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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惠瞬间就坐蜡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更是一片煞白。

更要命的是——他还听到了卫皇后的声音。

“陈詹事!”卫皇后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满:“不得对侍中无礼!”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在他对面的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和太仆公孙敬声,正用着吃人般的眼神,恶狠狠的盯着他,似乎恨不得将他撕碎。

这是什么情况?

丞相和太仆,不是应该痛恨那个张子重吗?

他们难道不应该欣赏自己的行为吗?

但他那里知道,现在,公孙贺恨不得将他剁成肉泥!

“蠢货啊!”公孙贺咬着牙齿,看着陈惠——这个他过去还觉得聪明,但如今,却已经变成他眼里世界上最蠢的人。

要不是陈惠之父是陈掌,公孙贺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有这么蠢的人吗?

难道他不知道,现在就连他这个丞相,也不得不卑躬屈膝,来请皇后做东,来化解仇怨了?

区区一个长乐宫詹事,算那颗葱啊?

更要命的是,被陈惠这么一闹,原本不说化敌为友,最起码可以暂时在表面上让公孙氏去一大敌的和解宴怕是要凭空多生曲折了。

想到这里,公孙贺的牙齿就咬的咯咯咯的响。

而在公孙贺身侧的公孙敬声更是面目狰狞,仿佛陈惠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般!

没办法!

他现在已经被执金吾盯上了。

准确的说,他已经被执金吾当成猎物了。

在两个月前,执金吾的缇骑监视他还要掩饰一下,打扮成贩夫走卒。

但现在,他们光明正大的在太仆官衙外面晃悠了起来。

隔三差五就有执金吾的官吏上门点名要各种卷宗和文牍。

而通常每当执金吾表露出这样的态度时,就意味着在实际上执金吾已经掌握了这个贵族官员的全部罪证。

之所以不抓他,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命令而已。

显而易见的,他的小命已经危在旦夕了。

在这样的生死存亡之时,公孙敬声已经不敢想象,在天子面前,还有一个敌视着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正大光明的诋毁和说他坏话的侍中官。

再不跟他和解——至少是表面的和解。

公孙敬声觉得自己很可能得去船狱衙门的大牢过年,和他儿子公孙柔一起欢度新年了。

故而,公孙敬声对陈惠的恨意和敌意是直接写在脸上的。

甚至就连卫皇后,也是怒意显现于言表。

没办法!

这里是长乐宫,是永宁殿!

要是万一这个年轻的侍中官在这里受了委屈,传到天子耳朵里,天子会怎么想?

哦……

卫子夫,你是不是觉得朕一直以来冷落了你?所以心怀怨怼啊?

不然皇后家臣何以针对朕的侍中?

那皇后要不要朕给你推荐一位大文豪,学当年的陈皇后,再写一篇《长门赋》?

这位陛下,最恨的就是他的后宫妃嫔不安分,特别是皇后不安分!

即使天子大度,不去这么想,但长乐宫詹事怒怼天子侍中这样的事情,只要传出去,也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她不得不立刻表明态度,甚至不得不马上和陈惠划清界限。

“淳于夫人……”卫皇后缓缓的吩咐:“詹事陈惠咆哮殿堂,于本宫之前无礼,通知少府卿,除詹事陈惠宫籍……”

“诺!”淳于养虽然稍有惊讶,但立刻就领受了命令。

陈惠闻言,满脸的不可思议,整个人更是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他最大的依凭,来自于他是皇后家臣,长乐宫詹事。

有了这层身份,他的安全才有保障。

但现在却被皇后直接掳夺了宫籍。没有宫籍,就没有一切!

换而言之,自己最大的依凭,在这一刻已经悄然消失。

“皇后!”陈惠一下子就急了。

若被长乐宫除籍,他别说出名了,恐怕连生计都是一个问题。

但卫皇后的态度,却是坚定不已。

她轻轻挥了挥手,立刻就有殿中的武士上前,将陈惠架起来就往外拉。

“皇后开恩啊,求皇后看在我父的面子上开恩啊!”陈惠惊恐的大喊大叫,甚至不惜抬出了他最大的依仗。

陈掌就是陈惠的养父,曾任长乐宫詹事、太子家令等职务——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层身份:卫少儿的丈夫。

不过,卫少儿嫁给陈掌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四十岁了。

所以两人并没有生下子嗣。

因为无子,不得已陈掌只好从自己的兄弟的子嗣里抱养了一个作为儿子。

也是因为这层关系,陈惠才能当上长乐宫詹事,甚至可以出席今夜的家宴。

可惜,这在过去,百试百灵的绝招,在今天却没有了分毫用处。

卫皇后坚定无比的挥了挥手。

哪怕陈惠的养父陈掌在此,她也会这样抉择。

自建元年间入宫至今,这数十年的宫廷生涯,起起落落,让卫皇后深深的明白了一个真理——在这个宫廷之中,态度最重要!

当今天子,也向来只看别人对他的态度。

这三十年来,为何是她坐在这长乐宫,而不是其他受宠的妃嫔?

为何无论是王夫人还是李姬还是当年号称‘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李夫人,始终无法动摇她的皇后位置?

除了她是太子的生母,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卫皇后在所有涉及天子,她的丈夫的事情上采取了‘天子无小事’的态度。

始终尊重和服从天子的意志!

就像今天,陈惠刚刚起了要和天子宠臣别苗头的念头。

卫皇后立刻就做出决断!

而且是不留任何情面的决断!

就连张越都看得目瞪口呆,深深感受到了卫皇后的尊重。

于是,他立刻拜道:“皇后厚爱微臣,臣感激涕零,一切唯愿从皇后之命!”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也是最为正确的选项。

不然,他难道还能说不行?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卫皇后闻言,终于露出笑脸。

就连太子刘据,也开心了起来。

整个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融洽起来。

公孙贺父子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了。

他们现在甚至觉得,似乎应该好好感谢一下陈惠。

在他们父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该如何开口的时候。

詹事陈惠,以大无畏的精神,主动用自己的前途和未来,给他们父子解了围。

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仁义忠勇的儒家精神啊!

公孙敬声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送一个一吨重的奖章给陈惠。

救命恩人啊!

当下,丞相公孙贺立刻就拉着自己的儿子公孙敬声对张越微微拱手,道:“老朽公孙贺,久闻张侍中年少有为,贤能无双,早欲相见,以解往日误会,今日蒙皇后居中调节,幸甚!幸甚!”

公孙敬声更是立刻恭身道:“在下公孙敬声,往日与侍中多有误会,概因不孝子公孙柔跋扈,仗势欺人,在下已经狠狠的教训过他了,国法也必将给与他制裁……”

张越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葛绎候公孙贺和太仆公孙敬声。

说老实话,公孙贺父子的卖相绝佳。

公孙贺虽然看上去已经七十多岁,白发苍苍,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但是……

他的髯须修长,身形健壮,看上去颇为强壮,眉目慈和,仿佛一位温良长者般,说起话来更是带着些温暖,很有感染力。

哪怕就是公孙敬声,也没有想象中被酒色掏空身子的样子。

相反,这位汉家太仆,仪表堂堂,行至有礼,看上去风度翩翩,很有些味道。

不过想想也对。

这位太仆,可是睡了好几位大汉帝姬的风流人物。

若没有几分卖相和实力,岂能如此?

就听着公孙贺道:“前时侍中曾让执金吾行文丞相府,请调长水隧营,丞相徽事王绘等人,以为侍中与吾有隙,就自作主张,搁置了侍中的公文,吾已经狠狠的教训了丞相府相关官吏,开革了自作主张的徽事王绘等人,命丞相长史星夜赶工,目前已经将侍中的公文下发到长水校尉处,相信用不了几日,长水隧营就能赶赴新丰,听命侍中!”

张越听着,嘴角一笑。

又是这一套临时工替罪?

他实在太熟悉了。

不过,他也不打算点破,毕竟,皇后和太子就在旁边看着呢。

于是拜道:“下官惶恐,安敢劳烦丞相?丞相厚爱、关心新丰之事,下官必定将之转告新丰上下吏民!”

公孙贺一听,欢喜的不得了。

新丰!

在过去或许不值一提,他连看都懒得看。

但在如今,随着张越与天子前日的对奏还形成了系统,可能变成政策后。

新丰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蛋糕。

傻子都知道,只要掺和到其中,分润到功劳,那就是泼天的政绩!

特别是对于公孙贺来说,他迫切需要一个切入点,来证明他这个丞相确实是非常非常关心‘新丰建设’尤其是‘新丰三年小康治’建设的。

只是没有借口和理由啊!

如今,听了张越的话,他立刻就将所谓的面子、体统丢到了爪洼国,马上就打蛇随棍上,笑着道:“侍中言重了!本相受命天子,辅佐天子以治天下,一直以来致力于佐君致太平,新丰之治乃国之大事,本相重视非常,已经命令丞相府各司曹有司,在律法、制度允许的范围内,对新丰的任何事务,予以最大便利!”

“本相还将行文九卿有司,命各有司在律法制度范围内,尽一切可能协助新丰事务!”

公孙敬声也跟着马上道:“侍中足下,本官也已经下令太仆有司,对于新丰县提出的一切要求和问题,给与最大便利和帮助!”

在这一刻,曾经的仇怨与过节,都仿佛已经烟消云散。

公孙敬声甚至都忘记了,张越将他儿子搞进了执金吾的事情。

若有可能,公孙敬声甚至可以去船狱衙门杀了公孙柔,以换一张参与‘新丰小康事业’的门票。

没办法!

或许张越描绘的其他事情,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饼。

但是……

新丰三年内达到小康之治的初级阶段,却是板上钉钉,一定成功的事情。

甚至,小康之治的中级阶段,也未必不能达到。

集中全国力量来办大事的政策,可不仅仅只有后世人干过。

汉室也干过。

而且,年年干!

高帝有长陵,太宗有霸陵,先帝有阳陵,当今有茂陵。

都是集天下财富人力,建设一个地上太平世界的典范。

有了这些珠玉在前,新丰的事情就不可能失败!

公孙贺甚至觉得,都不需要三年,明年这个时候,新丰就能初步完成目标了。

三公九卿有司衙门一起使劲,天下支援,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什么事情办不成?

现在,公孙贺怕的不是新丰的建设失败,他怕的是张越不肯让他加入其中分一杯羹。

尤其是公孙敬声,哪怕现在张越让他学狗叫,才肯让他加入,说不定他能当众学狗叫!

没办法!

现在,执金吾盯的这么紧,想活命,唯一的途径就是拼命去拍当今的马屁。

而新丰现在就是当今的痒痒处,更是天下人的痒痒处。

张越听着,却是笑着拜道:“丞相、太仆厚爱,下官替新丰万民谢之……”

“不过……新丰欲求大治,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奋斗得来……”

“下官以为,若是依赖外力太深,纵然一时有幸,也不过是空中阁楼,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开什么玩笑!?

这块蛋糕,这个小康世界的功劳,张越才不会轻易与人分羹呢!

大家非亲非故,从前还有仇怨,为什么要分给你们?

再说,张越也不觉得,公孙贺父子能帮他什么忙!

不捣乱就是对他和新丰的最大帮助了!

公孙贺父子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张越又不是没听说过。

而且,张越所言也自是有道理的。

倘若新丰未来的成就是建立在来自天下的供养上,那么,新丰县建设的再好,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尔尔,更重要的是,假如自身没有造血能力,一旦没有了政策照顾和倾斜,要不了几年就要原形毕露。

到那个时候……

只有依靠自身,建立起良性循环,才能有未来,也才能有借鉴和模仿价值。

用资源堆,猪都能堆出一个貌似好看的东西!

但那没有任何价值,也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当然,张越也不是吃独食的人。

他知道,吃独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况且,新丰县和未来关中的建设,也确实离不开五湖四海各行各业黑的白的红的种种利益集团的支持。

一个好的改革,应当让尽可能多的人受益,特别是在初期,应当以不激化矛盾为主。

有好处,大家一起排排坐,赤果果才是王道。

但那应该有一个起码的态度和姿态。

像公孙贺父子这样明显的投机者,还是得了吧。

到时候好处给了,自己却说不定还要惹上一身腥。

公孙贺和公孙敬声闻言,却是颇为尴尬,但公孙贺毕竟是沉浮数十年,从建元年间活跃至今的老牌政客,各项政客天赋都已经点满了。

所以,他立刻就笑着圆场道:“侍中不必忙着拒绝嘛……本相和太仆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只要新丰有任何要求,丞相府和太仆有司,都会竭尽全力的……”

只是在心里面,公孙贺已经是暗恨不已,恼怒无比了。

殿中其他卫家成员和卫氏的亲戚们也都是沉下了脸。

他们之所以愿意来此,给张越来做陪衬,要的不就是拿到一张入场券,大家一起排排坐分果果吗?

譬如说在新丰那里挂个名啊,或者占个坑啊,捞点好处啊。

但没有想到,张越竟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立刻,无数人的眼神都变了。

“这个张子重难道想学当年的霍去病?”有人心里面暗骂着。

霍去病在天下其他人眼里或许是大英雄、大豪杰。

但在卫家的亲戚里,这个亲戚却是一个大大的坏蛋!

他只顾自己飞黄腾达,却不管亲戚们的死活!

他从不带亲戚们一起立功,甚至拒绝任何裙带关系。

很多人的父辈都曾经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然后一脚踹出了军队。

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面恨他入骨。

所以,当年霍去病一死,许多人弹冠相庆,暗地里大唱赞歌。

“霍去病可是只活了二十四岁!”有人在心里轻声说着。

霍去病真的只是暴卒吗?

他的遗腹子霍膻也真的是死于疾病吗?

或许这个问题,有人能解答。

但,他们是不会说的,死都不会说。

而现在又有一个人,一个新贵,不肯带他们一起升官发财,这些人立刻就咬着牙齿,暗恨不已。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宦官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他神色慌张的走到卫皇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卫皇后的脸色立刻剧变。

“执金吾来了?”

“如此深夜,执金吾来长乐宫做什么?”

听到卫皇后的话,殿中其他人立刻色变。

执金吾!

没有外戚贵族愿意听到这三个字,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

因为,汉家执金吾一直有传统——半夜抓人。

而每一个落到执金吾手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可能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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