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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注定孤独,注定无情。
有情有义的帝王不是没有,这类人通常死得比较早,要么被人谋反改朝换代,要么在被人不断背叛中心塞至死。
华夏上下五千年,李世民绝对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皇帝,或者说,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政治家,二十四小时演技在线。
该示弱时一定会示弱,他的兄长李建成就上了他的恶当,终于在玄武门中了埋伏,被他弄死。该忍气吞声时一定会忍气吞声,东.突厥兵临长安,他骑马出城,神色平静地签下屈辱的渭水之盟,两年后,大唐实力突涨,他马上翻脸不认人,手下第一大将李靖擒获颉利可汗,当年的屈辱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成功的帝王有很多副面孔,他永远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说出最合适的话,做出最合适的决定,露出最合适的表情。
李世民无疑是成功的,今日的他再次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决定。
从冯渡被刺案发,一直到他最疼爱的儿子李治被构陷圈禁,李世民敏感地察觉到,朝中有一股暗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继而翻云覆雨,左右朝局。
这股暗流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在推动,但他知道这股暗流最终的目标是大唐的东宫之位。
近日发生的一切,如果用东宫立储的理由来解释,以前无法解释得通的东西顿时豁然开朗了,前后事实串联起来,这根本就是争储啊!
李世民决定不能坐视了,说来可笑,他亲手干掉了自己的兄长和弟弟,可他却非常反感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觉得这简直是礼乐崩坏,道德沦丧的畜生行径,当年自己干过的事仿佛得了失忆症似的忘光光了……
魏王李泰那张肥胖憨厚的面孔在李世民脑海中反复闪现。
冯渡被刺……跟他有关么?或者,是朝堂暗中参与争储的重臣,又或者,是哪个世家门阀在兴风作浪,意图离间天家骨肉?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累,戎马一生,创下这煌煌伟业,天下未有敌者,挥兵可平天下,却平不了一个家。
不论推动这股暗流的是什么人,李世民都必须一查到底。
立储是关乎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大事,李世民不容许任何人暗地里操纵它,运作它,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哪怕是身边最倚重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任何人都不行。
江山姓李,江山由谁来继承,必须只能由他说了算!
朝堂民间这些日子来的窃窃私语,终于被正大光明的搬到了李世民的桌面上,立储的话题李世民已无可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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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终究会来。
费尽辛苦布下这么一局棋,随着晋王李治的嫌疑被坐实,继而被圈禁宗正寺,眼下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皇子刺杀朝臣,当然不可能圈禁几日便算了,大唐虽然名义上是李家的,但大唐的法律却是天下人的,现在没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皇子杀了一个朝臣,也不能让他太轻松,仅仅圈禁是绝对不够的。
案件酝酿到如今,火候正好够了。
第二天的朝会上,一位名叫宋甫晨的监察御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李世民递上了一份奏疏,请求严惩凶手,给屈死的同僚冯渡一个交代,也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这份奏疏的末尾落款写的不仅仅是宋甫晨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御史台四十多名御史,以及三省六部一百余名四品以上官员的联名,署名官员品级最高者,赫然竟是国子祭酒孔颖达。
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孙,其人本身也是很有学问的,一生皓首穷经,著书立传,终成一世大儒。
通常孔颖达只埋首学问之事,甚少参与国事商议,不过他在士林中的地位却是非常超然,甚有威望。这一次因为冯渡被刺一案,孔颖达居然破天荒地在奏疏上署名,可见他对李治已失望透顶,也是愤怒至极了。
李世民手中紧紧攥着这份奏疏,脸色非常难看,虽然没有实证,可他心里明白,此案所谓的凶手李治多半是被冤枉的,眼下这么多不明真相的朝臣异口同声请求严惩,李世民第一次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为爱子屈辱,为家事悲哀,恨满殿的文武是非不分,怒暗中的敌人挑衅天威。
一片吵吵嚷嚷中,李世民铁青着脸,却不得不忍住怒气,将长孙无忌房玄龄孔颖达等重臣请去甘露殿。
一百多人的联名,分量太重了,饶是乾纲独断的李世民,也不得不屈服于朝臣的压力下。
…………
甘露殿内的气氛很凝重。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长孙无忌捋须微笑,房玄龄阖目不语,孔颖达满脸愤慨,而李世民,却面无表情。
奏疏静静地摊在桌案上,上面将冯渡被刺案的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包括李治为何刺杀冯渡的动机也猜测得合情合理,案子进展到这个地步,已然是铁证如山,无法辩驳了。
李世民阴沉着脸,森然的目光飞快从长孙无忌,房玄龄和孔颖达脸上一扫而过,指了指面前的奏疏,冷冷道:“众卿皆是朕的左膀右臂,被朕倚为国之柱石也,不妨说说,此事当如何处置为妥?”
孔颖达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先生学问渊博,为人也耿直,一生提倡品学皆俱,既然李治刺杀冯渡已是铁案,老先生失望之余,怒其不争,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
“陛下,老臣以为当严惩晋王!”
李世民淡淡道:“皇子犯法,是朕教子无方,刺杀朝臣罪大恶极,自当严惩,朕问的是,该如何严惩?”
这句话问出口,一肚子火气的孔颖达也不敢搭话了。
如何严惩?
这话谁敢说?要严惩的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儿子,难道当着他的面说你儿子太坏了,陛下你大义灭亲把他活活掐死,然后你再节哀顺变好不好?
能混到与李世民同殿议事的位置,智商且先不说,情商一定是非常高的,这种作死的话说出来,李世民会不会采纳不一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记住你,以后你的有生之年最好活得小心点,别让他逮住你的小辫子,稍不留意他就会活活掐死你……
孔颖达语滞,房玄龄继续阖目养神,浑若未闻,长孙无忌依旧拈指捋须,脸上的笑容那是非常的缥缈若仙,一派嗑了丹药即将飞升的超然。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君臣相顾无言。
良久,孔颖达忍不住了,老先生资历高,脾气爆,眼里不揉沙子,跟已故的魏征关系不错,自然也传染了魏征一些不要命的毛病,比如单机刷大boss,挑战生命极限……
“陛下,老臣以为,法不可违,律不可逆,不法而赦,诸法弗为。为大唐万年社稷计,纵是皇子犯法,亦不可轻饶,陛下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
李世民眉眼不抬,淡淡道:“冲远公高论,朕受教了,现在的问题是,晋王刺杀朝臣一案,大理寺和宗正寺并未结案定案,罪名未立,如何严惩?就算晋王的罪名成立了,按贞观疏律,这可是斩首的大罪,冲远公的意思,莫非是要朕杀了晋王?”
空气忽然凝固,一直阖目养神的房玄龄忽然睁开眼,长孙无忌脸上的微笑消失,捋须的动作也停下了,孔颖达眼皮跳了跳,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误会老臣了,皇子犯法可罪矣,但不必与庶民同罪,此案恶劣,天下人议论纷纷,不惩又损害皇威,老臣以为,可削晋王王爵,贬为庶民,谪千里,圈于州城自省其过。”
李世民脸色愈见冷漠,唇角一勾,道:“削王爵,贬庶民,谪千里,圈州城……嗯,冲远公倒是想得周到,既给了天下人交代,又顾及了天家血脉……”
抬眼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一扫,李世民道:“冲远公此谏,二位以为然否?”
房玄龄暗叹了口气。
他是标准的老狐狸,对处理国事非常在行,但是涉及宫闱天家之事,房玄龄向来都是装聋作哑,左顾右盼假装看风景。
这种事惹不得,沾不得,很要命的。
可是李世民偏偏不放过他,已经直接点名了,房玄龄避无可避,只好苦笑道:“老臣觉得,不如等大理寺和宗正寺定罪之后再议论如何处置晋王也不迟,毕竟晋王是否真的是刺杀冯渡的凶手,现在断定还为时过早,如果真的定罪了,那么当然是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是这个交代如何给,晋王如何处置,老臣以为宜当缓议,嗯,缓议。”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看似说了一大堆,其实没一句干货,全是推诿含糊,模棱两可,偏偏说得大家都没脾气。
李世民和孔颖达当即便对房玄龄投去一记鄙视的目光。
堂堂一国宰相,又是一大把年纪,还跟墙头草似的,你羞不羞?
李世民哼了哼,目光随即望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也苦笑,下意识地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道:“老臣以为,定罪是定罪,处置归处置,若大理寺和宗正寺定了罪,便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至于处置么……晋王犯下再大的错,终究是陛下的嫡子,冲远公所言削王爵,贬庶民等等,老臣以为不妥,对皇子处置太重,同样也损了天家皇威,所以老臣建议陛下不如重拿轻放,晋王罪名可定,但处置不妨轻一些,嗯,圈禁宗正寺数月或半年即可,就算晋王真是刺杀冯渡的指使人,毕竟也只是个孩子,而且以前并无劣迹,不如薄惩为戒。”
长孙无忌说完,孔颖达非常气愤地怒哼一声,李世民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房玄龄眉头轻蹙,随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最后继续阖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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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李家。
李素和王直坐在院子里纳凉,天热得邪性,二人各自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毫无形象地喝得稀里哗啦,一碗下肚,仍挡不住阵阵燥热,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王直将碗朝身旁的桌几上一搁,很不讲究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丑陋的大嘴吧唧有声。
李素也搁下了碗,叹了口气,道:“这该死的夏天……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呀。”
扭头朝门廊下的丫鬟扬声吩咐再来两碗冰镇酸梅汤,李素这才向王直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王直嗯了一声,道:“大抵就是这么回事,现在咱们那些手下的人我不敢动用,怕里面有朝廷的眼线,所以这些消息都是我亲自打听来的,长孙无忌确实在陛下面前为晋王开脱,说什么‘重拿轻放’,意思是圈禁几个月就算了……”
挠了挠头,王直露出万分不解之色,道:“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绕绕我真的不懂,长孙无忌不是支持魏王吗?照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果断进谏,将晋王置于死地才是,否则后患无穷,为何他却在陛下面前为晋王开脱?”
李素笑道:“长孙无忌这么干不奇怪,换了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干,甚至我会建议陛下免了晋王一切处罚,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王直瞪大了眼睛:“为何?”
李素叹道:“因为长孙无忌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的目的难道不是将晋王置于死地?”
李素笑道:“晋王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将晋王置于死地?再说,若真急着将晋王置于死地,陛下又不傻,难道不会怀疑吗?老狐狸行事讲究一个稳妥,他要达到的目的是将晋王定罪,也就是告诉天下人,晋王其实是个杀人犯,定下这个罪名已经足够了,从今以后,晋王便彻底失去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就算陛下吃猪油蒙了心,铁了心要晋王当太子,你觉得朝臣们会答应吗?天下人会答应吗?”
“只要定下晋王的罪,便等于将晋王的名声彻底搞臭了,一个名声臭哄哄的皇嫡子,哪怕身份毫无争议,也已没有资格争太子了,所以定罪之后,如何处罚他已经不重要,就算没有任何处罚,晋王还是当他的王爷,他对魏王的威胁也已经完全消失,东宫太子之位除了魏王,不可能是别人了,尤其不可能是晋王。”
王直恍然大悟,接着露出焦急之色:“若晋王真被定了罪,可就麻烦了!不仅是他倒霉,连咱们也倒霉了,怎么办怎么办!”
李素大拇指一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看我这张英俊的脸……”
王直一呆:“怎样?”
“除了最近天热上火长了两颗青春痘以外,你没发现我的模样很像那种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的英雄吗?”
“呃……好吧,你一定有办法了,对吗?”
李素仰头,看着从头顶树荫缝隙倾洒下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悠悠叹了口气,道:“明日,我该动手了,这一出大戏,差不多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
…………
武氏迈着轻碎的脚步,从大门走进来。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俏丽的脸庞上布满了疲惫,额前几缕乱发随意地搭在脸侧,疲惫时的她看起来仍是那么的妩媚慵懒,别有一番风情。
走进院子,武氏拐了个弯,沿着门廊朝后院走去,刚走出没几步,脚步忽然一顿。
天色已黄昏,李素独自坐在院子正中,身旁的矮桌上搁着几个空碗,而他却靠在长长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般。
看到李素,武氏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和心虚,第一反应竟是忍不住想掉头跑掉。
理智阻止了她,同在一个屋檐下,而且此时此刻她还是李家的丫鬟,李素的幕僚,能跑到哪里去?就算她投奔了晋王李治,可她很清楚,在李治的心里,她和李素的地位是没有可比性的,她甚至毫不怀疑,若李素说一句“杀了她”,李治就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一心想跳出李家的桎梏,可惜,她仍活在李素的阴影下。
以前没察觉到,可今日的武氏体会尤其深刻。
自从答应李治去游说太原王家后,武氏离开宗正寺便马上折道拜访了王家,打出晋王李治的招牌,王家家主的次子王然亲自接待了她。
然后便是冗长的游说过程,现在回想起来,过程非常可笑。
武氏费尽了口舌,反复陈述营救晋王对太原王家有利无弊,对王家百年大计有着决定性的转折等等,王然的表现很奇怪,他的表情古古怪怪的,任凭武氏滔滔不绝,而王然却一声不吭,说到最后,当武氏自信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说得清清楚楚了,王然才好整以暇告诉她,她放了一记马后炮。
原因是早在一天前,泾阳县公李素已经来过,不但说服了王家出手营救晋王脱困,而且还答应正式支持晋王李治争储……
武氏当时呆愣在王然面前,半晌没出声。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是个笑话,心中一阵阵的羞恼,难受,待这些情绪平复下来后,武氏打从心底里感到一阵空虚无力。
这辈子,似乎都已经逃不过李素的阴影了,无论她想出多么绝妙的主意,李素总能走在她前面,然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那种温和的笑容和目光,每一次都化作利箭,刺伤她的心。
认识李素以前,武氏总觉得自己是非常优秀的,若非女儿身,她甚至能成为纵横天下的英雄,一言兴天下,一言乱天下。
然而,认识李素以后,他成了她一辈子都翻越不过去的大山,只能仰望,不可征服。
面对李素,她只想逃开,逃得远远的,最好此生不再相见,否则自己原本高傲的信心会被他一次又一次摧残得支离破碎,武氏打定主意离开李家,想逃离李素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自己的人生好不容易见到曙光了,稍用些手段便可一步登天了,然而,今日武氏再次被李素的阴影笼罩,从王家出来后,武氏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真的很怀疑人生了。
回到李家,再次看到院子里独坐的李素,这一刻武氏心中五味杂陈,爱恨难已。
整了整衣裳,顺手拂起几缕凌乱的头发,武氏垂头走向院子,在李素面前屈膝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公爷。”
闭目养神的李素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的武氏垂头恭顺的模样,李素笑了笑,语气却很热情:“武姑娘刚回家?”
武氏咬了咬下唇:“是,奴婢刚从长安城回来。”
李素笑着眨眨眼:“长安城热闹吧?武姑娘还年轻,多往外面跑跑不是坏事,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尽管从家里账房支钱。”
武氏忽然抬头,盯住李素的脸,道:“奴婢……昨日见过晋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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