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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用印了?”贡禹拉住刚刚从未央宫里出来的廷尉隽不疑问道。“自然!”隽不疑点点头,未央宫中的小天子与他的母后,这些年来,已经被执政们训练的非常得体了。
“那就好!”贡禹放下心来:“之前吾一直有些担心,陛下与太后,会受外界干扰……”
“怎么可能!”隽不疑笑了:“有丞相在,太后与陛下,翻不了天!”
作为法家大臣,隽不疑从来不是帝党。
恰恰相反,他每年都要写一篇劝进的奏疏,今年他担任廷尉后,更公开在廷尉系统内部发行的《律令月读》上刊文,言及汉德已终,天命在丞相,刘氏宜当奉天命而法先王,禅帝位与有德者。
然后,儒生们就高chao了。
特别是太学里的学生们,散步到了北阙城楼下,三四千人浩浩荡荡,差点就冲进了皇宫,吓得王太后抱着小天子在宫里面哭。
最后还是丞相本人出面,劝散了那些请愿劝进的学生们。
经此一事后,刘氏威风彻底扫地。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权,只能用眼泪与哭声求得同情来维系。
不说贵族士大夫,就是普罗大众心中,皇帝、天子的神圣光环因此黯淡了许多。
至于在隽不疑心里和眼里,那未央宫里的小天子和太后,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一个少年在求活。
有些时候,隽不疑甚至有些同情他们母子。
而当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权,成为了臣子同情的对象时。
自然,皇权身上的所有光环、敬畏与崇拜,尽数烟消云散。
所以,隽不疑问道:“少翁兄,您看了昨天的《天下时报》吗?”
“还未来得及看……”贡禹问道:“怎么了?”
隽不疑笑了起来:“您回府后,找一份《天下时报》自看便知!”
“哦……”
记着隽不疑的提醒,贡禹回到家中就吩咐下人:“去为我取昨日的《天下时报》来!”
“诺!”
没多久,就有下人捧着一叠用宣纸裁减好的纸张来到贡禹面前。
《天下时报》是汉家丞相授命京兆伊、少府共同发行的报纸,是官方喉舌,传达和表现丞相府的意志与大汉帝国的政策。
自然,从来都是用的最好的纸张、最好的印刷技术与最好的排版。
当然,价格也是所有报纸里最贵的。
如今,一年的订阅价格高达两万钱!数倍于其他报纸的订阅价格!
但其发行量却远超那些廉价报纸。
仅是长安,发行量就多达五万份!
士子、贵族、官员、商贾,几乎人手一份。
拿起还带着墨香的宣纸,贡禹抬眼一看,就看到了这份《天下时报》的头版头条的标题《论君》,再看作者名:钟声。
贡禹立刻明了:“丞相的署名文章啊……难怪廷尉特地问我看没看……”
“看来,以后我真的得养成每天早起先读报的习惯了……不然,就又会和今日一样错过这等大事!”
他在北海都督府任职太久,没有和长安贵族一样,养成看报的习惯。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心里面想着,他就看起了报纸上的那篇作者署名为钟声的文章——而全天下每一个官员都知道,以钟声为署名,在《天下时报》上刊文的人只有一个——当朝丞相、太尉、大将军、英国公张毅!
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以至于,天下州郡的文人都自动的开始避讳起来。
他们会检查自己的文章和诗赋,避免有任意字句之中有‘钟声’连在一起的情况。
低着头,贡禹细细的看起这篇文章。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这一看,贡禹整个人都呆了。
他看完一遍,又看一遍,直到最后,他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丞相……”
“究竟为何写此文?”
文曰《论君》,实则通篇写着大大的两个字:非君!
准确的说,这篇丞相的署名文章,赤裸裸的将从前覆盖在皇权与君权上的一切神圣与伟大光环统统踢开了。
而是直接谈起了为人君主的责任与义务。
“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释其害……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喃喃的念着报纸上的文字,贡禹的心绪在激动中又有些忐忑。
将君权关进笼子里,这是很多士大夫文人的理想。
从孔子、孟子以来,矢志于此。
董子天人感应,也是一种尝试。
可惜,所有的尝试都在霸道而强势的君权面前土崩瓦解,直到当朝丞相发动兵变,永始共和执政,天子垂衣裳而治天下,这一切才渐渐的慢慢的变好。
然而,一直有一个阴霾,萦绕在所有人的头顶——现在,丞相与士大夫执政共治天下。
但,将来丞相代汉之后呢?
一个新的强势帝王上位,大家如何面对?
共和执政的体制还要不要了?
即使丞相大度,愿如太宗皇帝,依旧如故事,许天下大臣执政共治之。
但是丞相的儿子、孙子呢?
一旦有一位想要尝试一下乾坤独断,试试一言兴天下,一言乱天下的爽快。
天下该怎么办?
反抗?
还是服从?!
有识之士,早已经看到了数十年甚至百年后的危险。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更没有一个人敢将这事情捅到台面上。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丞相将之写到了《天下时报》上,公开在所有人面前,还给出了答案——天子者以天下为公,安能以天下视为一家一姓之物?以天下为一家一姓者,古所谓之独夫、民贼是也,是天下共击之,四海共除之也!
不止如此,这篇文章,还点出了君臣关系的要脉——士大夫抛妻子,弃祖坟,而出仕天下,岂是为一家一姓之利?是为天下之利也!
又说:天生蒸民,为之置君养治之,然天下不能一人治,为之置官分治之,故官,分身之君也,是故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也。
细细的回味着这篇文章,越回味,贡禹的内心就越激动,同时也越忐忑。
因为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今丞相以此文而告天下,其意乃是一以贯之的……”
“自永始以来,丞相之志,便在与革新天下,变易社稷……”
“是‘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之事……”
“乃‘民重君轻’‘国重于家,公利高于私利’……”
这些都是赤裸裸的摆在台面上的事情!
共和执政、州郡学苑、开放舆论与思想,鼓励工商,禁止蓄汉人为奴,及至在州郡也推行共和之制。
但是在另一个方面,所有人都知道,丞相肯定是会代汉的。
原因很简单——哪怕丞相不愿意,他的部曲、属官、妻子、儿女也会推着他去做这个事情。
天下人也不可能允许刘氏无功天下,却居于丞相之上——讲道理,其实刘氏退位让贤,乃是最好的结局,倘若等到丞相去世,丞相的子孙上台再来退位让贤,恐怕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所以,贡禹不能不去考虑一个问题:“丞相这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呢?”
三十六计里有一计就叫引蛇出洞。
想了想,贡禹就站起来:“不管了!”
“天下事,安能畏首畏尾?!”
“大丈夫岂惜此身?”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总能让人忘记生死,不惧艰险,赌上性命乃至于宗族去博一把。
……………………………………
丞相府。
张越目送着夏义领着一个蓝眼睛高鼻梁的安息人离去。
这是刚刚抵达长安的,安息正使,据说乃是本代安息王之兄,叫什么奥德罗斯。
此人是去年抵达的汉家控制范围,然后被张越晾在西域那边,直到今年准备从陆路拓土身毒,才下令让其来京。
不得不说,这安息人还有点意思。
一上来就知道低头,主动认汉家为上国,就差承诺愿意年年朝贡,乃至于割土献城了。
其要求嘛,当然是希望‘上国仁德,发天兵于安息,解下国之困厄’。
“安息人看来是被李陵逼到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张越心里想着从各个方面汇总来的情报,忍不住在心里给李陵点了个赞:“李少卿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呀!”
宙斯之鞭的名头,如今连长安都知道了。
真是威风八面,连陇右李氏都因此沾光不少——李陵现在在安息那边的所作所为在长安的士大夫贵族眼中,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之道了。
尤其是他强迫匈奴人改姓司马氏的举动为他加分许多。
以至于,太学中有些太学生还写诗来赞誉这位曾经的叛臣、降将,如今的大魏皇帝。
“去将卫尉请来……”张越对着身边人吩咐:“告诉卫尉,带上漠南都护府与凉州、并州刺史部、河湟节度使及西域都护府的义从报告来……”
“诺!”身边的一个文官点点头,就退下去。
此人刚刚走到丞相府的门口,就迎面撞到了贡禹。
“贡令君……”他连忙上前行礼。
“许令吏……”贡禹见到此人,立刻笑了一声:“丞相可在府中?”
“在呢……”许令吏笑着道:“不过,丞相遣下官去请卫尉来丞相府议事……”
“哦……”贡禹点点头:“令吏且去……”
便提起绶带,走向丞相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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