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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一看了身边的僧人一眼,却是低声训斥道:“你身在佛门,焉能为区区三言两语便动怒忘形,说出这般赌气之言。”

说话间,眼睛看向了张眉寿,平静地道:“小施主,你若为论理而来,贫僧欢迎之至。可你这般存心挑衅,却恕贫僧不能奉陪。

再者,玄一师兄的肉身如今正受寺中弟子诵拜,不容搅扰。若小施主当真有心瞻仰,大可择日再来,到时,贫僧绝不阻拦。”

语毕,又朝着张眉寿等人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净一的沉定大度,足显高僧风范,这让不少百姓又打消了那本就不多的疑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眉寿等人若是再提及要验尸的话,那便成了蛮不讲理的纠缠。

众人满含敌意地看着她,仿佛她再多说半句不敬之言,便要引起众怒。

张眉寿却不急不躁。

不给看且罢,反正她方才确实也只是随口污蔑胡说,一则是为了试探这位净一大师的虚实,二则,是拖延时间而已。

但眼下看来,玄一大师的死,绝非偶然——正如祝又樘在路上所猜测的那般。

她下意识地看向祝又樘,却见他也在看着她。

见她看过来,祝又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让开!”带头的灾民显然已经没了耐心,径直举着刀冲了过来。

可他尚未能靠近张眉寿身前,便被一名黑衣随从折断了一只拿刀的手。

“你们……”

见男人倒在地上还想骂人,黑衣随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补了一掌,将他劈昏了过去。

谁有时间听他废话。

“你们竟然伤人!”其余的灾民既惊且怒。

惊的是那随从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手。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祝又樘:“谈不上伤人,只是自保罢了。若要伤人,他岂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救人,绝非随意伤人性命。”

看着黑衣随从腰间尚未出鞘的长刀,灾民们一时神情复杂。

“你们救人?怎么救?眼下我们除了杀出一条生路来,别无选择!”有人站出来悲愤地道。

“没错,绢帛上的字,烧后方现,我乃亲眼所见,分明就是玄一大师显灵了!”

“此乃天机指引,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天机?若谈天机,区区布帛显字,能算得上什么天机?再者,彼时亲眼所见之人又有几个?难保不是串通起来,刻意撒谎蒙蔽大家。”张眉寿语气刻意透出轻蔑。

这下无需灾民们反驳,多番受到质疑的净一已是听不下去了。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张眉寿说道:“我自幼便有几分佛缘,昨夜突然梦到玄一大师,大师托梦于我,于梦中指出了杀害他的真凶,也就是——净一大师。”

灾民闻言议论纷纷,下意识地看向净一。

净一眼中闪过不屑。

他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说法,原来竟是这般拙劣。

托梦?

呵,人皆可说,拿什么来证明?

“小施主,口说无凭。”他平静地提醒道。

“口说自然无凭,然而我于梦中与玄一大师已有约定——若我今日能顺利抵达云雾寺,他便显灵于人前,以证我话中之实。”张眉寿道。

“显灵?怎么显灵?”

这下且不论她话中真假是否可信,单是这般说,便引起了灾民们的猎奇心。

净一也在看着她。

却见女孩子轻轻摇头。

“此乃玄一大师所言,至于究竟要如何显灵,我亦不可知——想来只需静候便可。”

这话说得愈发玄乎,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多。

“该不会是真的吧……”

“净一大师可是玄一大师的师弟,同是佛门中人,岂会加害!”

“再者,净一大师有什么道理要去害玄一大师……”

“怎么没可能?比方说被人收买,比方说未剃度前的陈年恩怨,再比方争夺主持方丈之位?”一位话本子资深爱好者说道。

“不过这小姑娘瞧着倒真有几分不寻常……”

“哪里不寻常了?”

“你们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吗?”

“……确实没见过。”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不觉间已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

四周并无半点异样。

“不知小施主方才所说的静候,还须再等多久?”净一问道。

“就是!莫不是要等到来年不成!”

一名灾民悄悄藏起腰间的蓝布条,站出来咬牙切齿地道:“我看你们就是衙门派来的,在此刻意拖延我们!说不准趁此时机正在设下什么埋伏,好将我们一网打尽!”

这话立即引起了惶恐。

“别着急。”张眉寿看着他,笑微微地道:“这便来了。”

她话语刚落,便是一阵山风乍起。

山顶之上,狂风大作,枯叶飞旋,衣物也被鼓动的猎猎作响。

“这便是玄一大师显灵?”

“山风而已……照这么说,玄一大师岂不每日都要前来显灵了?”

“下雨了!”有人惊呼道。

“真的下雨了……”

“他娘的,怎么又下雨了!”

一道道声音充斥着惊恐和无助。

“贪官欺压我们……就连老天也要将我们往死路上逼吗!”有人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张眉寿心下滋味复杂。

路上,在马车里商议对策之时,祝又樘与她说,今日会有一场大雨。

阿荔好奇地问了一句朱公子怎么知道的,他只笑着说是自己昨夜观天象所得。

可张眉寿知道不是。

她亦记得,上一世各处谈及灾民暴动的起因时,除了赈灾不利之外,还有极重要的一条——暴动当日,下了场大雨。

许多人不解,洪涝时下雨不是常事吗?一连下了那么多天,怎么忽然只在那一天爆发了暴乱?

此时置身此处,张眉寿方才能感知到这种心情。

有些雨是及时雨。

相对而言,这场雨却是足以压垮处于绝境中的灾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雨水冰凉,落在灾民身上,仿佛催命碎骨的毒水。

情形一时变得更为混乱嘈杂。

“别害怕!”雨水中,张眉寿尽量大声地说道:“玄一大师在梦中与我说了,这场雨乃是洗劫之雨,雨水一止,湖州此劫便要休止了!”

眼下,玄一大师是最具有支撑性的存在。

一把青竹伞,撑过她的头顶。

风雨交加,祝又樘举着伞,看着她。

她转过头,亦看向他。

四目相对,他们心底皆藏着一份、放眼这天地之间,唯独有对方能够感同身受的心绪与庆幸。

她忽然懂了上一世他的许多、在其位谋其政尽其责的执着与坚持。

他忏愧之余,心下却是前所未有的开怀。

“玄一大师,玄一大师究竟在哪里!这天上若真有神佛,岂会看着我们这般受苦!”一位妇人抱着紧紧闭着双眼的男童,哭喊着道。

净一看着站在雨水中的祝又樘和张眉寿,唇边浮现一抹冷笑。

他还真以为这两个古怪的孩子有什么本领——

然而,只一瞬间,他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四下忽然变得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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