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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身形合二为一,陈平安好像是第一次任由神性反客为主,鸠占鹊巢,任由粹然神性驾驭我之大道性命,再没有任何障眼法。
姜赦眼前一花,变天?这处战场废墟的天色,也出现了一种由春季青色秧苗向秋收时金黄稻谷层层转变的趋势,恰好青黄相接。
单手将姜赦掀翻在地,一脚再将那副魁梧身躯踹得横移出去。
姜赦差点脱手一杆长枪破阵,以枪尖点地,在百丈外身形翻转,飘然站定,一枪戳向近身陈平安的脖颈处。
陈平安侧过脑袋,躲过枪尖,伸手攥住长枪,摊开手掌,五指按向姜赦胸口,掌心五雷攒簇,微笑道:“走你。”
刹那之间,天地间如同响起洪钟大吕的叩击声,手如铁锤,大扣大鸣,姜赦砰然倒退,身形如断线风筝,被洪水般拳罡激荡得整张面皮颤动不已,头顶发簪碎裂,披头散发,姜赦持枪赤脚站立在千丈之外,途中不得不以破阵底端钉入地面,才硬生生止住后撤身形。
四把仙剑在空中划出四条凌厉轨迹,如影随形,姜赦以长枪挑飞两把,不同于先前那些被破阵一碰即碎的大炼本命物,两把仿仙剑或飞旋或挑高,终究是没有当场崩裂,姜赦再以单拳劈开钉向眉心处的一把仙剑,仓促之际,仍有一把蕴藏充沛道家真意的仙剑,在姜赦肋部一穿而过,被微微皱眉的姜赦探臂伸手攥住剑柄,长剑的冲劲受阻,剑尖微震,嗡嗡作响,姜赦未能将其轻松捏碎,小有意外,姜赦掌心刚要加重力道,便又见一双粹然金色眼眸映入视野,下一刻,额头被那厮五指如钩按住,手腕拧转,就将姜赦连人带破阵一并甩出去。
陈平安微微弯腰,一挥袖子,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火龙撞在空中姜赦的后心处,姜赦身形一晃荡,一枪倾斜朝天幕刺出,刚好将一道凭空从天而降的水运长戟给挑破。
姜赦手中那把仙剑得以脱困,陈平安双指并拢,随意掐剑诀,驾驭四把仙剑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不停,伺机而动。
一双金色眼眸熠熠光彩,视野中,再无姜赦皮囊骨骼,而是这尊兵家初祖人身天地的一幅真气流转图,好大气象。
竟是丝毫找寻不出漏洞所在。
姜赦刚刚打烂那根长戟,身侧便有一座宫阙楼阁鳞次栉比的巍峨山岳,宛如上古真人治所,被仙人炼化为本命物,却要用一种最不仙气缥缈的手段,就那么凶狠抛掷过来。
如膂力不弱的顽劣稚子卯足劲丢来一方印章。
姜赦以长枪抵住那方“山字印”,悬空而停的身形小如芥子,一条胳膊肌肉虬结,袖子鼓荡猎猎作响,手背青筋暴起,枪尖处火星四溅,硬生生抵住那座山岳的巨大冲势,枪尖并未刺入此山,却有一条条金光如蛇疯狂游走,在这方山字印底部迅速蔓延开来,当无数条金光如溪涧倒流,漫过山腰直至绝顶,耀眼的金色丝线便已将整座山岳裹缠,姜赦一撤长枪,山岳随之崩碎,尘土漫天,从出枪到收回破阵,不过是转瞬之间。
陈平安不给姜赦更换一口纯粹真气的机会,欺身而近,直截了当,互换一拳。
姜赦被一拳打到天幕处,手腕猛地一抖,长枪旋转,动如震雷,打碎那些藏于拳罡之中阴魂不散的剑意。
陈平安则一线笔直坠入地下,下坠途中,不忘翻转双袖,无数条火运水运长蛇如飞剑,朝天幕激射而去。
姜赦手心滑过破阵,攥住枪身中间,原来两座大山如一剑削平的“悬崖峭壁”正在合拢,要将姜赦镇压其中。
来势汹汹,恰似一尊远古巨灵抬臂合掌,要将身形渺小如蝼蚁一般的持枪武夫碾碎于当中。
姜赦强行咽下一口鲜血,被体内武夫真气一激,便如烈火烹油,雾气蒸腾,鲜血悉数化作大道资粮,与那武夫真气熔铸一炉。
稍一转腕,破阵长枪滚动,枪尖处旋起两道罡风,将那两只“掌心”峭壁搅成一阵尘土,碎石如雨落地。
姜赦提抢,悬停空中,居高临下,望向那个站在大坑中的陈平安。
姜赦体内本就有五份武运在作那二三之争,先前与陈平安“热手”一场,依旧未能完全镇压,这就使得姜赦吃亏不小。
之前各自留手,自然是各取所需,陈平安需要借助姜赦之手,将一连串本命物以外力强行“兵解”,打成混沌一片。
姜赦也得一点点炼化试图在人身小天地之内兴风作浪的三份造反武运,武运裹挟天地灵气,或如大军结阵,与姜赦取自青冥天下的一股武运对垒于“丹田战场”,相互凿阵,或如轻骑散开,化作一股股流寇,到处侵袭人身经络驿道,或如一支诈降夺城的大军,揭竿而起,盘踞于姜赦一处关键本命窍穴,在那雄伟城头矗立起一杆大纛……姜赦体内处处凝滞气血,牵扯魂魄,何谈如臂指使?
陈平安鬓角发丝飘摇不定,眯眼而笑,一伸手,凝聚天地间精纯的杀伐之气,显化出一杆演武场上最寻常不过的白青冈木枪。
手持长枪,陈平安脚尖一点,坑底地面震动,身形一闪而逝,鳌鱼翻背似的,原地往外激射出一圈圈拳意涟漪,大地满目疮痍。
好像陈平安打定主意,姜赦最擅长什么,便要以此相问,一较高低。
先是拳法,再是兵家神通,到现在的枪术。
与姜赦拉开距离,悬在天地四方的仿剑,分别剑光一闪,青天大道竟如软泥,四把仙剑顷刻间消逝不见。
姜赦一边分心探查那几把难缠仿剑的迹象,一边等待陈平安的靠近,近战搏杀如巷中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次开场却是一手炉火纯青的五行土法,撮土成山,以心神驾驭座座山岳,浮在高天,朝那姜赦,落山如雨。
姜赦打碎数以百计的山岳,响动如天雷滚滚,落地生根的山岳数量更多,在大地之上一线蜿蜒如龙脉。
在天地之间犹有形若雁阵的山岳依次轰然下坠。姜赦不胜其烦,照理说先前练手,陈平安就已经将体内洞府积蓄的天地灵气挥霍一空,哪来这么多崭新的天地灵气,何种神通,无中生有?
这回的缩地山河,陈平安身形腾挪,便以龙脉诸峰作为步步登高的台阶,提抢踩在各座群山之巅,脚步每一次“接壤”,身形便壮大几分,临近姜赦之时,已经若山神巨灵一般庞然大物。见那借助山河之力的陈平安非是纸糊的空架子,姜赦在空中亦是双肩一晃,现出一尊宝相森严的金身法相。陈平安或直行直用,当中一点。或步罡缩地,枪走如龙脉蜿蜒。最终枪尖吐气如飞剑一戳,挑其手筋,顺势扯下姜赦手臂一块血肉。
却被姜赦一枪扫中,拦腰打断,身形化作十数道剑光在别处恢复身形,姜赦再一枪作刀直直当头劈下,陈平安虽然再次避开,身边空中却轰然裂出一道漆黑如墨的光阴沟壑。
双方各有往来,谁都不敢硬扛,每一枪的轨迹,蕴藉无穷拳意余韵,光彩绚目,如一条条弧线肆意切割这方青天,纵横交错,道意经久不散。
姜赦枪术专为战阵冲斗而创,大开大合,开了阵,直取上将首级。
反观陈平安,便如那江湖游食者的武把式,招术精妙,名目繁多,却输了几分用之如神的浑厚道意。
陈平安拧转身形,头也不转,骤然转腕,势大力沉,一枪向后迅猛戳出。
一枪戳中姜赦法相心口,正要将通个透心凉,再搅烂其心窍附近的周边洞府,好与那三份武运来个里应外合。
却被姜赦更早一枪戳中脖颈,将陈平安挑高在空中。
两把仙剑同时刺中姜赦法相的双手,另外两把则从姜赦脚背处笔直钉入。
无视那些仙剑,姜赦微微仰头几分,冷笑道:“意义何在?”
撤掉法天象地的神通,陈平安左手持枪,右手抹了一把脖子,手心全是滚烫的金色血液。
姜赦不约而同收起法相,心口处鲜血淋漓,只是这点伤势瞧着渗人,实则可以忽略不计。
陈平安手中木枪化作一阵灰尘随风飘散,
姜赦缓缓收回长枪破阵,从太阳穴处拔出一根绣花针似的仿剑,双指抵住剑尖剑柄,将其一点点压碎。
所幸对陈平安而言,不过是一片混沌中再添一份大道资粮。
姜赦说道:“知道你还没有出全力,还在故意以繁杂念头拖累身形。若只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待援手,我可以在这里等着,陪你聊几句都无妨。可如果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场,那就别藏掖了,不如各自掂量一下斤两。”
陈平安摇头说道:“不是故意有杂念,是当真收束不住。”
以一副粹然神性姿态现身的陈平安,到底如何难缠,大骊京城那拨地支修士,想必最有发言权。
师兄崔瀺精心挑选、朝廷不计代价给予天材地宝、安排明师指点,一洲资质最好、修道最顺遂的修道胚子,不过是跟趁机溜出牢笼的“陈平安”打了一场架,结果不少修士都有了心魔,就是明证。如果不是它当时忌惮礼圣,只凭陈平安“自己”,未必能够将其降服。
姜赦笑了笑,“神魂一道,不如崔瀺多矣,就是个没有天资的蹩脚学生,只能拿勤勉说事。如今这副尊容,倒是跟吾洲有几分相似了。”
陈平安一挑眉头。
姜赦点头道:“怎么,担心我与吾洲早有密谋,分赃了你?这种事,还真说不准的。”
陈平安笑道:“求之不得,来就是了。”
与其提心吊胆防贼千日,不如立竿见影杀贼一时。
大炼法宝,以量取胜,是为了夯实道基,要将仙人境的底子打得牢固异常,争取有朝一日,能够将人身千余个洞府悉数开辟,好为证道飞升做准备,只等私下传授丁道士的那门飞升法,得到验证,确定了切实可行,说不得陈平安的破境,对外界而言,只在瞬间。
光靠自欺欺人的“遗忘”,封禁种种过往记忆,来打造牢笼,靠一堵堵文字长墙来作天堑、关隘,用以囚禁神性,终究是治水靠堵的下乘路数。所以每一件大炼的本命物,对于神性而言,都是一道道额外的枷锁。在扶摇麓道场闭关,陈平安的设想,是等到自己跻身了飞升境,再来寻求根治之法。
到时候飞升境该做什么,目的明确,不过就是三件事,找出缺漏的本命瓷碎片,重新拼出那件完整的青瓷镇纸。与自己的神性来一场清清爽爽的论道。届时魂魄无碍,道心也无碍,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放心尝试着找出一条大道,尝试合道,成为十四境。
陈平安真身,跟那个负责打造一座小千世界、以及为丁道士编撰一部“少年书”、护道一程的“神性陈平安”,双方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性格特征,差异越大,就说明双方越是难以调和。至少在仙人境,陈平安毫无胜算。
但是被姜赦找上门,起了这场大道之争,确实在意料之外。
本该是一记妙手的大炼,为了压胜神性的大量本命物,不曾想到头来反成累赘。
所以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机立断,反其道行之,借助姜赦来打碎本命物,打成混沌一片,再借此人身天地之内“天崩地裂、山河陆沉”的变天异象,陈平安必须分出诸多心神,如那沙场斥候,循着蛛丝马迹,去寻觅那些有机会好似洞天福地衔接的两座气府,一经寻见,便记录下来,好行那凿出混沌一片、炼气分出清浊的开天辟地之举。
与姜赦对峙,还要分神,以战养战,好似散道同时修道,凶险万分,此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形势所迫,对上姜赦这位杀力远超预期的兵家初祖,不这样,根本没的打。
被姜赦打烂了一连串本命物,陈平安再主动震碎那些用以强行压制境界、局限道行的斤两真气符,使得神性得以完全舒展,仿佛一座处处立碑的封禁之山得以完全解禁,返璞归真。
可以理解为在某种程度上,是陈平安的人性一直在拖后腿,让神性,或者说真正完整的自己,一颗道心拖泥带水,始终未能跻身圆满境地。
与止境武夫问拳,或是与仙人问剑,陈平安还能靠着技多不压身的诸多手段遮掩过去,对上姜赦,全是破绽。
记得先前与莲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由武夫转去求仙的湖山派掌门高君,有过一番对话。
“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就不怕依然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姜赦既无需更换一口武夫纯粹真气,也没有着急动手,摇摇头,“坐镇避暑行宫,担任末代隐官,承载妖族真名,合道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之后,落魄山接纳小陌和谢狗,收取宁吉为亲传学生,补缺桐叶洲,开凿大渎等等。一桩桩一件件,你都是需要承担长久因果的,动辄绵延出去百年千年,都没个消停,就没有想过这些后果?”
并非这位兵家初祖耐心有多好,实在是强如姜赦,也没有信心速战速决,将这厮阵斩。
不在于姜赦无法战而胜之,而在于呈现出“半个一”纯粹神灵姿态的陈平安,实在难杀。
姜赦眼神怜悯,讥笑道:“接二连三的意外,妨碍修行,阻你登高,不就是结结实实的例子。年纪轻轻,道龄还短,小心就遭了天厌。”
先是十四境候补鬼物的刺杀,然后是某位货真价实十四境的数次偷袭,再被姜赦当做登天的踏脚石。
接连三个天大的意外。
至于青壤几个妖族修士在桐叶洲大渎的搅局,比起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早有心理准备。没点坎坷磨难,反而难以心安。既然注定有因果要承担,不落空在别处他人的肩头,就没什么。
实在可惜,先前给姜赦很快看穿了伎俩,不肯亲手“兵解”掉一座仿白玉京。
不然这场架,可以借鉴极多,就不算赔了个底朝天。
恐怕除了三教祖师与白玉京三位掌教之外,姜赦可以说是最有资格找出白玉京大道缺漏的存在了,没有之一。
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满脸疑惑,问道:“为何不用长枪破阵凿开这方天地禁制?试都不试一下?”
姜赦淡然说道:“狮子搏兔,需要逃吗?还有后手?我等的就是你的后手。”
陈平安沉默片刻,重重深呼吸一口,笑容灿烂道:“姜赦此语,真是第一等的好拳!”
这才是真无敌。
事已至此,再战而已。
陈平安再无杂念,拉开一个拳架,目视前方,喃喃自语一句。
姜赦犹豫了一下,使了个神通,竟是收起长枪破阵,放声笑道:“这拳,接了。”
战场之上,双方身形疾若奔雷,数以万计的流光残影,天地间到处充斥着汹涌无匹的拳罡,两位纯粹武夫,硬生生打出一处似要禁绝所有术法神通的无法之地。
————
剑光如虹,斩开此间天地的重重禁忌。原来是宁姚身穿法袍金醴,背仙剑“天真”,跨越天下而至。
她第一个赶到这处古战场遗址,若以陈平安和姜赦所处战场为中央地界,宁姚御风停在北边。
在那玉宣国京城的崇阳观,十四境候补的那头鬼物,在那阴冥之地扬言要为阳间拔除一魔,击杀身为隐官陈平安,获得黄泉路上蛮荒群鬼的认可,希冀着凭借这条捷径攒下可观的阴德,一举合道,抢先占据鬼道这条独木桥。它借助樱桃青衣候补魁首之一的女鬼萧朴,以她作为勾连阴阳的渡口,阴险刺杀陈平安。事出突然,防不胜防。虽说它倾力一击未能得逞,好巧不巧,亏得陈平安误打误撞,用上了原本用来提防吾洲袭杀的诸多手段,可还是让陈平安受伤不轻,不谈法袍的折损,只说人身小天地之内,数十个基础洞府沦为废墟。当然,不等陈平安去找它的麻烦,宁姚就仗剑远游酆都地界,将其斩杀。
这场真相暂时只在山巅流传的问剑结果,也让宁姚坐稳了新十四境当中“强十四”的头把交椅。
宁姚举目远眺,神色冷峻,瞧不出她此刻的真正心思。
吴霜降紧随其后,身形位于东方,一出场便施展法相,毫不掩饰十四境修士的修为。
这尊几乎顶天立地的巍峨法相,手持一摞由他首创的大符“青天”。
一现身,吴霜降便开始祭出符箓,法相每次挪步都会伴随着一次大地震动,抬手进行“补天”。
涟漪阵阵,造就出一座宛如碧绿琉璃色的天穹屏障。
总不能让姜赦随便几拳便开天远遁。
苍翠颜色的青天大道,唯有你姜赦不得出。
吴霜降与道士高孤、僧人姜休、女子剑仙宝鳞,联袂问道白玉京一役,惨败落幕。
余斗手持仙剑,坐镇白玉京,算是独力面对三位十四境修士和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
这一战,算是奠定了余斗是三教祖师之下第一人的真无敌名号。
虽说余斗所依仗的白玉京,等于祭出了人间道教的第一至宝,是为关键,不可或缺。
毕竟这种事,浩然天下的礼圣不说什么,十万大山的之祠不作计较,就是谁说什么是什么。
真无敌,本就是别人给的绰号。是不是真无敌,余斗也懒得多说什么。
高孤在内三人身死道消,就此彻底陨落。
唯有吴霜降凭借独特的合道之法,悄然重返十四境。走了趟落魄山,再赶来此地赴约。
其实严格意义上,那场前无古人的恢弘问道,还是四人皆死的结果,无一生还。
只说吴霜降那四把仙兵品秩的仿制“仙剑”,全部跌了品秩,其中“太白”“天真”两把降为半仙兵,其余两把仿剑“道藏”“万法”更是跌为法宝。
由此可见,那一战的惨烈,余斗的道力之高。
道士高孤是要报仇雪恨,僧人姜休自有所求,剑修宝鳞是一心求死久矣。
兵家出身的吴霜降是要让一座青冥天下掀开乱世的序幕,借此涨道力、增道行,有朝一日,名正言顺,境界更上一层楼。
既然天下苦余斗久矣,那就让余斗跟白玉京一并成为老黄历。
南边联袂出现一位青衫长褂布鞋的中年文士,和一位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两者相距较远,分别祭出了一座小天地,山水相依,分别住持大阵,各作东道主。归功于夜航船一役跟吴霜降的那场架,崔东山跟姜尚真两个出了名的多宝童子,互通有无,以物易物,置换法宝二三十件,为各自大阵添砖加瓦,查漏补缺。
西方,郑居中最后一个现身,双脚落地。一人身负三种截然不同的道气。
他们有意无意,刚好形成一个包围圈,困住姜赦这位兵家初祖。
姜尚真望向那位郑城主,内心惊叹不已,人比人气死人,真有人可以做成真身阴神阳神三个十四境的壮举?
崔东山以心声问道:“周首席,瞧出门道没?”
姜尚真说道:“儒生意味与道家气,看得比较真切,第三股道意,不好确定。”
崔东山笑道:“谁跟兵家最不对付,大道不合?”
姜尚真恍然道:“原来是农家。难怪郑先生要脚踩实地。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郑先生一到场,就与姜赦直接起了大道之争?”
不愧是白帝城郑居中,跟人干架从不撂狠话,更像市井斗殴的愣头青,才照面,冲上去就是一刀子,先捅为敬。
崔东山环顾四周,一边查探天地灵气分量,一边嘿嘿说道:“周首席你很可以啊,就仨问题,凭本事答错了两个。要是我不提醒,还不得全错。”
“儒家追求修齐治平,照理说是肯定不喜欢打仗的,毕竟世道一乱,就是教化无方。但是如果稍稍多看几本史书,就会清楚一点,喜好轻言战争的就两类人,一个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一个是从没有置身于战场、不曾挨过刀子的文臣,带过兵杀过人的武将反而要更加谨慎。道家主张无为而治,表面上也是与兵家很不对付的,但是生死枯荣即天理,不对付当然是不对付的,却也没有那么不对付。姜赦被困了万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等到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他的大道,也跟着稍稍变了。郑居中如果搬出儒家和道家,对付一般的兵家巨擘,毫无问题,轻而易举。对付姜赦,就要差点意思。”
崔东山说道:“三个郑居中,分别是佛家,农家,医家。别说今天,一教两家,就算再过一万年,还是不会喜欢兵家。”
姜尚真震惊道:“郑先生对佛法也有钻研?”
崔东山点头如捣蒜,笑呵呵道:“郑居中在蛮荒那边一直在研究佛学。周首席这问题,多余了,在山中跟景清老祖待久了,糊涂啦?”
郑居中行事风格,一向不可理喻。比如他就是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硬生生截取偌大一份蛮荒气运,却还能蒙蔽天机,不曾被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抓到马脚。期间郑居中一直隐匿在作为曳落河藩属门派的金翠城,最终连人带城一起被郑居中搬迁到浩然天下,道号鸳湖的仙人境女修清嘉,赐姓郑。随后整座金翠城都被郑居中划拨给弟子顾璨的扶摇宗,城内有座月眉亭,郑清嘉将其设为禁地,就连宗主顾璨都不得涉足。顾璨对于这种小事,自然不会在意。(注:956章《有人敲鼓》)
崔东山猜测当下仍然只是来了一个郑居中。
至于其余两个,也该是“一主二副”的道身。
道家。辅以五行阴阳家,再配合以号称“兼儒墨合名法,贯综百家之道”的杂家?
兵家。法家为辅,纵横家再次之?
姜尚真看那战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瞧得心惊胆战,怎么一进来就看到山主在挨打。
还好还好,与那位兵家初祖打得有来有回的,有这种战绩,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传出去都没人敢信。
崔东山神色凝重道:“这是因为姜赦还没动真格的……倒也不是,是还没有以兵家初祖的巅峰修为,祭出真正的杀手锏。估计他在等我们上钩呢,不见到我们全部露面,他就会一直藏拙。”
姜尚真点点头,“我们想要合伙闷了他,坐地分赃。这位兵家初祖,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
崔东山一摔袖子,哈哈笑道:“不怕,有郑先生在嘛,轮不到我们想东想西,杞人忧天。”
姜尚真细心关注战场,神色复杂,心中叹息一声,跟姜赦这种万年之前跻身天下十豪之列的家伙,干一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是早个一百年,有人劝他如此作为,姜尚真非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相较于夜航船那场不打不相识的问剑,今天不过是多出姜赦和郑居中,熟人居多。
吴霜降与宁姚还有那双活宝,分别笑着点头致意。
还没真正动手,吴霜降就开始议论姜赦那五份武运的归属,道:“郑先生负责收取三份武运,这是他与崔瀺早就约好的利息。”
一位兵家初祖的三份武运,竟然还只是利息?
无法想象郑居中跟崔瀺那桩买卖的“本金”与“收益”分别是什么。
先生无法分心言语,崔东山代为点头答应下来,“没问题。”
吴霜降继续说道:“姜赦从青冥天下取回的那两份,当然得归我。”
“作为这笔买卖的彩头,岁除宫的斩龙台,以及库存全部金精铜钱,都归陈平安。”
“但是需要他自己去拿,去晚了,还能留下多少,岁除宫这边不作任何保证。”
姜尚真神情古怪,喃喃道:“若是掐头去尾,只看这一幕,我们是不是太像反派了?”
崔东山轻摇折扇,意态闲适,不计较周首席的混账话,实则心算不停,问道:“吴宫主出门如此匆忙,连一件咫尺物、装几颗金精铜钱都来不及?”
吴霜降说道:“必须空手而来,白玉京如今盯得紧,容易借题发挥。单说外出游历散心,跟姜赦碰上了,狭路相逢,各不让道,一言不合就打杀起来,说得通。就算白玉京不理解,也要捏着鼻子认了。可如果落魄山有了实打实的‘赃物’,估计文庙那边也不好跟白玉京交待。配合岁除宫搅乱青冥大势,这顶大帽子丢过来,谁都接不住。”
崔东山点头道:“理解。”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
吴霜降看了眼那位兵家初祖,再望向郑居中,叹息道:“怎么有种香积寺一役的味道了。”
那处青冥天下古战场遗址,前不久便有道士得道,走了条功德圆满的道路,跻身十四境。
姜尚真茫然。
郑居中置若罔闻。
崔东山只得帮周首席解释几句,大概是一场内讧,两军厮杀,无一士卒不是精锐,元气大伤,王朝国势就此衰败。
崔东山好整以暇,在那充满蛮荒气息的上古大泽道场内,吐出一口雪白茫茫的雾气,如一尾白蛇游走,自缠自绕如打绳结。
与此同时,崔东山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一支卷轴,攥在手心,却没有着急打开这件落魄山镇山之宝,剑气长城遗物。
聊天归聊天,姜尚真手上也没闲着,坐镇一座古遗迹炼化而成的“柳荫地”,盘腿坐在蒲团上,张嘴一吐,便有一口刚刚炼化没多久的金色剑丸现世。
扶摇洲一役的白也,镇守白玉京的余斗,还有此时此刻的姜赦。
三场惊世骇俗的围杀,二显一隐。
前两场,都直接影响了天下走势。
不知这一场,又会带给人间怎样的深远影响。
姜赦欲想重返巅峰,恢复兵家初祖修为,便要承担有可能被第二场共斩的劫数?
崭新人间的第一位十五境,哪怕是伪十五境,都要承担极大的劫数。至于第二个,就要轻松许多了。
飞升境合道十四境一事,争先恐后,一步慢步步慢。但是老十四们再往上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姜尚真神采奕奕,自言自语道:“恰逢其会,与有荣焉。此战若是不死,姜某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崔东山瞥了眼始终神色漠然的郑居中,微笑道:“回头我亲自摆摊天桥说书去。”
浩然天下的郑居中,青冥天下的吴霜降,五彩天下的宁姚。这就是三位十四境修士了!
稍微腾出手来,将那陈平安一拳打入地底深处,姜赦依旧神色自若,问道:“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白玉京那帮算卦的,不愧是吃素的。只差没有把落魄山翻个底朝天了,还是这般后知后觉?
邹子也真沉得住气,先前在青冥天下逐鹿郡古战场相逢,只字不提。
好问,问出了姜尚真心中最想问的问题,将那勾搭换成结盟更好些。
姜尚真也是十分好奇此事。山主没跟他打过招呼啊。
在那中土文庙泮水县城渡口,郑先生跟自家山主结伴而行,此事倒是世人皆知。
崔东山微微皱眉,下意识揉了揉眉心红痣,思来想去,稍稍宽心几分,不管怎么说,有郑居中和吴霜降助阵,胜算更大。
郑居中去过一趟落魄山,当时老秀才和崔东山都在山上。但是那次相逢,郑居中没有怎么谈正事,至少没有跟他聊到兵家归属。
至于郑居中谋求兵家一事,从他让韩俏色返回白帝城多读兵书、她也当真与陈平安购买兵书,崔东山就有所察觉,郑居中有可能对兵家有想法,但是崔东山还真算不出郑居中会这么直截了当,直接就要干死姜赦。
扶龙变成了造反?
不比凡俗夫子心思繁芜的起心动念,起起落落没个定数。大修士的心思一动,往往会直接牵扯到一时一地的命理变化,宗门气数、王朝国势甚至是一洲气运都要跟着有所动静,真正得道之士的某个决心,此事恰似那市井俗子的“破相”,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知是谁说过一个形容,大修士道心一起,天地就会还以颜色。
姜尚真此刻还是一头雾水,自家山主怎么就跟姜赦打生打死了。
倒是不耽误周首席接下来果断出剑。此战过后,小陌还怎么跟自己争首席?
天地中央的战场上,陈山主与那姜赦两道模糊身影每次相撞,都会激荡起周边无穷拳意,导致整座天地都跟着摇晃不已。
姜尚真置身于道场小天地都觉得耳膜震动,气闷不已,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崔老弟,我行不行啊?怎么感觉要凑数。”
感觉往那战场丢个止境武夫或是飞升境修士进去,根本不够看。可别帮倒忙。
崔东山没好气道:“别怀疑,要是那把新得飞剑不济事,老观主有意拿你开涮,你就是个凑数的。”
姜尚真一时语噎,有些心虚,“你呢?”
崔东山微笑道:“我可以朝姜赦满嘴喷粪,用言语乱他道心。”
姜尚真本想附和几句,只是见那崔东山嘴上调侃,神色却是无比肃穆,难得见到这般形容的崔东山,姜尚真便开始闭目养神。
今天的郑居中实在太怪了,崔东山总觉哪里不对劲,好像临时想起一件紧要事,自言自语道:“难道想岔了?这家伙也要起一条归拢众多支流、重整道统的……崭新大渎?!”
诸子百家,几乎都有一两位众望所归的祖师爷,对自身道统拥有持续深远的影响力,例如商家的范先生。
阴阳家,有中土陆氏和邹子各占半壁江山,双方针锋相对。此外小说家,农家、药家等,也能融洽共处。
即便是与儒释道统称“三教一家”、能够单独从诸子百家中摘出来的兵家,中土祖庭汲县磻溪与天下武庙一起尊奉姜太公为主祭,拥有七十二位历代名将作为从祀,共享人间武运香火。
唯有法家,是个特例。
一直没有名正言顺的祖师爷,导致法家更像一个松散的学派,代代有高人,但是历史上能够善终的法家,屈指可数。这也使得法家一直陷入实与名不与的尴尬处境,得势之时极其强势,比任何显学更有世俗权柄,但是往往昙花一现,朝令夕改,无法长久。再者法家内部道统始终无法统一,宛如经常江河改道,侵吞支流,主干河道与支流混淆不清。比如宝瓶洲青鸾国那位大都督韦谅,就是一位被崔瀺相当倚重的法家名士,曾经帮助老王八蛋立碑一洲山巅,功勋卓著,前不久担任大骊陪都的刑部尚书。若是询问韦谅“家法”如何,相信韦谅也很难说自己具体是师承法家某一条道脉。
崔东山神色凝重,暂时按下心头疑惑,亏得郑居中是在己方阵营,不然有的头疼了。
吴霜降法相将天地大道缺漏一一补上,免得被姜赦随随便便走脱了。
真身站在法相肩头,吴霜降俯瞰远处战场,手中多出了一件貌似青铜材质、锈迹斑斑的古老兵器,横刃。
吴霜降盯住那位兵家初祖,“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旧路不通,该易帜了。”
别说是局中人的姜赦,便是姜尚真这种暂作壁上观的看客,都觉吴霜降一句话,杀气腾腾。让他都感到阵阵冷意,背脊生寒。
先不谈郑居中,吴霜降曾是武庙陪祀名将,与姜赦同是兵家,当然是半个“自己人”,无非是这条兵家道脉历史的上游与中游。
故而此战,不管影响天下大势有多深远,只说当下,别看吴霜降言语神色如何随意,此战何其孤注一掷,何等杀机四伏。
郑居中不言不语,只是朝吴霜降点点头,示意可以动手了。
我自会兜底,负责对付姜赦用以换命的杀手锏。
吴霜降心领神会。
今日一战,共斩姜赦,篡其位,夺其名,得其实。
新旧争道。
入室操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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