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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刚过,小雨中的邺城一片清爽,本应该是街巷无人,然而位于内城区的馆舍,此时此刻却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穿着皂色布衣,手拿棍棒的执金吾已经将这一片完全封锁起来。
“发生了何事?”有来得晚的人不解地问道。
“出命案了。”说话的人小心翼翼。
“谁死了?”来者大吃一惊,内城戒备森严,大街小巷经常有执金吾执勤,尤其这馆舍更是重中之重,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在这杀人?
于是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许多人很想挤到前面去看看里面的光景。
然而街上却响起了一阵吆喝:“大理寺办案!无关者避让!”
执金吾们站得更直了,不多时,几辆四轮马车驶来,执金吾的头目连忙到马车门前撑伞,接着从车上走下一位头戴獬豸冠的黑衣理官,长须及胸,年逾六旬,下来后抬头看了看天气,又扫了一眼周围。
有认出他的勋贵子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大理邓析,能让六卿之一的邓子亲来,怕是惊天大案!”
有知情者悄悄告诉他:“听说是吴国的奸臣伯嚭被杀了!”
“杀得好!”此言刚尽,立刻就引发了一阵赞赏,围观众人的兴致和好奇心,越发浓厚起来……
另一边,邓析已经神情严肃地步入馆舍之中。这座馆舍属于鸿胪令辖下产业,专门接待国外的来宾,本应戒备森严,想要刺杀住在最里面的伯嚭,非得杀出一条血路不可。然而就邓析所见,一路上均无血迹,也没有打斗的迹象,这更加证实了外面目击者的证词:凶手是堂而皇之地入内的,卫兵们并未加以阻拦!
邓析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等他步入到案发的屋子外时,先行到达的理官正在抄录馆舍内鸿胪吏的口供。邓析询问了几句后,在下属指引下走到门边,顿时闻到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甚至连窗户纸上也有飞溅的血迹。
这屋子装潢得很不错,但却被打斗搅得成了一团乱麻:案几被利器斩为两截,上面的食物酒壶泼洒得满地都是,目光一抬,便能看到一具胖大的无头尸体横倒在里间门外。
而邓析的得力助手,提刑官郑矛,则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尸身周围画石灰线,见到邓析已至,连忙起身拱手:“见过大理。”
邓析示意他免礼,用帛布蒙着口鼻过去一瞧,却见那尸身穿着一套鲁缟锦缎,腰间佩戴上好的玉佩,被砍了脑袋的脖颈朝里,背上被重重刺了数剑,鲜血淋漓,流了一地……
“查清楚了么?”邓析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发问,这是他们大理寺内部行事的风格。
郑矛回道:“是凶杀无疑,且并非是为财而来。”
他走到门边:“大理请看,凶手携带短剑破门而入,出现在正在用食的死者面前,举剑便刺,死者抬起案几格挡,却伤了手掌,连忙掉头逃跑,想要去里间取武器,一边逃还一边呼救,却在里间门边被凶手追上,背上先中一剑,扑倒在地后想要转身求饶,却被凶手用脚踩住,背上陆续中了三剑,每一剑都故意避开了要害,最后才生生砍了死者的首级……”
学着凶手比划了一下挥剑砍首级的动作后,郑矛结束了陈述。
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国的刑律和问罪制度已经较为完善,至少达到了秦汉的标准。
“狱事莫重于大僻,大僻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直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中。”在赵无恤的影响下,邓析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种观点,并且不断告戒审案人员不能轻信口供,提刑官必须亲临现场。
所以每逢有案件,大理寺下属提刑官便会首先出动,用临漳学宫里的一些法门勘察现场,检验尸伤,从而判断死因,与摘录的口供相互佐证,现场的一切都要摘录在纸上作为档案收藏。从而确定嫌疑人,进而将证据递交给专门负责审案的理官,对案件进行审理。
于是说完之后,郑矛立刻请示邓析:“大理,死者为前吴国大宰伯嚭,据目击者称,杀人者乃官大夫伍封,证据确凿,伍封乃故意杀人后逃逸,还望大理能发出告示,大索内城,封其家宅,将其逮捕归案!”
邓析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说的不错,但是,伍封他没有逃逸。”
“啊!?”郑矛因为来的早,刚好错过了那场好戏。
邓析道:“伍封杀人之后,便携带伯嚭首级,径自前往大理寺自首认罪,对于自己所犯罪行,他供认不讳!”
……
从郑国到赵国,邓析做了一辈子律令工作,是他将赵国的律法从无到有地建设起来,之所以不断细化那些条款,是为了能让案件清晰明了,从中排除人的主观断定,让审理能够趋近于公平、正义。
然而纵然是如此完备的律法制度,处理这起案件时依然麻烦,并不是因为嫌疑人难找,凶手无法确认,而是因为几乎整个邺城都知道凶手是谁……
在亲自确认过现场后,邓析回到大理寺刑狱,在阴暗的牢房里,他又去瞧了瞧那个浑身血污,却满脸轻松快意,跪坐在牢房里,对着亡父灵位自言自语的年轻人,不由一阵头疼。
此人正是伍封,十年前,伍子胥因为伯嚭的谗言,被夫差冤杀,伍封事先北上投靠孙武,逃过一劫。这之后他参加了赵国与吴国的战争,作为向导立了一些功劳,战后又说服吴国徐、钟吾、善道守军归降,加上赵无恤怜其乃忠良之后,又是得孙武真传的义子,特封其为“官大夫”,食税一百户。
这之后伍封十分低调,一直在国老孙武身边侍奉,跟随其学习兵法,时不时被国君召唤入宫参赞军务。
他老早就公然声称过:“吾必杀夫差、伯嚭以报父仇!”
这件事整个邺城甚至整个赵国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伯嚭不得已北来邺城,等待赵侯发落的这几天,伍封更是曾投书于大理寺,请求杀伯嚭以报父仇。然而赵无恤和邓析还未做出回应,伍封便按捺不住,入馆舍杀伯嚭。
于是年纪不到三十却身居高爵,拥有锦绣前程的伍封,就这么成了阶下囚。
“馆舍看守严密,他是如何进去的?”有理官十分不解,携带武器进入后杀人,然后拎着脑袋出门,走了一里地到大理寺投案自首,这个过程是最说不通的事……
“整个邺城都在袒护帮助他。”
这是让邓析最为恼火的事情,赵国的律法普及不可谓不广,但在这件事上,馆舍的数十名侍卫,竟然坐视伍封携剑进入伯嚭的居所,杀了人后也不阻拦,放任他扬长而去。
而那些路人,最开始惊诧,认出伍封的谁后,却都主动要袒护,帮他躲避执金吾索拿。一位卖酒的商贾甚至将自己一车的货物全给扔了,让伍封上他的马车出城。在得知伍封要去大理寺认罪自首后,那位酒商更是亲自为他驾车,一路上擦着泪大声宣扬此事,邺城往日最繁华的街道上,小贩不做生意了,工匠停下了手里的活,赶集的人也避让两旁,那场面如同君侯亲临,男女老幼,人人垂泪感动,为伍封壮行,仿佛他的所作所为是英雄之举……
先秦之风,不管是哪一国,对于复仇都十分称誉,尤其是子为父复仇,更是全民异口同声地赞同。虽然赵国的民风十多年来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在这一点上,与楚、秦、越并无区别。
如此一来,这沿途的成百上千个目击者,就为了心头的那份血脉喷张,竟不约而同地选择做伍封的共犯,这就让大理寺有些尴尬了。
于是对于如何处置这名杀人犯,大理寺内讨论了很久,最后敲定道:“赵法严酷,不论地位亲疏均不能免法。公女佳杀两名中山侍卫,尚且放逐塞外五年之久,伍封虽为官大夫,于国有功,杀人亦不可饶恕,理当重惩……”
但如何重惩,是杀,是流,还是什么,连邓析都拿不定主意。赵法虽然完善,但在量刑上,依然会视具体情况,有两可的准则,最终要如何判刑,恐怕还要等证据和目击者完全集齐,经过一场公开审理后,再咨询多方意见后,方能定夺。
好在赵侯履行了“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干涉大理寺断刑”的诺言,案发后一天之内一次催促都没有,这是对邓析的信任。
邓析觉得,自己必须秉公执法,这才能对得起这份信任!
然而就在这时,邺城之内,伍封那些为他感到不平的舍人亲友数十人在大理寺外汇集……
“封为父复仇,何罪之有!?”
大理寺岂是随便让人堵门的地方,邓析也没多想,让人驱散了事。
到此次日,也就是案发后的第三天,大理寺门外又来人了,这次不但是一些百姓商贾,更有些不嫌事大的勋贵子弟,乃至于临漳学宫的大批士人……
当前一名自称公羊高的临漳学子长拜及地,大声呼吁道:“古人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伍子含冤而死,封为父复仇,手刃仇人,天经地义,何罪之有?还望大理能顺应天理人情!”
“还望大理能顺应天理人情!还封自由!”
数百人长拜及地,不论职业地位,竟在这件事上心念如一。望着外面浩大的声势,邓析又气又急,有点傻眼了。
他没有想到,这次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伍封复仇案,竟会牵引出一场影响久远的大论战来,波及整个邺城乃至于整个赵国,以至于学宫骂战无数,几乎分裂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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