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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有船……

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足足四艘船……

在海禁的时代,片板不得下海。

船是极稀有的。

即便是走私船,往往船体都不会太大,毕竟一旦被截获,损失就太大了。

再者,走私船,也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这一片海域。

除非……遭遇敌袭。

否则……哪里还有可能有其他的船来。

“望远镜!”唐寅脸色凝重起来,看着那巨大的船影,唐寅脸色苍白。

这不是小规模的船队,至少对于现在的大明而言,这是大规模的船队了。

胡开山一直都将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听吩咐,忙将望远镜递给唐寅。

唐寅接过了望远镜,即便是望远镜,在如此的距离,依旧看不甚清。

在那海面上,他看到了巨大的船影。

这是一艘宝船。

“大明的船?来自蓬莱水寨吗?”唐寅一头雾水。

可这船很是残破,几乎是千疮百孔。

经历了无数次的修葺,宛如一件打满了补丁的丐衣。

唐寅继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随即身躯一震。

那是……

那船帆之上……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旗帜,他努力的擦了擦眼,继续凑近望远镜……

人……那个字是人。

人间……

唐寅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停止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就像那巨大的海浪,潮水的哗啦声,也一下子静止了一般。

他胸膛起伏着,突然眼角的泪已哗啦啦的如断线珠子一般模糊了他的眼睛。

唐寅瞪大着眼眸,难以置信的离开了望远镜,继续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继续朝着那个方向看……人间渣滓……

是人间渣滓……

而后,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是人间渣滓……是人间渣滓……”

唐寅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这峭壁的岩石上,双膝擦出了血,他却毫无知觉,只抱着头道:“人间渣滓……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名字啊。

想不到……人间渣滓王不仕它……回来了。

“啥?”胡开山第一次听到了王不仕的大名,他震惊了,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居然能让唐修撰失声痛哭?

胡开山捡过了望远镜,抬头,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唐修撰,唐修撰……”

此时,他才发现,唐寅已疯了一般朝着港口处疾奔而去。

这么张狂的名字……

胡开山脸色变了,眼里杀气腾腾,看来是硬点子。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座经历了万里航行的舰船,此时正慢悠悠的开始靠近宁波港。

无数人争相的涌上了甲板,杨建已哭了。

堂堂千户,像孩子一般,抱着桅杆,滔滔大哭着道:“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啊……回来了!”

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那地平线已在他们的面前。

此时此刻,杨健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大笑,他一直盼着这一刻,盼着这一刻的锦衣归来。

那时,他定当是红光满面,定是叉手如一切得意的人一般,哈哈大笑。

可他失态了,他哭天抢地的抱着桅杆,几个人想要拉扯他,他也不理会。

而事实上,许多人都哭了。

两年了。

人生之中,有多少个两年呢。

下了海,便如浮萍,没有了根,他们在船上,只能吃一些干粮,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出了一身的病痛。

还有那可怕的疫病,不知何时爆发,随时教人死无葬身之地;海中的风浪,那惊天的巨浪席卷,人如浮游一般,一次次那风暴和闪电,除了祈祷上天和祖先的英灵之外,他们是何等的无力。还有那不知何时的盗贼,身处异乡,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犹如群蚁蚀骨一般在撕咬着他们的心。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也哭了。

他们生来就不是什么壮士,也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一群经历了汪洋清洗之后,依旧还有七情六欲的人。

无数人或躺在甲板上,拼命的用拳锤着甲板;有人趴在船舷,呜哇大哭;有人呆呆的看着陆地,看着那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地平线,他们双目之中,一下子没有了丝毫的神采,只有那似乎久远了对故土思念的触动。

徐经扶着船舷,他没有说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抽离了自己的肉体,他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渐渐的在靠近着陆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将头昂起来,不使自己泪水落下。

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最后的矜持,古铜色的肌肤任由海风吹拂,可他的指甲,却将船舷上的漆木扣出了一道道痕迹。

“报!”有水手上前,哽咽着道:“报徐编修,宁波港派出了接引船。”

徐经狠狠一拍着船舷:“传令!随接引船……入港!”

入港!

入港!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船徐徐进入了港湾。

而此时……港口处,无数人人头攒动。

温艳生又来了。

宁波港总给他许多的惊喜。

听说回来的,竟是那一群前去西洋探索的勇士,他吓了一跳,带着无数的军民,乌压压的人,驻足在这港湾之外。

他们期盼着英雄。

或者说,宁波军民们已经对汪洋大海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对水寨中的备倭卫官兵有多感激和崇敬,便对这些穿越西洋的人,有多敬仰。

人们低声议论着,无数人盼望着,这些英雄们下船。

而靠近栈桥,是已集结起来的水兵们,来不及吃夜饭,一个个空着肚子,持矛警戒。

唐寅快步到了码头,他看着那巨大的船体,缓缓的靠近,他仰头,双手握拳,指甲嵌入了手心的肉里,疼……越疼……越令他清醒,这不是梦,不是做梦!

船上的人开始搭了船板,开始下船。

令所有人意外的事,他们看到的,不是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盖世英雄。

而是一群……犹如乞丐一般的人。

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个个形如枯槁,面上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余肉,细细的看,他们肤色黝黑,嘴唇干裂,赤着足,他们……有人用木棍拄着地,他们相互搀扶着,一个个赤黄且布满了血丝的瞳孔里,带着突归故乡的小心翼翼。那凹陷的眼窝里,甚至带着几分心怯。

他们是在害怕,害怕归来时,物是人非……

唐寅的双目里,雾气腾腾,他努力地想在一个个形如丐者的人中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飞快而认真地掠过一个个人的面庞。

终于,他寻到了。

那是一张披头散发,却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只能从最依稀的记忆里搜寻到那从前模糊的影子。

那人的眼睛,也终于与唐寅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显然,那双眼睛带着错愕。

可随即,二人拨开了一个个人,朝着对方走去。

唐寅脚步越来越急,终于……两个人在相距半丈时驻足了。

四目相对。

沉默……

良久……

唐寅抑制着眼里的泪水,而后他将双手抱起,郑重其事的深深作揖,身子弓下,宛如当初相识时,道:“徐兄……你回来了。”

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

徐经顿了片刻,而后也很认真地回之以揖礼,标准的双手拱手,身子垂下:“伯虎兄,许久不见。”

接着,二人一齐直起了身子,一起深吸了一口气,而此时,唐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而下,可他的脸却是笑着的,犹如当年,他们联袂上京赶考时,他们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此后他们拜入恩师门下,却又各奔前程。

唐寅徐徐的朝徐经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颤抖。

而徐经也伸出了他如枯槁一般的手,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皮包着骨头。

当年的风流倜傥,已成为了过去,至多也只留存在唐寅的心里。

相隔两年,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唐寅死死将这只手抓着,犹如当初害怕失去一般,二人抓着手,并肩而行。

原来预备来欢呼的军民们,此刻都默然了。

他们沉默着,见证着,直到温艳生反应过来,温艳生快步上前,走到徐经的面前,他最近吃的有些多,胖了,肥头大耳,而此时,很郑重其事很努力的朝向徐经拱手,而后深深作揖,可他却是沉默的,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无声的作揖之后,只悄然的站在了一边。

“徐兄……”唐寅平静的道:“海上,很是艰辛吧。”

“还好。”徐经同样平淡的回答,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徐经享受着这种平静,他握着唐寅的手却微微的颤了颤,唇边则勾起了一丝笑容:“还过得去。恩师……”

说到恩师时,徐经的手又颤了颤:“他还好吗?”

“还好!”唐寅道:“恩师无一日不在想念徐兄……”顿了片刻之后,唐寅又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也是如此!”

“嗯……我知道……”徐经颤着声:“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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