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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低下头,眯起眼,看着正殿内跪着的一地人。

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头发花白的中年人,还有满头黑发的年轻人。

他们有的惶恐不安,瑟瑟发抖。

有的呼天抢地,哭拜祖宗。

还有的,垂着头不敢抬起,面上却是怨恨恐惧夹杂的神色。

贾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没有回头,对身后的贾芸道:“芸儿,认识这门前的对联吗?”

贾芸恭声道:“三叔,侄儿认得。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贾环轻轻一笑,道:“你也是荣宁二公的子孙,之前却过的那般苦寒,你觉得,你承蒙上祖宗的福德了吗?”

贾芸闻言,沉默了下,道:“不敢欺瞒三叔,侄儿曾经也有怨过,不过后来侄儿想明白了。

就算是当初,侄儿住的屋,每月领取的银米,也都是公中的,皆为祖宗所留,这就是福德。

因为侄儿姓贾,住在后街,所以纵然是市井强人,也不敢欺侄儿这个没爹的孩子。

如此想来,侄儿自然承蒙了祖宗的福德。

更不用说三叔成了家主后,侄儿家的日子,竟比公候府第也不差。

除了三叔爱护外,也是祖宗的福德。”

贾环回头满意的看了他一眼,朗声道:“对,这就是祖宗的福德。

而今你过的好,也不是因为我的爱护,而是你心正,自强,上进。

就算你不是贾芸,你是贾荇、贾菖、贾菱,或者其他贾族子弟,但凡上进的,家族都有责任帮持,这便是宗族,也是族长的义务。”

贾芸躬身道:“三叔,侄儿斗胆以为,还是三叔公正严明,对侄儿这等没爹的孩子照顾有佳。”

贾环呵呵笑着摇摇头,岔开话题,道:“这次我去西域出兵放马,带着麾下一千五城兵马司的人马。

他们多是市井混混和无赖出身,是真正的最底层、也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人。

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堂堂正正做人,爷为了养家糊口,追随我,奔波万里,征战沙场。

一战下来,纵然处处占得先机,也没一百二十三人……

他们为什么随我死战不退?

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好祖宗!

没有宗族里现成的房住,没有即使整日无所事事也可以领到维持生存的银米。

他们不容易,不得不拼死搏个出身,给他们的子孙后代搏条出路。

这些人,才是没有承蒙到祖宗福德的人。

而这间祖宗神位所在的祠堂里跪着的人,他们有族里分派下的屋子住。

没有营生的,每月还可以领取维持生存的银米。

他们的孩子读书不用束脩,课本纸笔和饭食都是现成的,还有翰林院的老翰林给他们当夫子。

他们但凡上进一点,家族都会帮他们立业起家。

可惜啊,这群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文不成武不就,眼高手低。

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压根没想过做事,只会寄生在家族身上吸血。

如果仅仅这样,我还是能容得下他们,毕竟大家都是一个祖宗……

可恨,他们却贪得无厌,觊觎这宁府的富贵。

他们勾结贾家外敌,想罢免我的族长之位,剥夺我的爵位,逐出族谱,再置我于死地!

然后,伙同贾家外敌,一起瓜分这宁国府的满府富贵。

呵!”

五间正殿前的月台上,贾环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宗祠内的每个角落,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些事,其实众人都知道。

当然,他们大都不明白……

他们之前,并不以为住着宗族的宅子,享受公中的银米,便是承蒙了祖宗的福德。

荣宁二府才是承受了祖宗的福德,贾环、贾琏、贾宝玉才是。

可是如今听贾环、贾芸这般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然而,他们大多还是没有真正的明白。

真正明白的人,已经面无人色了……

宗族既然能给予,那么,也能剥夺!!

一旦作为族长的贾环,将这些犯事的族人的屋宅收回,祭天出产的银米分例取消,那么那些人怕是连市井中的无赖混混都不如。

而这,这将是累及整整一脉子弟的灾难。

若只罪于他们,他们虽然怕挨打,可咬咬牙也就忍过去了。

可若屋宅田产被剥夺,那可是要绝户的!!

“环……族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我马尿喝多了,鬼迷心窍,才被忠礼亲王府的管家哄骗,上了他的当。

族长,您饶过我这一遭吧!”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素来最不成器的贾效。

虽也四五十的人了,可跪在地上,鼻子一把泪一把的同贾环磕头,没有一丝犹豫。

不像其他人,跪的是祖宗神位,却不是贾环,他们大多还没反应过来……

贾环冷眼看着他,淡淡的道:“芸儿,你后街的六叔爷求饶,你觉得,该怎么办?”

贾芸看了眼满脸哀求的贾效,沉默了下,沉声道:“三叔,家有家法,族有族规。”

“呸!后廊老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说家法族规?你爹就是个小娘养的,留下你这个丧门星子,也配在爷们面前说话?”

贾敕虽不明白之前贾环和贾芸一唱一和到底什么意思,却也能猜到两人保准不怀好意。

若是按照族规来,他们怕是要受严惩。

还别说,贾敕真不知道,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罪名儿,当受什么责罚。

但不管是受什么责罚,他都自认为,他这宁国嫡脉的子孙,比贾芸高贵不知多少倍!

而且,他也不认为,贾环真能把他怎么样。

还鄙夷贾效,到底是没出息惯了,这会儿的模样,丢尽了贾家爷们儿的脸。

贾芸比许多人想的还要沉稳,对于贾敕的辱骂,根本无动于衷。

对于即将沦落成泥的人,他也没心思去与之计较……

贾环冷冷的看了眼叫嚣的贾敕,对贾芸道:“芸儿,你可知,当年宁国先祖,制定下的族规里,勾结外姓,对付本族族人,瓜分族中财产,还妄图谋害族长,是什么罪行?”

贾芸沉声道:“回三叔的话,宁国以军法治家,根据族规,这等吃里扒外,勾结外敌的罪行,论罪,当杖毙!”

“放屁!我看谁敢?!我乃宁国公嫡孙!比你们这些乱七八糟出来的庶孽,不知尊贵多少倍!谁敢……”

贾敕面色铁青,干脆也不跪祖宗了,站起来,大声叫道。

贾环没听他喊完,回头看了眼,两名亲兵全身披挂而入,走向贾敕。

贾敕面色大变,高声叫道:“这里是祖宗宗祠,我乃宁国嫡孙,谁敢抓我?贾环,你敢不敬祖宗!”

满场死寂,贾代儒、贾代修两老颤颤巍巍,不顾之前哭祖宗的满脸老泪,惊骇的看着两名鞑子亲兵,将贾敕强行拿下。

这一刻,他们终于发自内心的惶恐了。

贾环不理这些人惶恐的眼神,对面色凛然的贾芸道:“去取宁国先祖的佩剑来。”

贾芸轻轻吸了口气后,穿过众人,走到供桌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后,从一紫檀金架上,取下一柄其貌不扬的长剑。

这正是当年宁国公,留在宗祠中,以镇家法族规的随身佩剑。

自此剑放于祠堂之日,除却清净以外,再没被挪动过。

今日,算是它百年内第一次出世。

气氛愈发凝重,紧张。

直到这一刻,才隐约有人记起,贾家能得如今的富贵,除却承泽先祖余荫外,还和贾环在西域杀的人头滚滚有关。

只是,难道他真要在这宗祠之地,大开杀戒吗?

看着贾环“呛啷”一声拔出长剑,贾敕色厉内荏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掩饰不住恐惧的看着贾环。

“环哥儿……”

就在众人压抑的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的时候,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贾环转头看去,却是贾政。

贾环挑了挑眉尖,道:“二叔父,你有何事?”

贾政闻言面色一滞,随即又是一黯。

在私下里,贾环称呼他为父亲,是因为孝道。

可在宗祠里,在列祖列宗前,却不能再那样叫。

否则,宁国一脉的先祖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贾政心里难过,叹息一声,道:“看在祖宗的份上,饶了他们的死罪吧。”

“是啊,都是一个祖宗……”

“家族还是要以和为贵……”

“此言大善,家和万事兴嘛……”

“不至于死啊……”

贾政开了个头,其余一些文字辈的族人,纷纷开口说道。

不过,等贾环冷眼看过去后,又都闭上了嘴。

贾环冷笑一声,然后对贾政道:“既然二叔求情,他们又是初犯,我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

众人闻言顿时大喜,还有人长出了口气,当然,也有人心里生出轻蔑之意。

雷声大,雨点小。

都是唬人的。

然而,没等他们笑出声,就听贾环又道:“来人,将贾敕、贾效、贾敦、贾珩、贾珖、贾琛、贾琼等,全部拿下,每人杖四十。

并贾代善、贾代儒,这些人,及其家人,全部开革出族,逐出族谱。

收回公中房产,田地。

不准其在都中停留。”

“不能啊……”

“别动我,谁敢动我……”

“我乃宁国嫡孙啊……”

“太爷啊,你睁睁眼吧……”

随着贾环冷酷到极致的话说出,在短暂的惊骇之后,宗祠内十数人,皆面无人色的呼天抢地悲呼起来。

然而,贾环的亲兵却已经入内,虎狼一般,将贾敕、贾效之流拖出门外。

在黑栅栏内,当着二三百贾族族人的面,打起军棍来。

这些人虽然暗中得到了嘱托,只用了五分力,可饶是如此,也让那些养尊处优,游手好闲的贾族族人们吃不消。

一阵凄惨阵呼救声,让人不寒而栗。

贾代儒和贾代修二老瘫软在宗祠后,双目无神,口中只是喃喃的唤着“太爷啊,太爷”……

贾政看到这一幕,心中着实不忍,想要开口,却被贾环使了个眼色。

贾政到底不是圣人,不愿拖贾环的后腿,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四十军棍打完,满地呻.吟声。

倒是还没死人。

贾环语不惊人死不休,又道:“从今日起,家族内部设监察司,严查家族内部,违反国法家规之行为。

院内趴着的这些人,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有不怕族规的,只管犯就是。

另外,为防再有人趁我不在之时,行此丧心病狂的混帐事,今日族中设一代理族长之位,由贾芸担任。

寻日里,就由贾芸,帮我掌管监察司,行族长之权。”

说罢,看了眼满场鸦雀无声的贾族族人,又冷冷瞥了眼祠堂里缩头缩脑不敢露头的贾琏,贾环对贾政道:“二叔父,咱们走吧。”

贾政看了眼祠堂内已经木然的贾代儒、贾代修,欲言又止。

贾环却拉着他,出了宗祠。

“环儿,你使家法没错,可是不是也太过酷烈了些?你两位叔祖虽然糊涂起了贪心,可你……”

贾政满脸愁意的说道。

贾环笑道:“爹,我自然知道这一点,恩威并施才是王道。不过,威就由我来,恩,还是留给贾芸去施吧。这样,他日后也好处事。”

贾政闻言顿时恍然,道:“原来你早有打算,这样就好。不过,你两位叔祖,你准备如何处置?”

贾环笑道:“这些都交给贾芸处置便是,总不会让他们暴死街头。

不过,再想像从前那样,好吃好喝的供着,那也不可能了。

爹,您瞧好吧,往后,贾家应该再不会出那些混帐东西了。”

贾政闻言,叹息了声,道:“但愿如此。”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行走在宁国府内,忽然见贾政的小厮跑来,跪地道:“老爷,三爷,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赤着身子,绑着荆条,跪在门口,要求见老爷和三爷,说是要负荆请罪!”

贾政闻言面色一变,贾环则弯起一抹冷笑。

不过两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贾环一亲兵跑来,单膝行军礼,沉声道:“将主,大门外奋武侯府温伯爷来了,还带着内眷。不过……不过还压着两个被打的不成样的人,让卑职进来通秉。”

贾环闻言,“嘿”了声,先对贾政道:“爹,你让贾雨村那厮先随你去书房,我先去同温家世叔说话。”

贾政也知道温家的手尾,点点头,叮嘱了句后,就回了西府。

贾环则朝正门大步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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