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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渐息,风雨转宁。

贾环擎着伞,将赢杏儿送回了景仁宫,云光楼。

那里是入感业寺前,赢杏儿的闺楼。

景仁宫就在龙首宫北向,距离很近。

这也是因为当初太上皇对赢杏儿的恩德和宠爱。

太上皇皇子皇孙加起来人数远过百人,但能离龙首宫这般近的,唯有赢杏儿和皇太孙赢历。

而东宫咸福宫所在位置,在龙首宫南向……

贾环并未上楼,这种时刻,又是在后宫,不管他进哪个门日后都说不清。

太上皇之暴毙,到底让他学会了什么叫慎独。

更何况,这里并不独。

来往的宫人内监无数,自然也就有无数双眼睛。

国丧期间,任何不检点,日后都是说不清的罪过……

片刻之后,赢杏儿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孝服。

与贾环相仿,同样是一身月白色襦裙,头簪一朵大白宫花,便再无其他金银头饰。

出来后,并无什么话,略略黯淡但依旧明亮动人的大眼睛,与贾环对视了一眼后,就独举一把宫伞,与贾环并肩前往皇庭,奉先殿。

普通宫妃,甚至包括太后和皇后,等闲都不能出现在外官之前。

其她公主郡主就更不用提了,必要熟读女戒,修女红,轻易不得抛头露面,失了皇家的体面和威严,便是大罪过。

大行皇帝驾崩,第一日要先由皇子皇孙,宗室诸王及武勋亲贵、文武大臣,先行见证先皇遗体。

这本就有见证大行皇帝驾崩之因的意思。

次日,再举哀时,后宫后妃,及宗室国公夫人以上的宗室命妇、县君以上宗女,才能入殿参拜。

而外臣则只能在殿外哭灵了。

唯独赢杏儿,自幼便被太上皇带着,不避讳外臣,接见过宗室王公,武勋亲贵,及文武大臣。

所以,她是大秦皇女中的特例,可以提前入奉先殿,拜祭太上皇。

与贾环一路行往奉先殿的过程中,无数宫人内侍纷纷行礼问安。

只是,他们的面色,却有些奇怪。

若是在今日之前,这些宫人和内侍给赢杏儿与贾环行礼,一定会将赢杏儿放在之前,贾环放在之后。

因为赢杏儿贵为公主,贾环虽为侯爵,却还是差了些。

那时,赢杏儿为太上皇最宠爱的皇孙女,贵为天家第一皇女,真正的金枝玉叶。

可是今日,他们却将贾环放在之前,赢杏儿放在之后……

甚至在请安时,谄笑的对象,也是贾环。

显然,他们多半已经知道了在龙首宫偏殿发生的事。

贾环连慈宁宫皇太后身边的刘昭容都抓了起来,这不得不让他们清晰而真切的感觉到,天真的变了。

而失去了太上皇宠爱,又身为业已被圈起来的忠顺王之女。

如果不是贾环跟在身边,这些宫人内侍怕早就远远的避开了,根本不会上前靠近请安……

看到这一幕后,贾环还在想着怎么安慰赢杏儿,却不想,她却先自嘲一笑,淡淡的道:“看来,从今而后,我要妻以夫荣了。”

贾环闻言,面色郑重道:“杏儿放心,你依旧是大秦的第一贵女。”

赢杏儿闻言,却沉默了下,与贾环并行了两步,方轻声道:“环郎,皇祖驾崩之事,与你,可有什么相干……”

在她想来,贾环又底气说出这句话,很显然,他在隆正帝身边的地位,极高。

更何况,从贾环身上这件不大合身的月白长衫上,她甚至看到了袖口处绣的云龙纹,这件月白长衫的原主人是谁不问而知……

只是,她纵然再大度,也无法接受,这件事中还有贾环的影子。

太上皇待贾环,当真不薄啊……

贾环自然能听出他言语中意,忙沉声道:“杏儿,我是今日寅时左右,才得知的消息。是梁……”

“好了,不用说了,我信你。”

没等贾环说完,赢杏儿就断了他的话。

贾环非但不恼,反而愈发怜惜她了。

因为他知道,赢杏儿是真的相信他,也不想听细节。

那对她来说,太过残忍……

贾环拉了拉赢杏儿的手,想鼓励她。

赢杏儿却与他微微一笑,再无话,两人行至奉先殿。

远在皇庭内,就可听闻哭声震天。

每一个皇亲、王公和文武大臣,都可轮流上前瞻仰一番太上皇遗容。

而后,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大哭声。

但是,当赢杏儿的身影出现在奉先殿时,哭灵声还是明显一滞,而后弱了许多……

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和她身边的那个少年。

众人想看看,这位太上皇生前最宠溺的皇家金枝玉叶,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许多人眼中,隐隐有所期待……

然而,赢杏儿却恍若未觉。

她明亮的眼睛,自进殿之后,就直直的落在殿台丹陛上的那座九龙床上,躺着的那道高大的身影。

看着她身形晃了晃,贾环忙搀扶住她,一步步向前走去。

越靠近,贾环越能感受到赢杏儿身子的颤栗。

看着如雨落般的泪水不断从她那双明亮大眼中低落,贾环心里也难过不已,跟着红了眼睛,落下泪来……

在大行皇帝遗体前,不哭便是大罪……

贾环扶着赢杏儿,一直走到了九龙床前。

而后就见她缓缓的伸出手,将盖在太上皇身上的织金陀罗尼经被,轻轻的掩了掩……

这一幕,不仅贾环看到了,奉先殿内所有人,都看到了,并随着这一动作,哭声大作。

连李光地等人,都再次老泪纵横,哭嚎起来:

“太上皇啊,太上皇啊……”

然而,赢杏儿却退了一步,深深的看了眼太上皇,跪地,叩首。

连续九叩首后,赢杏儿面色苍白的站了起来,转身往外走去。

这一举动,又让无数人哭声一滞,更让太多有心人失望……

怎么能不闹呢……

有人心里虽失望,却也只是失望。

但有的人,却狗急跳墙了。

“公主,你自幼便受太上皇宠爱大恩!如今圣上去的不明不白,你就这样不闻不问离去?”

竟是一衣紫大员,拦着了赢杏儿的去路。

殿内一片哗然。

贾环见之勃然大怒,就要上前。

却被赢杏儿紧紧拉着了袖边,而后,她直视那人道:“兰台寺大夫,皇祖不是闭关不幸,走火入魔而大行的吗?”

挡着赢杏儿的人,正是兰台寺大夫,也就是所谓的御史大夫,刘和。

贾环也知道此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狗急跳墙,竟逼赢杏儿。

盖因,他这个兰台寺大夫,完全是靠骂隆正帝,搏“直名”而上位的。

满朝文臣虽然都批过隆正帝,但加在一起,怕都没这位刘和刘大人批的多,批的爽。

这老东西批的最狠的一次,大意是说隆正帝长的有些丑,天生刻薄相,不似人君。

那时候,正是隆正帝帝王处于风雨飘摇,而忠顺王一伙儿气势最嚣张时。

因为那时正好四处风传,太上皇不满隆正帝心性阴诡,喜怒无常,欲更换帝位……

碍于这个原因,隆正帝当时没有任何动作。

但用脚拇指想,也能想到隆正帝心中对这龟孙的恨意。

骂朕刻薄寡恩也就罢了,朕本就没想善待尔等贪.腐渣渣。

可是你***的,敢骂老子丑……

然而,即使后来隆正帝又坐稳了帝位,可因为********告诫于他,不许动言官,不能堵塞言路。

所以纵然他心中再恨,却也拿刘和没办法。

刘和见冒天险大骂帝王非但没有惩罚,还升了官,也就愈发洋洋自得,日后骂隆正帝也愈发狠了。

可如今太上皇突然驾崩了,刘和才彻底慌了神,想起死字是怎么写了。

又想起隆正帝看他时,那张丑脸上的眼神,是何等的森冷冰寒,锋利如刀。

然后刘和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才狗急跳墙的拦住了赢杏儿,妄图垂死挣扎。

最好,能利用赢杏儿,将贾环拖下水……

而赢杏儿之所以不让贾环闹,则是因为自幼跟随太上皇,见识过太多阴谋算计的她,远比贾环懂得规矩。

这里是什么地方?

谁敢闹,不管有理没理,都是泼天的罪过……

日后政敌想要攻击,只需拿出今日之事,就是现成的大罪罪状。

相比于贾环,赢杏儿在政治上,的确要成熟的太多……

而她的话,也将刘和逼入了死角。

刘和面色陡然涨红,面容有些狰狞,口中唾沫横飞,高声道:“太上皇天纵奇才,闭关半年都好端端的,如何就会突然走火入魔?”

“你身为兰台寺大夫都不知,你问我?

刘大人若能查明缘由,还请告知于我,作为皇祖的孙女,我自然愿意看他走的宁静安详……”

言至此,赢杏儿眼中又滚落下两行泪水。

刘和不服,还想说什么,却没有机会了。

面色铁青,鹰目喷火的彰武侯叶道星,亲自带着黑甲御林,将刘和押了下去。

而刘和连之前那位刘昭容挣扎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看到叶道星带着御林来拿人,整个人都瘫软了。

全完了……

堂堂衣紫大员,竟被人拖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看到这一幕,无数人为之心寒。

若是太上皇仍在,以他优容百官的仁厚性子,如何会允许这一幕发生?

众人看着九龙床上的那道身影,又纷纷嚎啕起来。

而赢杏儿,一双原本黯淡了许多的眼睛,盯着叶道星离去的背影,却射出了极为明亮的目光。

那是很明显的杀意!

以她的聪慧,在看到叶道星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就想到了许多许多。

见前方不远处叶道星的背影顿了顿,贾环轻轻捏了捏赢杏儿的手。

赢杏儿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再不停留,与贾环出了奉先殿。

然而走入皇庭后,她却忽然顿住了脚,大眼睛中满是泪水,看着贾环,压低声音道:“环郎,一定要替我杀了这个背主逆贼!

我要他不得好死!”

贾环从未见过赢杏儿如此恨过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她将对所有人的恨,都集中在了叶道星身上。

他点点头,轻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梁爷爷,也答应你,一定让此獠不得好死!”

赢杏儿闻言,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苏培盛从后面急步走来。

苏培盛先匆匆与赢杏儿行了一礼后,就面色难看的对贾环道:“宁侯,您的人已经进宫了。您看,是不是先去太后那边封住……护住,总有人往外闯,还有人带了夹带……

宁侯,这件事,除了您外,宫里再没人能负责的起了,陛下也只信您……”

贾环闻言,面色微变,他想不通皇太后,一辈子的宫廷斗争经验活到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她还真敢闹“衣带诏”不成?

吸了口气后,贾环看向赢杏儿,眼神示意她,是不是一起去?

然而赢杏儿却对他弯了弯嘴角,轻声道了声:“环郎,派人送我回宫即可……”

说罢,在贾环、苏培盛和远处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神观察中,她“昏”倒在了贾环怀里。

“快快,快抬软轿来,送明珠公主回宫。”

苏培盛反应极快,忙吩咐身后黄门道。

未几,一台皇舆软轿抬来,贾环将赢杏儿抱了上去后,数名宫人抬之远去,回了景仁宫,云光楼。

贾环一直目送她远去,苏培盛虽急,却也不好催,还在一旁赞道:“到底是蕙质兰心的明珠公主,宁侯,公主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宁侯您为难啊!您看是不是……”

贾环闻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却并不急,问道:“陛下如今何在?”

苏培盛赔笑道:“陛下此刻在上书房,只是因为哀痛方深,心中繁乱,无法顾及政务,因此命忠怡亲王、李光地李相爷、陈廷敬陈相爷及马齐马相爷为总理事务大臣,并着户部侍郎张廷玉在上书房行走,诸多政务都交由这五大臣处置。”

贾环闻言眉头微皱,道:“忠怡亲王,是哪个?”

李光地年事已高,能挂个命,镇一镇屑小都算难得了,自然不可能再处理具体政务。

陈廷敬更已是奄奄一息,方才在奉先殿内,也一直跪在蒲团上,闭目无声,看样子,怕也熬不过这两天了……

至于马齐……

把他拉起来,多半只是为了暂时安定一下满朝文官的心,不至让他们惊惧而乱。

所以,真正能处理政务的,其实也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忠怡亲王和张廷玉。

张廷玉也就罢了,确实是个能干的,可这忠怡亲王是什么鬼?

苏培盛小声道:“宁侯,忠怡亲王,就是原镇国将军,赢祥啊。”

贾环闻言,皱起眉头,道:“是他……他不是在掌蓝田大营吗?怎能再插手政务?”

苏培盛笑了笑,道:“宁侯忘了,忠怡亲王,并非是蓝田大将军啊。

他只是暂署而已,并不算真的……”

贾环闻言,哼了声,道:“还真是官字两张口……别怪我多嘴,老苏你最好转告陛下,文武分制,互不干涉,乃是太祖高皇帝和太上皇费百年之功,好不容易才定下的铁律,也是我大秦万世不易之基。

若是今日开了这个口子,嘿……”

说罢,贾环不理会面色骤变的苏培盛,大步朝慈宁宫方向走去。

他并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

他还没这个境界,也没这个水平。

他之所以多言几句,是因为他很清楚的明白,朝廷之所以能容荣国一脉独大军中,其中的底线就是,荣国一脉,从不插手政务。

朝堂上文官们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这些都与军方无关。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忠顺王才会轻视了军方的实力。

因为太平年间,军方在朝堂上,看起来跟摆设没甚区别。

甚至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外,武官都不需上朝知政。

如此一来,自然不会出现武夫祸国之事。

然而今日隆正帝为忠怡亲王开了这道口子,日后却可能成为其他人对付荣国一脉的尖刀。

贾环不得不防。

然而,此时的贾环却并不知道。

他今日之言,会让他日后何等的“苦不堪言”。

到那时他才会后悔,今日为何只是在苏培盛面前随口一提,而不是拼死力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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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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