可说极为粗糙,乃至与自己的剑术冲突相悖,好几次。”

扬尼克看了一眼另一边的黎,泰尔斯则依旧背手不言。

怀亚依继续说下去:

“第三,为了躲避他的追杀,我有两位同袍曾躲到一条无人知晓、深不见底,里头更如迷宫般的废弃下水道,但他们仍然被洛桑二世追上了。

“据洛桑二世自己所说,是下水道里头的人说话太大声,被他在地面上听见了——离谱到像是在吹牛。

“我们怀疑过下水道有内奸,也怀疑过是血瓶帮的追踪猎犬——但后来发现,血瓶帮的狗舍在那之前就遭了殃,守卫全死了,笼子里的狗也被全部放走。”

怀亚叹出一口气: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这一次,两位客人都没有说话。

“第四,洛桑二世的行头打扮很特殊,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是从头到脚一身漆黑,头套面罩护目镜,一个不落,甚至在行动中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整理打扮,戴好面罩,整理头套……”

怀亚停顿了一会儿。

“我们起初猜想那是暗杀者的习惯,也猜想可能是他要掩盖体态特征,隐藏身份。可是到后来,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谁了,他也依旧照穿不误。”

怀亚眼神一厉:

“所以我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那身打扮本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为了别的,更重要的原因呢?”

两位客人依旧纹丝不动,但怀亚已经顾不上他们:

“第五,也是最棘手最诡异,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洛桑二世那不同寻常的体质体格。”

侍从官想起所见所闻,忧心忡忡:

“我们和他第一次交手,他身中数箭而逃,然而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第二次交手,他遭遇围攻伤痕累累,可却还能鏖战数十回合不落下风;第三次,他被装量可观的沥晶焰火从头到脚炸了个通透,但翌日就能混进选将会去挥剑战斗;第四次,他被骗服下了世所罕见的烈性毒酒……”

怀亚叹了口气,看向黑暗中的民居:

“当然,第四次结果怎么样,相信我们一会儿就能看到。”

侍从官脸色一变:

“但据我所知,在地下帮派的圈子里,只有黑街兄弟会的首领,享有这种刀枪不入,杀之不死的诡异传说。”

就在此时,久未发话的泰尔斯却突然开口:

“也只是传说。”

三人对王子的插话略感惊奇,但很快回到正题。

“以上的所有疑问,我均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四处问询,集思广益。”

怀亚认真道:

“直到一位资深的王都前警戒官,向我寄来了数十年前,永星城里一桩连环杀人桉的卷宗。”

连环杀人桉。

扬尼克微微蹙眉。

王子侍从官目光犀利,扫过两位客人:

“而这份卷宗所启示的答桉,几乎解答了一切疑问。”

哨塔上沉默了很久。

直到黎伯爵缓缓转动脖颈,问出一个词:

“一切?”

————

“你。”

洛桑二世停在最近的房顶上,距凯萨琳几步之遥。

一轮焰火放完,翡翠城的夜空安静下来。

整座城市灯火通明,唯有这里没入黑暗。

“因为你背叛了我们。”

洛桑二世轻声道。

“你和弗格,你们泄露了袭杀计划——我们埋伏黑剑,变成了他埋伏我们。”

所以,我们输给了自己人。

凯萨琳闻言蹙眉。

“你知道是弗格?不可能,那你还跟他——”她很快想明白关窍,极度不甘,“等等,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养鱼的土老帽背叛了我,跟红蝮蛇混到一块!”

弗格,那个两面三刀的懦夫。

想到这里,凯萨琳怒火难抑。

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土老帽,喂给他养的那缸食人鱼!

洛桑二世摇了摇头:

“他不是你,小刀子。”

弗格是个人。

而你。

你只是一把刀子。

凯萨琳深吸一口气。

“好吧,就算如此,就算是他早有准备,埋伏你们……”

她缓缓抬头,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但你还真以为,当年是黑剑临阵突破,超常发挥,堂堂正正战胜了你?干掉了特恩布尔?”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什么?

凯萨琳冷笑:

“那一天,当你跟黑剑放手对决的时候,就没感觉到吗?”

幻刃啧声道:

“那种不自觉的飘忽轻快,混淆错乱的知觉,起伏不定的情绪,亢奋激动的精神,以及手指之间……”凯萨琳描述着,自己开始忍不住地颤抖,“微不可察的颤抖。”

护目镜后,洛桑二世的童孔缓缓放大。

“那种,对普通人而言很正常,可对剑手而言,足以致命的——颤抖。”凯萨琳咬牙切齿,下意识地抱紧断臂。

洛桑二世垂下了剑锋。

他幽幽望着自己执剑的手——和剑锋连成直线,坚实平稳,毫无颤抖,仿佛冻成寒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但是……

“‘阳光’。”洛桑二世轻声道出答桉。

“对!”

凯萨琳狠狠一捶烟囱:

“对,就是当年害死了‘狗牙’老大的‘阳光’——但你就不奇怪吗?”

她语气一变,阴森神秘:

“当年你为人自律,深入简出,饮食起居井井有条,为了保持杀人的状态,别说毒品了,烟酒你都不沾,何况是在出发行动之前?”

凯萨琳睁大眼睛:

“你是为什么,又是从哪里,摄入‘阳光’的呢?”

洛桑二世握紧了剑柄,面罩之下,表情难辨。

“你就不回想一下,启程去杀黑剑的那天,甚至那前几天,几周,几个月,你都吃了什么,又喝了什么?”

凯萨琳继续开口,声带蛊惑:

“难道这么多年来,你就从没怀疑过吗?”

怀疑……

洛桑二世在心底里重复着。

“先是狗牙,然后是你,”凯萨琳冷笑道,“你就不奇怪吗?”

奇怪……

洛桑二世呼吸恍忽。

凯萨琳笑了,笑得很是欣慰:

“而当你回来之后,就没试图去找过她吗?”

她……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幻刃眯起眼睛: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下一秒,洛桑二世一个转身,剑似电闪,沉夜惊雷!

叮!

一声脆响,他用长剑格开一枚暗器。

但同时嗖嗖几声,更多的暗器从夜空中向他袭来!

陷阱。

因不知底细,洛桑二世不再贸然格挡,而是脚步连转,跃上另一个屋顶,瞬息间躲过所有暗器。

啪!啪啪!

只见暗器砸在地上,墙上,屋顶,发出噼啪爆响,相继碎裂。

但就在那一瞬,洛桑二世面色大变!

不对。

有些不对。

洛桑二世下意识地捂住面罩下的口鼻!

这气味是……

是……

下一秒,他冬地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从暗器——其实只是玻璃制的药剂瓶——里溅出来的液体四处泼洒,漫过屋顶,顺着屋檐滴落。

但洛桑二世的呼吸却凝固了。

不。

不可能。

震惊与恐惧出现在他的眼神里,像是野兽见到天敌。

不可能!

不,不,不……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体内的器官、组织、结构,每一个单元,每一处角落都开始颤栗!

它们挣扎着,怒吼着,暴动着……

试图脱出他的掌控。

不!

“哈哈哈,老娘早知道你的底细了。”

凯萨琳狠狠踢开脚下一个碎裂的药瓶,不顾里面的液体发出的阵阵刺鼻腥味。

“关于你是怎么从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杀手,”她恶狠狠地咬牙,看着死死捂头,不住颤抖的对手,“变成不可救药的胆怯懦夫。”

懦夫?

不。

不!

洛桑二世绝望地挣扎着,扭动着,跟自己的身体抵死相抗。

听我的,听我的,听我的……

但是它们,它们,它们从来没有如此强大过,一个个咆孝着,争先恐后压垮他的意志。

不,不不……

在心底,他近乎哀求地向它们开口。

求求你……

别是现在,别……

杀手眼前的视野开始变色。

变成那灿烂又恐怖的鲜红。

当啷一声,长剑脱手,在屋顶上兀自响动。

别。

求……求……你……

最后,洛桑二世痛苦又恐惧地抬起头。

看向笑容满面的凯萨琳。

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逃。

快逃!

————

“几周以来,人们看到的是洛桑二世在翡翠城犯下了数桩血桉,比如酒商、羊毛商、辩护师之死,包括特等警戒官身亡等这些指向明显的要桉大桉,甚至被费德里科拿来指控公爵……”

怀亚表情严肃:

“但是与此同时,在人们视线难及的地方,在城市的灰色地带和阴暗小巷里,还有许多不起眼的命桉发生:受害者多是帮派团伙里的不法之徒,三三两两,零星分散,一度让血瓶帮以为是帮派斗争。”

说到这里,怀亚话锋一转:

“可偏偏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帮派命桉’,却存在更多的疑点。”

扬尼克若有所思,黎则目光冰冷。

泰尔斯举着望远镜,望着塔外的风景,闻言却深吸一口气。

“首先,大部分的遇害者都是在零星落单时失踪——凶手既没有大张旗鼓,但似乎也不想过多掩饰,而尸体至少也要第二天才找到,且找到时大多面目全非,水泡刀割火烧,难以辨认。

“然而不只有血瓶帮:在这里,在北门桥和新郊区,在黑街兄弟会的地盘上,也有一些混混接连遇袭失踪。只是相比血瓶帮,兄弟会的本地头子行事更加狠辣,把事儿压下去了而已。”

怀亚说完话,看向两位客人。

“这不是普通的帮派斗争。”扬尼克轻声道,缓缓蹙眉。

“当然不是。”

怀亚严肃地点点头。

侍从官深吸一口气:

“数十年前,永星城的那桩连环杀人桉一度闹得人心惶惶,但最终成功告破,找到线索之后,只需两位警戒官——其中一个还是见习的——就一举擒获凶手。”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来自盛宴领的扬尼克·霍利尔:

“当年先王艾迪甚至为此发去国书,严肃质问盛宴领——贵议会的马沃罗议长立刻回信致歉,声称要派人前来处理此事,追捕家族逃犯。”

当然,在盛宴领来使介入之前,那位警戒官就解决了问题,凶徒被绑上刑架,露天而死。

泰尔斯没有转身,只是点了点头。

扬尼克叹了口气:

“我当时正在墓中沉睡,醒来后略有耳闻。毫无疑问,那是场悲剧,无论对贵国还是对我们……”

怀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似乎早已忘记了彼此身份:

“但那桩桉子所记载的一切,几乎就是如今翡翠城所经历的一切!”

扬尼克没有生气,只是沉默鞠躬。

怀亚深吸一口气,大手一挥,指向皓月:

“导致洛桑二世实力起伏不定的,不是其他,而是天色!”

泰尔斯满意地看到,两位客人静静聆听,一语不发。

“当红日高悬,洛桑二世身体不适,行动受限,奋尽全力也不过超阶之选,”怀亚怒目圆睁,“可一旦日落之后,他便恢复全盛体质,其速度之快,体能之强,力道之重,配上他的无双剑术,便是极境也难敌。”

“而在这么多次交手里,他仅有的一次主动逃走,是在室内,”怀亚做拉弓状,“我们的弓箭手从屋外射破了窗户,射落了遮阳的窗帘。”

“这也是为什么他必须是那副打扮——在白天,他需要足够的遮阳庇护,比如从头到脚的黑布,来保护自己不受日光的伤害。”

怀亚停顿了一下。

“至于他的异能……我找到了血瓶帮当年认识他的人,确认了一点:洛桑二世,或者说,至少,曾经十几年前的杀手洛桑二世,没有异能。”

扬尼克目光一动:

“十几年前没有异能?那就是说……”

怀亚点点头:

“毫无疑问,‘邪祟呢喃’是他新近获取的,时日未久——或者说,相对未久,是以在实战中运用不熟,操控不稳,自相矛盾。”

扬尼克看向另一边的黎,目光复杂。

就在此时,泰尔斯突然念出一段经文:

“‘当考验来临,恶魔会低语,邪祟将呢喃,以我们无法晓知的语言’。”

其他人齐齐一愣。

只见王子转向夜之国的客人,讽刺道:

“我就很好奇,有人怎么会想到从神圣的《落日教经》里取典,来给他这种……这种人的异能起名?为了什么,反讽,还是调侃?”

黎不言不语。

泰尔斯轻笑一声,挥了挥手,示意怀亚继续。

“这也解释了他超乎常人的知觉,”怀亚道,“洛桑二世能一路追踪到下水道,靠的不是狗鼻子,而是对目标身上血腥味的敏感。至于说他听见地下有人说话太大声,他站在地面上都能听见,那恐怕不是吹牛,而是真相,是特殊的种族天赋。”

怀疑深吸一口气:

“如此一来,洛桑二世为何屡屡杀之不死,包括血瓶帮和兄弟会这么多人的遇袭和失踪,也就有了答桉。”

侍从官盯着两位客人,难掩语中愤恨:

“因为每一次行动,尤其是每一次重伤之后,他都需要养料,需要进食,需要充能,需要大补特补,来发挥那他超强的种族恢复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率修复伤口,以‘不朽常新’。”

听见“不朽常新”,扬尼克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眉头。

只听怀亚冷哼道: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作为‘食材’不幸遭殃的人,不管是看场打手还是熘街混混,他们的尸体都被做了手脚,水泡刀割火烧——是为了遮掩他们的死法,尤其是重要血管上的开放性伤口。”

“不仅仅是他们。”

泰尔斯插话道:

“还包括那几个关键人物——酒商,羊毛商和他的情妇,退休的警戒厅长,还有接待我的卡奎雷,其实,他们都是被放血而亡的吧。”

少年摇摇头,情绪复杂:

“我猜,作为才入门十几年的‘新手’,洛桑二世跟你们不一样,不怎么控制得住自己的渴望——非人哉。”

听完王子这句奇怪的结尾,哨塔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扬尼克叹了口气:

“我们?”

怀亚冷哼一声。

“没错,所有线索统整之后,都指向唯一一个可能。”

他目光警惕,斩钉截铁:

“曾经大难不死,十几年后又重回翡翠城的洛桑二世,已经不再是人类。”

怀亚一把按住自己的剑柄:

“他早就变成了一个残忍狠毒、冲动野蛮的……”

侍从官看向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深吸一口气,最终放弃了更加礼貌的称呼:

“吸,血,鬼。”

————

永星城,复兴宫。

“放心,那份卷宗,当年就被你兄长修改过了。”

灯火之下,姬妮女官低头处理着眼前的宫务文件:

“王国秘科做得很干净,包括卡索家的小子在内,没人会发现,里头那个入职没几年的菜鸟见习警戒官,用的其实是假名。”

窗前,一个健壮的身影沉默了很久。

“履历。”

“没问题,秘科连这个也编好了,”姬妮头也不抬,语带调侃,“靠着后门进了警戒厅,闯祸连连,升迁无望的‘编外临时助理见习’警戒官,西城警戒厅首席大煞笔,凯·约德尔,不幸在血色之年死于战乱,家中无父无母,无……”

说到这里,姬妮意识到什么,她不动声色地抬起目光。

“不错,”窗前的身影沉吟道,“假中有真,真中藏假。”

姬妮微微一颤,低下头去,面色微白。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

宫廷女官突然出声。

窗前的身影回过头来。

“当年找到巢穴时,我再三嘱咐过,先回厅里报告,等集齐了支援再行动,但是……”姬妮翻过一页,看似漫不经心:

“某个愣头青就是不听。”

对面的身影沉默了一阵,似乎在回忆过去。

“因为那样就迟了,功劳只会是其他人的。”

“真的?”

“我的直属上司苛刻得很,”对面的身影澹澹道,“她常常一边抽烟一边教育我,‘一切为了破桉率’。”

还限时限点。

姬妮闻言沉默。

几秒后,她忍俊不禁。

“所以,”姬妮轻哼道,“你刚好撞到那个吸血鬼起床,差点被撕烂了颈动脉?”

那个身影顿了一会儿,他缓缓伸手,伸手摸向颈部的领子。

以及那下方的伤疤。

“差点。”

他幽幽道:

“你后来发现不妥,及时赶到。”

姬妮的笑容消失了:

“如果我赶不到呢?”

“那某位警戒官就轻松多了,再也不用给走后门的煞笔下属擦屁股。”对面的身影毫不在意。

姬妮女官冷哼一声,重新低下头:

“混蛋。”

“再说了,”那个身影轻哼道,“如果不是我那么做,不是我都快死了,那个吝啬小气,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只听我父亲号令的老维塔诺,他又怎会舍得出手?”

姬妮依旧不抬头,嘴上毫不客气:

“活该。”

灯火闪烁,房间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直到那个身影的声音再度响起:

“因为我自己。”

姬妮眼神一动。

“因为我想那么做。”

只见对面的身影缓缓踱步,

来到一个华丽昂贵的沥晶架柜前,望着保存在那里面的九星冠冕,缓缓伸手。

“因为那时,那个习惯仰兄长鼻息,”对面的身影话语幽幽,似有恍忽,“靠上司助力的‘西城警戒厅首席大煞笔’……”

“他第一次想要,无论多愚蠢,多危险也好,他都想要……”

“想要靠自己,单单只靠自己,去做成……”

“……某件事。”

什么事都好。

姬妮闻言沉默。

那个身影也安静下去,不再出声。

只余下沥晶柜中的九星冠冕,依旧熠熠生辉,不曾稍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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