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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光明殿。
当旭日东升,第一缕紫气东来射入巍峨崇阁时,朝鞭响起,百官入朝。
看着那一张张远比平常肃穆凝重的多的脸,注定了今日,将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大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正位,百官山呼万岁。
“平身。”
隆正帝面色无奇,依旧是那张冰山脸,声音,亦如冰渣一般。
不过,百官看他这张脸,听他这幅声音,已经看了二十年,也听了二十年了,都已经习惯了。
若是隆正帝哪日忽然和颜悦色的对他们笑一下,场面可能会更恐怖……
传说,也只有那位同样暴戾无常的粗鄙小子,才能和隆正帝臭味相投的高乐高乐……
说起来,隆正帝刻薄寡恩,心性薄凉的名声,和他这张脸及这幅声音,关系颇大。
无论哪个官员在面对这张脸和这幅声音时,都会提心吊胆。
若是心里有鬼者,更是会唬的面无人色,两股战战。
隆正帝看到这样的德性,面色和声音自然也就愈发冰寒。
这几乎是个恶性循环,隆正帝不仁寡恩的恶名,也就愈传愈广……
百官看隆正帝不顺眼,隆正帝看他们又何尝顺眼过?
在隆正帝眼中,这光明殿内的百官,公务拖沓,敷衍了事,贪鄙成风,更可恨的是,一个个还脑后长有反骨!
竟然结党营私,妄图逼宫谋逆,行废立之事!
这一起子该死的混账!
总有一天……
隆正帝的脸色愈发森然,眼神也愈发冰寒。
这幅模样,落在百官眼中,却似乎是绝望的眼神……
百官平身后,苏培盛尖声宣道:“陛下有旨:群臣上朝,有事早奏!”
“陛下,臣有事启奏!”
苏培盛话音刚落,一道激昂的声音高声响起。
所有人心中一激,暗道一声:来了!
不过,当满朝文武一起看向那当头炮时,又齐齐一怔。
嗯?怎么是他……
此人年纪甚轻,身着一身科道言官的青色官袍。
这倒也罢了。
清流言官本就大都是文官这边的“利器”,由言官攻坚打开局面,也是文官一脉惯用的手段。
可当前这位监察御史,却是兰台寺中,极少数,不是站在文官一脉中的一位。
但也有渊源,因为此人是吏部尚书李政的独子,前科状元李梦菲。
此人虽然极有出息,乃隆正十八年的状元郎,极大光耀了门楣,可偏偏,他却总和他老子吏部李天官不对路。
他没有同他父亲李政一起站在文官一队,反而站在了隆正帝那边,屡屡和文官一脉为难。
若非顾及李政的颜面,文官一脉早就将他摆出十八般花样,找个苦寒之地发配掉了。
可是因为李政这个顶级大佬在,他们又不得不咽下这根刺,极其难受。
因此,众人看到他出面,不由纷纷皱起眉头。
文官们拿李梦菲没法子,只能暗骂龙椅上的那位当真无耻,竟用这等下作手段恶心他们。
只是,看隆正帝的模样,似乎也有些讶然……
“准奏。”
隆正帝眼睛微眯,紧紧抿起的薄唇中,吐出两个字。
李梦菲面色看起来有些激动,他躬身道:“谢陛下!”
而后,又直起腰身,高声道:“陛下,臣弹劾宁国侯贾环,三大罪状!”
“哗!”
百官一阵骚动,面色莫名。
谁人不知,贾环是隆正帝的“手中刀”、“马前卒”,而李梦菲亦是隆正帝扎入文官中的一根刺。
这一文一武,可谓隆正帝的得意之作。
怎地,他们自己反而生起了内讧?
龙椅上,隆正帝似乎也极为震动,他嘴角抽了抽,声音淡漠道:“奏来。”
李梦菲沉声道:“遵旨!
陛下,昨日乃一年一度的京城文坛盛会,月旦评!
太上皇当初亦曾盛赞过此会,李光地老相爷甚至还亲自主持过。
因此都中士子清流,无不以参加此等盛会为荣。
昨夜,都中十之七八的士子,皆聚集于平康坊逸云居。
大家谈诗做赋,讨论华章经义,为我大秦文华之业,增光添彩。
然而,宁国侯贾环,却率一千衣着鄙陋的兵卒强闯逸云居,蛮横无理,甚至纵容麾下兵痞,当场打杀门子,践踏人命!
此为一大罪!
其二,贾环登上逸云居后,纵兵乱闯月旦评会场,更以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大家。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气焰嚣张,无法无天!
其行为之恶劣,在士子清流中,引起了极大的愤慨!
嚣张跋扈,莫为此甚!
影响极坏!
此为二大罪!
其三,贾环以权谋私,以莫须有之罪,强加于平康坊诸楼,并以此为由,敲诈勒索了数十万两银子。
而后,以此收买军心,图谋不轨,其心可诛!
此为三大罪!
陛下,此三大罪证据确凿,证人无数!
因此,微臣以为,不除此恶,天下难平!
微臣恳请陛下责令宗人府及三司,罢其爵,问其罪,将其绳之以法!
以正朝纲,平民愤!”
李梦菲这一番话一出,朝堂上一阵宁寂。
百官心中,当真五味繁杂。
若是换个时间,李梦菲对准贾环开此炮,他们一定助他一臂之力,群起而攻之。
可是今天……
重点不是贾环啊……
“李爱卿,汝此言当真?”
就在百官面色怪异,心中惋惜时,隆正帝看起来却极为震怒,面如黑锅,咬牙问道。
李梦菲跪倒在地,道:“陛下,微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而且,昨日并非微臣一人在场。
辅政大臣马齐马相爷,六部尚书中,吏部、刑部、礼部、户部及工部尚书,还有九卿及各部侍郎,皆在当场,他们都可作证!”
隆正帝闻言,细眸眯起,面色上的煞气愈发重了,他寒声道:“好,很好!
这个混账行子,欲造反耶?
贾环何在!”
“据微臣所知,宁国侯贾环正在渭河码头边练兵。”
李梦菲答道。
隆正帝闻言面色愈发难看,怒声道:“他还敢练兵?来人!去将这孽障给朕……”
“陛下且慢!”
眼见隆正帝要派人将贾环“抓”来问罪,文官中却有人坐不住了。
在他们看来,隆正帝这哪里是要去抓人,这分明是要请救兵啊!
他们好容易才和东宫搭上关系,让太孙传话给牛继宗等人,恪守本分,约束好一点规矩都不讲的贾环,让他不要再生乱。
今日他们看到贾环没有来上朝,心中还颇为得意,对皇太孙也愈发拜服。
以为太孙果然了得,连那竖子都能管辖的住。
没有那搅屎棍在,今日也就愈发有把握了。
因此,他们哪里肯让隆正帝再借故将贾环叫来,让他瞎扯一通,搅乱朝局,坏了他们的布置。
所以,隆正帝搬救兵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隆正帝眼中寒气一闪而过,看到下方出列之人,寒声道:“孙大人,你有何事?也要弹劾贾环吗?”
孙诚闻言,心里简直欲哭无泪,他当然想趁机弹劾那三孙子,要是能借机搬倒贾环,让他去贾家抄家就更好了。
可是,马齐给他的眼色,却不是这样啊……
唉,只能先以大局为重。
孙诚咳嗽了声,道:“陛下,臣并非想弹劾贾环,而是以为,李言官有些言过其词了。”
户部尚书孙诚此言一出,光明殿内的气氛彻底走样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隆正帝那边的人,恨不得将贾环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而文官这边的人,反而要保贾环,为他说话?
而且还是素来对贾环最恨之入骨的孙诚为他说话……
这……
这这……
不明觉厉的百官们,感到满满都是恶意。
今日是大朝会,能来上朝的,除了五品以上的官员外,还有许多其他低级官员。
满满当当一殿官员。
能够知道内情的,又有几人?
因此,此刻无不张大嘴,风中凌乱的看着这一出……诡异的情形。
全乱套了……
隆正帝的嘴角亦是抽了抽,沉声道:“孙尚书,此言何意?”
孙诚面色纠结了下,实在不想说下面的话,可是却不敢违逆马齐的意思。
他沉声道:“陛下,昨日臣也在逸云居,见证了昨日之事。
虽然臣平日里和宁国侯有些不睦,却不能枉顾公心,必须要说几句公道话……
因此,臣要反驳科道李言官所谓的三重大罪。
第一,贾环率兵前往逸云居,并非为私事,而是为公。
那逸云居的门子,不过一奴才,却敢啐五城兵马司百人队长一脸唾沫,还口出狂言,要让贾环给他下跪……
此等猖獗狗奴,杀之有理……”
“你……”
李梦菲闻言,面色一变,就想反驳。
孙诚的音量却陡然增高,压过了他的声音。
而吏部尚书李政,用极为罕见的严厉目光,狠狠的瞪了李梦菲一眼。
毕竟是他老子,李梦菲被这陌生森严的目光一瞪,心一慌,就住了口……
孙诚继续道:“第二,贾环也并非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因为昨夜,贾环率领五城兵马司,的确从平康坊中抓获了兵部和刑部通缉十八年都未抓捕到的江湖妖人。
可见,昨夜其所为是有必要的,也是应当的。”
李梦菲虽然早知道官字两张口,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他听到贾环的死仇这般说,还是快气炸了,不顾李政的目光,他高声道:“孙大人,贾环能够抓获三阳教妖人,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纯属意外而已!”
孙诚闻言,嘴角抽了抽。
傻子才不知道那是意外呢,可是……意外也是实在发生的事啊。
孙诚反问道:“李言官,贾环曾明言,他得到消息,有三阳教妖人藏身平康坊,因此才去搜捕。
这总是事实吧?
你身为言官,当实事求是,怎能以自身好恶,就枉顾事实,污蔑功臣呢?”
李梦菲听这番话从孙诚口中说出来,简直别扭的要死。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孙诚却不给他机会了。
孙诚加快语速道:“至于贾环以权谋私,敲诈勒索,还收买军心,图谋不轨,就更荒谬了!
因为贾环已经明言,昨夜各家捐献给五城兵马司的银子,他不会动用分毫。
其实这点他不说大家也都该清楚,以贾家的豪富,还有贾环鬼神莫测的赚银子的能为,又怎会看上那区区几万两银子?
所以,以权谋私之谈,纯属污蔑。
而昨夜七大家也已经明言,那些银子,就是捐献给五城兵马司的。
好让其发兵饷,养军余,更换军服,以及置办防火所用的水龙车。
所以敲诈勒索,也不成立。
至于收买军心,就更荒谬了。
贾环身为荣国子孙,宁国传人,若想收买军心,大秦八大军团,哪里的军心他不能去收买?
至于去收买五城兵马司那些油滑兵痞的军心吗?
还说什么图谋不轨,真是可笑之极!
且不说那些破烂兵痞能否练成精兵,就算能练成,可他们一没装备秦戟,二没装备秦弩,三更连兵甲都没装备。
这样的兵连贾环家将都不如,且只有区区千人,难道贾环要凭借这一千人图谋不轨?
因此,臣以为,李言官所言,并无道理。”
见李梦菲不服,就要开口辩驳,孙诚沉声道:“李言官,宁国侯贾环,如今官居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乃是武将。
他若有错,自有军纪处之。”
李梦菲咬牙道:“本官乃科道言官,风闻言事,上至君王宰相,下至文武百官,何人不能弹劾?”
孙诚闻言,嘴角浮起一抹不屑,道:“李大人自然可以弹劾,可也当按照朝廷规矩办事才是。
李言官想要弹劾军方将领,当将其罪行上书军机阁,由军机阁大臣交由兵部查证后,再有军纪竣法处置。
李言官私自越级弹劾,已属违背规矩了。
当自省己身才是,莫要只看别人,却看不到自己。”
李梦菲闻言险些气炸,让军机阁去处罚贾环?
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笑话吗?
“李爱卿,你先退下吧,这件事,朕会让军机阁去查证的。”
隆正帝开口说道。
李梦菲闻言,虽然还有些不服,可也知道,今日拿贾环怕是没法子了。
这些人为了私心,当真是什么都可不顾……
待李梦菲退回自己的位置后,礼部尚书梅英出列,沉声道:“启奏陛下,我大秦与原西域霸主,准葛尔汗国已经签订协约,自今日起,世上再无准葛尔汗国,唯有我大秦治下,准葛尔部族。
陛下,此皆太上……”
“朕知道了!”
没等梅英将话说完,隆正帝陡然高声打断道。
这下,百官就不乐意了。
之前孙诚打断隆正帝,那是为了防止皇帝乱命。
臣子这样做乃是有风骨!
可是身为帝王,怎能如此粗暴的打断臣子说话呢?
这不是堵塞言路,不尊重大臣吗?
这是亡国之道,绝不可为也!
不过,没等群情激昂的文官们开启直言劝谏模式,隆正帝又高声道:“梅尚书!”
梅英面色淡然,道:“臣在。”
隆正帝道:“准葛尔内附,收复西域之事,乃我大秦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功勋盛世。
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自此而后,史书记载,我大秦功绩,将远超汉唐!”
百官闻言,甚至有人脸上露出了肆意的嘲讽表情。
只等隆正帝将功劳往他自身上揽时,就群起而“劝”之。
让他最好有自知之明,这全是太上皇之功,与他隆正帝却没什么相干……
然而,百官就听隆正帝继续道:“此等盖世功勋,皆为太上皇一人所谋。
因此,朕决定让礼部着手准备,待不日太上皇出关后,封禅泰山,祷告上天。
为太上皇加尊号,于尊称前,加一圣字,尊为太上圣皇。
以太上皇之功绩,当为千古第一圣皇!”
此言一出,光明殿内,一片死寂。
文官行列,自辅政大臣马齐和张伯行起,再往下,为六部尚书,兰台寺御史大夫,九卿及各部侍郎,京兆府府尹等等……
所有文官一脉的重臣,无不面色震惊,眼神出神的看着隆正帝。
这和他们筹谋已久的对策,甚至与他们所料想会出现的一切可能,都不一样……
怎么会这样?
而武勋这边也没好多少。
牛继宗等人都齐刷刷的看向龙椅上之人,目光震惊。
要知道,这几乎是隆正帝塑造不败金身的最后机会,他就这么……放弃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想不出,隆正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放弃,是有“自知之明”,还是……
他们甚至都想不出还有第三种可能。
然而,在极度震惊后,马齐率先回过神来,他面色忽然变得难看,眼神近乎无礼的看着隆正帝,道:“陛下方才言之,太上皇不日将出关?”
隆正帝似乎对百官的反应极为满意,他嘴角弯起一抹弧度,然而看起来,却满满是对百官的讥讽。
隆正帝细眸瞥了眼马齐后,高声道:“没错,太上皇日前传书于朕,告知朕,他已突破玄关,成为武宗之身。
并要求朕,从即日起,要真正肩负起国朝大政!
不可再随意打扰太上皇之清修……”
“陛下!”
马齐缓缓一步踏出,面色紧绷,看着隆正帝,沉声道:“敢问陛下,太上皇手书何在?”
隆正帝闻言,细眸登时看向马齐,眼神凌厉森寒的盯着他。
然而马齐,竟也半步不让,与隆正帝遥遥对视着。
光明殿内气氛,陡然凝固。
良久之后,隆正帝嘴角忽然浮起一抹让百官触目惊心的冷笑,他声音变得有些尖刻,唤了声:“苏培盛!”
“奴婢在!”
龙椅旁的苏培盛忙躬身应道。
隆正帝寒声道:“将太上皇手谕,传与马齐,马相爷并诸位大臣一观。”
苏培盛闻言忙再一应,而后从御案上小心的捧起一卷黄帛,沿着御道走下高台,将圣旨交给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的马齐。
马齐接过那块黄帛后,一看,面色陡然一变。
他身后众臣甚至都顾不得这是光明殿上,围了过来。
孙诚急声道:“马相,您看清了,这可是太上皇笔迹?”
马齐一双老眼抬起,看着上方细眸森冷的隆正帝,眼神苦涩之极,缓缓点了点,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正……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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